馮若月趕回馮府,娘親魏氏正坐在鋪著大紅猩猩氈的暖榻上,吃著醉仙樓送來的撥霞供,一點不像有病的樣子。
“娘,你沒病?你戲耍女兒?”馮若月神情不悅,抱怨道,“外面冷得要命,女兒手爐都沒拿,快要凍死了。娘倒好,在這吃著兔肉,把我當猴兒耍。”
“小點聲,你這毛躁的性子,不知隨誰。”魏氏放下筷子,命人給屋內添炭火,指著食幾上早早添好的碗筷,道,“做戲自要做足,不是大冷的天,蘇家夫人怎么會相信我病了。你過來坐下,跟娘一塊吃些,驅驅寒氣。”
馮若月哪有胃口吃東西,“爹爹呢,白媽媽說爹爹把沈荷接回來了,還修新院子給她住。女兒在蘇家像在火海一樣煎熬,你們,你們拿話支吾我,轉頭,疼那個病秧子去了!”
白媽媽親自來添炭,添好后,在魏氏身邊低語,魏氏道:“讓她老娘給她端一碗湯去,你去盯著,看她喝光再回來。”說罷,提起帕子拭拭嘴角,看著女兒。
“月兒,你爹的心生偏了,為娘卻沒有。”
“這么說沈荷回來的事是真的!”馮若月情緒激動,大感委屈,“病秧子居然還沒有死。呵,爹爹往日說疼我愛我,全是騙人的鬼話,她的新院子在哪頭,今夜我非燒了不可!”
魏氏嘆氣:“臭丫頭,她的院子離這里沒多遠,你燒她的院子,火星吹過來,你娘跟著陪葬。唉,我素日如何教你的?為一些芝麻綠豆大的小事擾亂自己的分寸。大呼小叫若是頂用,我生你時,恨不能給你一身嗓子。你如今是蘇家長房嫡子的正妻,何等體面,快快閉緊嘴巴,改掉你的毛病。”
馮若月冷笑:“合著娘大冷天騙我回來,為的不是救女兒脫苦海,而是教訓人一場。早知道,我何必趕過來,受這趟子氣。”
“對誰呢,我可是你親娘。”魏氏揚聲道。
女兒賭氣扭過頭,魏氏哼了聲,“不扯閑話,娘問你,這段日子你可有照著娘教你的,好好哄姑爺?”
“不準你喊他姑爺!”馮若月杏眼瞪大,出言抗議,“我按娘說的去做,傻子對我千依百順沒錯,可他始終是傻的。娘下一步打算怎么辦,何時能去求舅舅,求大公公幫幫我?”
“求什么,你在福樂窩里還不知足。”
“福樂窩?和一個傻子同床共枕,天天請安奉茶,娘說蘇家是福樂窩。呵呵,我知道了,不止爹不疼女兒,娘你也變了,你們想眼睜睜看女兒去死。”馮若月眼里冒火,語氣咄咄逼人。
魏氏靠在泥金紅繡氈枕上,冷著臉:“喊壞嗓子,疼的是你自個。犯不著想話來駁我,聽著,夫妻之間相處之道,最好莫過于視彼此是賓,是客,你敬敬我,我敬敬你。你爹,外人瞧他好性兒,其實,他一肚子倔強脾氣。天下哪有完美無缺的男人,我若不懂這個道理,你爹和我早和離八百回。姑爺的傻不是壞事。”
“娘說得輕巧,我爹又不是傻子。”
“稍有些臉面的人家,哪一戶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選個門當戶對的人家做兒女親家。說難聽些,叫盲嫁,哪怕天子腳下的公主郡主,成親后,發覺不如意的,多到數不過來。你這急躁脾性,內里沒個謀算,不嫁蘇家,換作任何一家,新鮮勁過去,哪個男人能甘心日日受你欺負。姑爺是傻,可是他任你擺布,你哄孩子一樣哄好他,讓他往東他不往西。蘇家的富貴,比真金還真,有他爹在,以后沒準能得個蔭封。造化再大些,燕王登基,他爹加官進爵,那爵位還不是他的?這兩點,你想想,姑爺比多少男子強。”魏氏道。
馮若月聽至此,低頭思忖一會兒:“娘,他一點不像夫君,像……像個弟弟,又癡又傻。蘇家關著他,不讓他輕易出門,就算見客,說得話,做的事,一一要先演上幾十遍。現在,女兒陪著他演,陪著他們蘇家做戲,女兒成了戲子。你們不打算為我求和離了么,女兒真的不想嫁給這樣的人。”
“你想嫁給誰,姓齊的那根窮骨頭?月兒,你身上隨便一件東西,夠那野種子吃上十年哪,你跟著他,只有受窮的份。”魏氏招女兒來身邊坐,笑了笑,“蘇家關著姑爺,不讓他見人,這是好事。你日日跟他同吃同住,很快,他會依賴著你,心甘情愿聽你的擺布。做戲能換來富貴,甚至是誥命,做戲有什么不可以。再說,這叫手段,不叫做戲。”
“哦,爹爹和娘舍不下蘇家的富貴,想犧牲女兒終生幸福。”馮若月想想齊映那張臉,啜泣道,“女兒不是非要嫁他,世上有多少改嫁的女子,為什么我不能和離?娘說過,京城當朝兩位大官為爭著娶一個寡婦,鬧上公堂打起官司。女兒再嫁而已,還比不上一個寡婦?”
“那個姓柴的寡婦家產雄厚,抱著她,抱著的就是金山銀山。若不然,誰搶她。”魏氏搖搖頭。
銅鍋內熱湯沸騰,不停翻滾,靠的全是鍋膛里的紅炭。女兒還小,看不透,不敲打敲打,不行。
“你父親和我,掙扎多少年,掙出這一番家計,讓你能十里紅妝,風風光光出嫁。女子陪嫁不屬于夫家,說是這么說,大宅的門一關,好幾籮筐理不清楚的爛賬。花用兒媳嫁妝的假富貴人家,也不少。先不說你爹榆木腦袋能為你找來什么好姻緣,萬一,攤上這種人家,賠上嫁妝不說,千絲萬縷的婆媳妯娌關系,喜新厭舊的夫君,你能應付多少?”魏氏說得喉嚨都干了,嘆了口長氣,“你爹要是個傻子,我倒樂得輕松。”
馮若月像被說動,無話反駁,母女倆對坐著,涮兔肉用晚飯。
飯畢,撤走食幾。魏氏教女兒明早回到蘇府,向蘇夫人求個恩典——蘇家出帖子,送到方神仙家中,請老神仙登登馮家的門。
馮若月一頭霧水,問:“娘,你是不是真的病了?”
魏氏呷口茶,笑道:“你娘我身子好得很,無病無災。請老神仙來,是給沈家小賤人把把脈,治治身上的老毛病。”
爹爹請不動告老還鄉的大內醫官,想到她這個火海里的女兒,要她拉下臉,去求人來給沈荷治病?馮若月火氣上涌,恨不得把茶盞捏個粉碎,厲聲問:“爹爹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