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二:默之色
一個天生就是個聾子的男孩,赤裸著腳,漫無目的地行走在大街上,他的衣著破爛,灰色的衣布上打著幾個補丁。他的頭發亂糟糟地,臉上也臟兮兮地,讓人看了心生厭惡。
走在街上,那些衣著華美的女士與紳士們避開他,生怕他弄臟自己的衣服。叫賣的小販驅趕他,怕他壞了自己的生意,就連路邊正在啃咬骨頭的野狗看見他,也連忙叼起骨頭跑開。
沒人喜歡他,因為他連乞討都不會。在他眼中,乞討只是伸手要。他的眼中,從來沒有流露過乞討所該有的眼神。
他轉頭進入了小巷,不小心碰到了幾個醉漢。遭受一頓毒打后,醉漢們謾罵著離開,留他一人在小巷子里動彈不得……
平民窟內,在一個昏暗的房間里。床上,女孩表情痛苦卻又咬牙不發出一點聲音。男人發現完后,穿上了西裝、皮鞋,丟下了一點錢轉身打算離開。
女孩拉住了男人,乞求他再多給一點。男人看著女孩,露出了厭惡的表情……
男人離開了,女孩癱坐在床上無聲地哭泣著——她的嘴角是血,腿上是淤青的傷痕。
日暮下,男孩搖搖晃晃、漫無目的地走著。女孩手里攥著發卡,看著信件坐在舷梯上,望著夕陽,好像在思念著什么。
男孩抬起了頭,女孩注意到了男孩。倆人就那么看著對方,呆呆地看著,盯著。這一刻,倆人的命運仿佛就此聯結。
遠方的天空飄來了烏云,天空下起了雨。女孩放下了梯子讓男孩上來避雨,男孩走了上去。
這一夜,陰暗的房間內卻十分地干凈、整潔。微弱的火燭光下,唯有房間的中心是亮著的。男孩坐靠在地板上,女孩坐在床上——距離很遠,卻啃著同一塊面包。
或許,在這個年代,只有可憐人才會施舍一點點的同情,給同樣身為可憐人的可憐人吧?
清晨,太陽出來了。男孩走了,房間內又只剩下了女孩——多了絲落寞,清晨也如同黃昏——更添了絲冰涼。
這是不一樣的一天。
這天,男孩不再上街游蕩。他用木桶點著腳,透過高處的窗戶,窺視著女孩房間內發生的一切。
一個陌生男人離開了女孩的房間,女孩艱難地移動著,打算關上房門,卻聽見了一陣打斗聲。
打開門,地上躺著鼻青臉腫的男孩。陌生男人吐了口痰,罵了句瘋子——離開了。
女孩看著男孩,男孩盯著女孩。女孩明白,眼前這個男孩,剛剛為了自己和別人打了一架。為自己與別人打架的,是眼前這個男孩,這個瘦弱、矮小、臟兮兮的男孩。
女孩打了盆熱水,她讓男孩自己洗了洗,接著為自己打了盆熱水。當著男孩的面,女孩沒有在意,她脫下了自己的衣服——遍體鱗傷的身體顯露出來,女孩擦拭著身上的淤傷,那是今天新添的。男孩盯著,他盯著那些淤青——與自己的——同樣。
晚上,倆人躺在同一張床上。女孩睡著了,她一個輾轉——男孩的臉紅了起來。他們靠得好近,他能聽到她的呼吸聲,聞到她身上隱隱的香味,以及呼吸時那濕熱的鼻息。
第二天,女孩早早地醒來了。她睜開眼卻看到正盯著自己看的男孩——他一個晚上沒睡。女孩沒有過多理會,她起身做了份極其簡陋的早餐。
倆人吃著,沒說任何話。這一天,男孩沒走,只是待在門外猶如看門狗。女孩帶來個男人回來,這一次,男孩沒有與男人發生沖突。因為他明白了,這是女孩生存的唯一方式。
之后的每一天,他都守在女孩的家門旁。女孩每天晚上也都會收留他。就這樣日復一日,這樣的生活成了一種常態。
突然的某一天,女孩興奮地跑了出去。男孩一直等到了深夜,女孩才又回了來。女孩回家后,沒有說話,她的眼眶紅潤,躺在床上蜷縮著身子……
隨后,男孩也上了床,倆人面對著面,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做,就那么靜靜地看著對方——好似在用心交流。男孩用此生最溫柔的目光看著女孩,他是目光猶如一只手,輕輕地安撫著女孩的面龐。
月光下,兩人的目光第一次相互觸碰、交接。男孩盯著女孩的眼睛看著。她的左眼——灰暗、無光卻又那么深邃。而她的右眼如同秋天的水面一般,顯得清靈、安靜。
男孩被徹底的吸引住了,這雙美麗的眼眸在月光下,是顯得多么地潔凈,在這紅潤的眼眶中,又顯得多么惹人憐愛——他盯著,看愣了。
女孩看著男孩的眼睛。他的眼睛——無神、暗淡卻又那么輕柔、溫暖,對視中,他的眼睛深處又涌現著無限的希望與渴望,仿佛能穿透了人的身與心。
這一夜,令人難以入眠。
醒來后的一天,是全新的一天。女孩重新振作了起來,一早就將那些信封燒掉了,看著手里的發卡,猶豫再三后也一同扔入了火堆中。她看著這個世界,右眼中那灰色的世界,她深呼吸了一口氣。
男孩起來后,他將自己捯飭干凈了,準備出門。他需要一份工作,一份工資。他想了想,那就賣報吧。他走到報社,學著那些同樣找工作的孩子們一樣,用曾經乞討到的一點錢,買了份報紙前去賣。
只是,他與其他孩子不同。不同在他不僅僅是個新手,還是個天生的聾子。因為是個天生的聾子,他不會說話,不知道如何發音,什么叫做什么。對周圍的一切,他只有著一個概念。更何況,周圍的人都討厭他。
所以,第一次賣報,他一份也沒有賣出去。他跑了整整一天,他跑遍了大街小巷,用了半天,才賣出去一份報紙。一天下來,他渾身都充斥著汗臭味,汗液使他的衣服與身體黏在了一起。秋風蕭瑟,使他不禁打了個寒顫。
回到那個昏暗的小屋,桌上是一份早已做好的晚餐。雖然涼了,但是在他嘗來很美味。
躺在床上,男孩想著該怎么辦。這樣下去,肯定是不行的。想著想著,女孩突然蜷縮了起來,似乎在害怕。一道電光閃過,原來是打雷了。
男孩展開了他的右臂,將女孩的頭埋入懷中,輕輕地緩慢地拍著她的背,安撫著這個柔弱的女孩。
雷聲陣陣,不斷從頭頂傳來,好似雷電與自己的距離只有咫尺之遙,震動著空氣,震顫著人心。
女孩閉著眼,在男孩的懷中,她感到無比的安心、可靠,就好像曾經的某個人一樣。想著想著,她睡著了,眼淚也不知何時從眼角流出,變速地滑過了自己的鼻梁,由熱變涼。
終于,男孩找到了份工作——挑糞。雖然不是什么體面的工作,但他本就不是什么體面的人,不是嗎?雖然是項人人都嫌棄的工作,但他同樣也為人所嫌棄啊!
對于男孩來說,他要的只是錢,做什么都沒有關系。
陰暗的房間內,男人穿上了剛剛脫下的衣服,摔門而出。女孩的臉色有點白,同時還有著點點汗珠。
陰暗的天空下著雨——微如細絲,又伴隨著微涼至冷的空氣。男孩回到了那個房間,這一次,桌上沒有晚飯。
男孩看向了倒在床上的女孩,她的嘴唇發白,眼睛似閉似睜之間仿佛用盡了全力,張著嘴努力地呼吸著,卻又那么微弱。
男孩沒有猶豫,他背起了孱弱的女孩朝門外走去。背著女孩,男孩快步跑著。女孩瘦弱的手臂挽著他的脖子,他可以感覺到,女孩的體溫在逐漸下降。
冒著雨,他帶著女孩來到了醫院。他氣喘吁吁地,將手伸入了口袋,摸出那幾個鋼镚。可這幾個鋼镚怎么夠?醫生拒絕了。那一刻,他也跪下了,他扯著醫生的衣服,以那種搖尾乞憐的眼神看著。
這是他身為人時,身為一個行尸走肉存活至今時,第一次眼中流露出乞討時該有的眼神。
可乞求有用嗎?這只會讓對方升起一股優越感罷了。或許有些人,在心理上得到這種變態滿足感后,會“大發慈悲”地施舍于你。但更多的則是——毫不留情。
不過,最后那個醫生同意了。因為他是常常“關照”女孩的人,對于他來說,這樣的好“商品”他還不想那么快丟掉。
最后,男孩將女孩安全地帶回了家。這一夜,對男孩來說是個不眠夜,女孩身旁,月光下,守了一夜。
照顧女孩的同時,生活還要繼續。男孩開始更加賣力的干活,回去后便是照顧女孩,疲憊使他不堪重負,雙腳好似時刻被一個大鐵球拖著。可有什么辦法呢?生活還要繼續。
看著勞累的男孩,女孩想幫忙,但如今這幅孱弱的身體又能怎樣呢?她已赫然成為了負擔。回想幾天前,她還興致滿滿地想要重新開始。可生活就是這樣,在你想要起來的時候再給你當頭一棒。
看著外面的瓢潑大雨,自殺——成為了女孩心里的唯一念頭。反正自己也沒有什么可以留戀的,留下來也只是負擔而已。于是,她爬起身,將衣服當做繩子準備了卻此生。
她閉上眼——或許正是因為如此,所以自己唯一能看見的一只眼睛,能看到的也才會只有灰色吧?
門開了,男孩捂著腹部走了進來,流著大量的血。女孩看到了,趕緊從凳子上下來,她將男孩的手慢慢拿開——槍傷。
她拉起了男孩,想要去醫院。可男孩早已沒有了力氣——回來已是用盡全力。而她那孱弱的身子又怎么背的起男孩?
恍然間,她想起了什么。她使勁拖著男孩,來到了樓下。找到了一塊破木板和一條粗繩,她將男孩捆在了上面——她要拉著男孩到醫院。
男孩想要阻止女孩,因為女孩自己的病還沒有痊愈,怎么拖得動自己?更何況,錢又從哪里來?
磅礴大雨下,雨滴接著雨滴落下,形成了絲線,而這條絲線似乎又將倆人的心連在了一起。女孩知道自己的情況,但那又如何?即使是拖也要拖到醫院。錢沒有了,那又如何?自己可以還。
貧民窟的路是一條道路,在雨下這條路變得泥濘難走。女孩拖著,粗繩在女孩的肩膀上摩擦著,磨破了皮,磨出了血。她一步一步艱難地挪動著,看著眼前這個灰色的世界,她竭力嘶喊著……
雨滴不斷地打在臉上,男孩睜著眼睛死死地盯著天空。他感到體溫漸漸流失,身體不斷變冷,所有的感官與感覺都變得遲鈍了起來。在他的眼中,視線逐漸模糊,雨滴下落的速度也逐漸遲緩,一滴滴雨打入他的眼中,毫無所謂。
此時此刻,他腦海中浮現出了一副畫——他與女孩在春風和煦,綠草如茵的草地上奔跑著,嬉鬧著,后面有一所屬于他們的漂亮房子,五彩斑斕的世界——還有悅耳的鳥鳴聲與倆人的歡笑聲。即使他不知道聲音為何,但他知道那一定很動聽,腦海中的鳥鳴與歡笑,是這個世上最好聽的聲音。
他好想對女孩說:“當我看見別人欺負你時,我會很難過,當我看見你受傷時,我會很難過;當我看見流淚時,我會很難過;我不知道這是一種什么感情,但我知道,你對我而言,一定是特別的。”
只可惜,他再也無法開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