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夢室:大衛·林奇傳
- (美)大衛·林奇 克里斯汀·麥肯納
- 11005字
- 2020-09-18 11:26:59
DL
去費城之前,我對那里的政治和社會狀況一無所知。不是因為不在乎——我只是不知道而已,因為我對政治不感興趣。那些日子我好像都不參與投票。我就那樣被藝術學院錄取了,坐上公共汽車北上去了費城,感覺像是被命運帶到了那所學校。杰克和我不怎么去上課——我們去上學的唯一原因,就是想在那里找到一些和我們志趣相投的靈魂。事實證明我們確實找到了,并且互相激發著彼此的靈感。和我一起玩的都是些嚴肅的畫家,他們是很不錯的一伙人。波士頓那伙人也不錯,只不過他們不太嚴肅。
只要我乖乖待在學校里,爸媽就會無條件支持我,我親愛的爸爸也從來沒想過和我斷絕父子關系。但佩吉和艾歐·歐姆維克都說我剛到費城時有點抑郁,他們并非沒有道理。確切來說不是抑郁——更像是憂傷,而且這種情緒和那座城市一點關系都沒有。我只是有點迷失,還沒找到未來的路,也許我為此有些發愁吧。
我是1965年年底抵達費城的,到了之后就住在杰克那間小屋子里。我住進去時,杰克養了只叫“小五”的狗。他家地上到處是報紙,小五好像想把整個屋子拆了,在屋里到處走,隨處都能聽到報紙沙沙作響的聲音。小五是只很棒的狗,杰克養了它許多年。我們隔壁是“著名餐車”(Famous Diner)餐廳,由皮特和他媽媽經營。皮特是個大塊頭,他媽媽也是個大塊頭,還長著一頭古怪的黃頭發。她看起來就像面粉口袋上的那種女人——你知道的,系著藍色圍裙,像女服務員一樣。“著名餐車”是用火車車廂改造而成的,有著長長的吧臺,還有一排靠墻的卡座,是個特別棒的地方,而且他們每天早上五點半就開始賣甜甜圈。
杰克的房子太小了,我們必須得另外找個地方。所以我們在十三號大街和伍德大街(Wood)交會處找到了一棟房子。我們是新年那天搬過去的,往事歷歷在目,就像發生在昨天。凌晨1點鐘,我們借了輛超市手推車,把杰克的床墊以及其他東西放進了車里,而我只有一小包個人物品。我們倆一起奮力推著車,一對快樂的情侶從旁邊經過。他們大概是喝醉了,對我們說:“你們大新年的搬家?是不是需要錢?”我大喊地回答:“不!我們很富有!”我不知道為什么那么說,但我感覺真的很富有。
我們的新家像是店鋪門臉房,屋后面是衛生間和臉盆。屋里沒有淋浴也沒有熱水,但杰克安了個不銹鋼咖啡壺,這樣我們就能燒熱水喝。他占了整個一層,二層是一個叫理查德·奇爾德斯(Richard Childers)的家伙,隔壁是我的畫室,我的臥室則在閣樓。臥室窗玻璃是破的,我就用一小塊三合板給堵上。我還有個小蒸鍋,用來尿尿,尿完后就倒在后院里。臥室墻上還有很多裂縫,我就到電話亭里把電話簿上所有的白頁撕了下來——我不喜歡黃頁,只想要白頁。我用小麥粉做糨糊,用白頁糊滿了整間房,看起來非常漂亮。我還有個電爐子,有天早上詹姆斯·哈弗德來叫醒我,順便開車把我送到了學校。那天,窗戶上的三合板被吹掉了,于是我的房間地面上積起了薄薄一層新雪。我的枕頭還差點燒著了,因為距離電爐子太近,所以他也許是救了我一命呢。
詹姆斯是個人物。他歲數比較大,是個杰出的藝術家,而且在一刻不停地工作。你知道“生為畫家”那個說法嗎?這家伙就生為畫家。但凡他碰觸過的東西,就會散發出非凡而有機的繪畫光輝,詹姆斯因此也取得了不小的成功。有一次我們六七個人一起去了紐約,就是因為詹姆斯在市北邊有個大型展覽。開幕式快結束的時候我們都醉了,但還得開車回到市南邊。我不記得當時是不是我在開車,好像是吧。凌晨一兩點,從北開到城市最南邊的一路上全都是綠燈。太不可思議了。
弗吉尼亞·梅特蘭后來成了位嚴肅的畫家,但在我記憶里她還是個愛瘋玩的女孩。有天,她在街上遇到了一個在街角吹口哨學鳥叫的年輕男人。
她把他帶回了家,讓他在她客廳里學鳥叫,她太喜歡那個聲音了,所以就把他留了下來,那個人就是鮑勃·查德威克(羅伯特·查德威克的昵稱)。鮑勃是個機械工人,他老板可愛他了——因為鮑勃永遠不會做錯事。他工作的地方有個約10米長的車床,上面大概有1萬個不同的齒輪,用來實現復雜的切割功能,而鮑勃是唯一一個能讓那機器運轉起來的人。他憑直覺就知道如何做這些事。他不是藝術家,但對待機器的方式卻很藝術。
我們的鄰居也很稀奇古怪。隔壁是“波普餐廳”(Pop’s Diner),由波普和他兒子安迪共同經營。有天我在波普餐廳遇到一個在停尸房工作的家伙,他說:“你可以隨時來參觀,只要提前告訴我,午夜時來按門鈴就行。”所以有天晚上我過去了,按了門鈴,他開了門。門口有點像個小前廳,擺著一臺自動售煙機,一臺糖果機,地板上是老舊的瓷磚。前臺很小,還有一個沙發,一條通往后門的走廊。他打開走廊盡頭那扇門,說:“進去吧,隨便看。”當時沒人上班,只有我一個。那里分成不同房間,擺放不同東西。我走進了冷藏室。里面很冷,因為要保存尸體,尸體都摞著擺在類似上下鋪的架子上。他們生前都經歷過某種事故或者暴力事件,身上都有傷口和割痕——不是那種在流血的割痕,而是外翻的傷口。我在那里待了很長時間,思索了其中每個人,以及他們生前的經歷。我并不感覺困擾,只是很感興趣。里面還有個器官室,放著人體器官和死胎,但沒什么讓我感到害怕的東西。
有天中午去白塔(White Tower)附近吃午飯時,我看到了停尸房微笑的尸袋。沿著那條小巷走,能看到停尸房敞開的后門,那里有不少掛在木樁上的橡膠尸袋。他們會在戶外沖洗尸袋,水和體液順著滴下來。然后他們夾住袋子的中間晾曬,看起來就像一張張大大的笑臉。微笑的尸袋。
那個時期的我可能發生了挺大變化,整個人也變得不干不凈的。朱迪·韋斯特曼當時在賓州大學讀書,可能參加了女學生聯誼會。有一次杰克和我得到份工作,負責給朱迪的學校送幾幅畫。我當時想:太好了,我能見到朱迪了。所以我們倆去那兒送了貨,然后我去了她的宿舍樓。我走進樓里,發現那里特別干凈,而我就像個讀藝術學校的流浪漢,所有女孩都用奇怪的眼光看著我。她們帶話給朱迪,說我來了,而我覺得自己一定給她丟臉了。我想她們當時在說:“這個流浪漢到底他媽的是誰?”但她下樓之后,我們倆非常開心地聊了一會兒。她習慣了那樣的我,但她們不習慣。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朱迪。
有次,我們在十三號伍德大街的房子里辦了場酒會。那天來了幾百人,有人找到我說:“大衛,有這么這么個人拿了把槍,我們得從他手里把槍拿過來,藏起來。”當時那個有槍的人被另一個人惹毛了,所以我們拿了他的槍,藏在了衛生間里——我從小見慣了槍,并沒覺得害怕。酒會上有很多藝術院校的學生,但并非每個人都來自藝術院校。其中有個女孩看起來有點頭腦簡單,但又特別性感,美妙的矛盾體。那肯定是個冬天,因為大家的外套都在我的閣樓臥室里,如果有人要走,我就得上樓幫忙取外套。有次我走進房間,發現這個女孩躺在我床上的一件貂皮大衣上,她的褲子被人脫下來了。很顯然,有人占了她的便宜。她完全醉了,我把她扶了起來,幫她穿好衣服。那場酒會上還發生了這樣的事情。
房子里擠滿了人,接著警察出現了,說:“有人舉報你們了,大家現在都散了吧。”于是,大多數人走了,只剩下大約15個人。有個家伙安靜地彈著古典吉他,聲音非常輕柔。但警察又回來了,說:“我好像已經跟你們說過讓你們都散了吧?”正在這時,一個叫奧利維亞的女孩大概是喝醉了,她走到其中一名警察面前,沖他豎了中指,說:“回去操自己吧。”“行吧,所有人都上囚車吧。”有輛囚車停在我們前門,所有人魚貫上了車——我,杰克,奧利維亞,還有其他人——然后被帶到了警察局。審訊過程中他們發現只有我和杰克住在那里,于是以擾亂房屋房主的罪名把我倆關進了監獄。奧利維亞是那個說臟話的人,所以她也被關進了女子監獄。杰克和我被關進了同一間牢房,監獄里有兩個異裝癖——一個叫“餅干”,和我們同一牢房;另外一個關在另一頭——他們倆整夜都在聊天。當時還有個殺人犯——他睡在彈簧床上——以及至少另外六個人。第二天一早,我們被帶去見了法官,一群藝術生把我們保釋了出去。
我們到費城時還沒有嬉皮士和警察之間的那套矛盾,最初警察對我們這種藝術學生也不反感——雖然我們看起來很奇怪。但之后幾年,由于國內情況的變化,日子變得非常糟糕。理查德有輛卡車,有天晚上我們倆一起出門看電影。往家走時,理查德從后視鏡中發現有輛警車正跟著我們。當時我們正開到十字路口,趕上黃燈亮了,理查德就停了下來。此舉可能更加深了警察的懷疑,讓他以為我們倆很緊張。等到綠燈亮起,我們開過十字路口時,突然間警笛大鳴,警燈也亮了起來。“靠邊停車!”理查德靠著寬闊路邊一堵高大的石頭墻停了車。那名警察繞到我們車前,站在車前大燈的燈光中,把手放在槍上說:“從卡車里出來!”我們從卡車里出來了。他又說:“手放在墻上!”我們把手放在了墻上。他們開始搜理查德的身,我想:他們在搜理查德,而不是搜我。于是我把雙臂向下落了一點,立刻有人扇了我一掌,把我的手臂重新打回到了墻壁上。“手放在墻上!”這時候來了輛囚車和大概20名警察,他們把我倆扔上囚車,我們一路都坐在金屬欄中。我們聽到有人在警用電臺中描述兩名逃犯和他們的衣著,理查德和我相互看看,才發現我們倆看起來和電臺中描述的一模一樣。我們到了警察局,一個頭上纏著帶血繃帶的老人過來看了看我們,說:“不,不是他們倆。”他們就把我們放了。這件事讓我非常緊張。
有人曾引用我的話,說我喜歡夜晚花園中人物臉上的表情,但我其實并不太喜歡花園——除了一種特定的類型。我曾經畫過一張花園的素描,花園里有電發動機,還能泵出石油來,那才是我喜歡的花園——我喜歡人和大自然共存。所以我才那么中意老工廠。齒輪和石油,機械工程,巨大的熔爐鳴叫著將金屬化成液體,火、煤和大煙囪,鑄造和碾磨,質感和聲音——這些東西就那么消失了,現在所有東西都是安靜而整潔的。一種生活方式徹底消失了,而它曾是費城生活重要的組成部分。我也喜歡費城那些房子的樣子:深色木頭,房間都采用特定格局,還使用一種特別的綠色。那是種嘔吐綠,里面帶著點白色,在窮人區應用很廣。這種顏色就讓人感到很古老。
我都不記得開始做《六人患病》時腦袋里究竟有沒有確切的想法——我就是做了。我打了一圈電話,找到了這個叫“全景攝影”的地方,那里的16毫米攝像機要比其他地方便宜很多。那個地方看起來有點廉價,但我還是去了,租了臺帶三個鏡頭的貝靈巧(Bell & Howell)手持攝像機,那是臺非常漂亮的小機器。我在學院里的一家舊旅館完成了拍攝。那兒的房間空蕩蕩的,很破敗,走廊里擺著卷起的東方地毯,黃銅臺燈,還有漂亮的沙發和椅子。我用木板做了個類似畫布的東西,放置在暖氣片上方,然后在走廊上找了個梳妝臺推進房間里,把攝像機綁在梳妝臺的頂端。我還把梳妝臺釘在了地板上,這樣攝像機就不會晃動了。
我不知道雕塑電影(sculpture screen)的想法來自哪里。我原以為混合塑料樹脂的時候不會著火,但那東西確實很燙,像瘋了一樣冒著蒸汽。你得先把這些東西倒進紙盒子里,我喜歡一邊攪和一邊感受它發熱的感覺。紙會變成棕色,慢慢燒焦,變得特別燙,能聽到噼啪聲,能看到煙直接從那個東西里冒出來。電影完成后,我做了個升降裝置,可以把膠片升到房頂,再用放映機投下來。我還在舞臺上放了一臺錄音機,循環播放警笛聲。那是場融合了繪畫和雕塑的表演,學生們還允許我每小時把燈關掉15分鐘,太他媽棒了。
巴頓·沃瑟曼曾經也是藝術學院的學生,他的父母去世后給他留下了一大筆錢。看了《六人患病》后,他說他想給我1000美元,讓我給他家做個類似的電影裝置藝術。我花了兩個月給巴頓拍電影,但沖洗出來后什么都看不到,只有一片模糊。既然大家都說因為這部電影沒拍成我很不開心,那我想可能確實如此吧,但我幾乎立刻就開始構思如何把動畫和人物表演結合在一起了。
我想,這是個機會,發生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也許巴頓會讓我拍這么部電影吧。我給巴頓打了電話,他說:“大衛,我很高興你能這么做。別忘了在電影字幕里提一下我的名字。”我后來在法國勃艮第見到了巴頓的妻子——她搬到了那里——她跟我說,巴頓這輩子都沒做過無私的事情,除了幫我的這一回。那部電影雖然沒拍出來,卻直接引發了下一件事的發生。事情再好不過了。假如不是這樣,我就不可能拿到美國電影學院的獎學金。
我用巴頓剩下的錢拍了《字母表》,這部電影部分展現了整個學校和教學產業,它的運轉模式就像地獄一樣。最初產生拍電影的念頭時,我聽到了一陣風聲,接著看到畫面在眼前動了起來。因此,風聲和動起來的畫面對我來說同樣重要——電影必須是聲音和畫面在時間中共同運動。我必須給《字母表》做些音效,于是去卡爾文·德弗雷尼斯(Calvin de Frenes)的音效實驗室租了臺烏赫(Uher)錄音機。那是德國貨,非常不錯的錄音機。我錄了不少東西后才意識到它是壞的,錄出來的聲音都扭曲了——但扭曲得太棒了!真是難以置信。我把錄音機送了回去,跟他們說那東西是壞的,所以他們沒收錢,而我同時又得到了特別棒的音效。后來我把所有東西交給了卡爾文·德弗雷尼斯的鮑勃·科勒姆(Bob Column),他有個小型四聲道混音臺,我就在那兒和鮑勃一起做了混音。把聲音混在一起,讓它們同時發聲的效果太神奇了。
和佩吉在一起前,我和幾個人有過短暫的關系,但很快就分手換人了。我和一個叫洛倫(Lorraine)的女孩約會過一陣,她也是個藝術生,和她媽媽一起住在費城郊區。洛倫看起來像是意大利裔,是個有趣的女孩。我會到她媽媽家去,我們仨一起到地下室,打開冰箱選當天的“電視晚餐”。她家冰箱里總是填滿了各種各樣的電視晚餐,挑完后她媽媽就給我們加熱。只需要放進烤箱,不一會兒就能吃上晚餐了!而且還很可口!洛倫和她媽媽都很有意思。洛倫后來和道格·蘭德爾(Doug Randall)結婚了——他在我拍《祖母》期間幫我拍過些劇照。還有一陣我和瑪戈(Margo)在一起,還有希拉(Sheila),我還很喜歡奧利維亞——那個被抓的女孩,但她算不上是我女朋友。有部電影叫《祖與占》(Jules and Jim),奧利維亞、杰克和我之間的關系就像電影里那樣——我們會一起去很多地方。
佩吉是我第一個愛上的人。當然了,我也愛過朱迪·韋斯特曼和南希·布里格斯,但她們倆壓根不知道我在工作室里做的都是些什么,我和她們命中注定會走上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佩吉對我的工作則了如指掌,她熱愛我做的事情,還是我的頭號粉絲。我不會打字,佩吉就幫我打劇本,她對我好到不可思議,真是不可思議。我們倆最開始是朋友,會一起坐在學院旁邊的藥店里聊天,真是美好的時光。
有天佩吉告訴我她懷孕了,由此發展,一來二去,我們倆就結婚了。關于婚禮我唯一的記憶就是杰克穿了件出租車司機的襯衫來參加。我愛佩吉,但假如不是她懷孕了的話,我沒想到我們倆會結婚,因為我覺得婚姻生活是不適合藝術家的。你可能沒想到我居然有這種想法,因為畢竟我前后結過四次婚。不管怎么說,幾個月后詹妮弗出生了。小詹出生的時候,父親通常還不會陪在產房里,所以當我詢問是否能進去時,那個醫生一臉好笑地看著我。他說:“我看看你能不能受得了。”他給佩吉抽血,我看了沒有暈倒;接著佩吉吐了一大堆東西出來,我也不為所動。因此他對我說:“你可以進來了。”我穿好手術服走了進去。那是非常美妙的經歷。我就想看看一切是如何發生的。不過孩子的出生并沒有讓我覺得:好吧,現在我得踏踏實實、認認真真生活了。有小孩就像是……不能說像是養了條狗,但就像是家里多出了一種質感。小嬰兒需要某些東西,而我恰好是提供這些東西的人。我們聽說嬰兒喜歡移動的東西,于是我找了一排紙板火柴,把火柴頭掰向不同方向,用繩子系上,把這個東西在小詹眼前蕩來蕩去、轉來轉去,就像窮人懸掛的飾物一樣。我覺得這東西刺激了她的智商,因為小詹是那么聰明!
在我心里工作是最重要的,不過如今有些父親喜歡和小孩待在一起,喜歡參加孩子的學校活動什么的。我那代人可不是這樣。我爸和我媽從來沒去看過我們打棒球比賽。開玩笑的吧?那是孩子們的事!他們去干嗎呢?他們應該工作,應該干大人自己的事情。
而小孩就該干小孩的事情。現在所有家長都去參加小孩的活動,給孩子加油。真是很荒謬。
小詹出生前不久,佩吉說:“你應該去菲莉斯和克萊頓家看看,他們搞了個了不起的房子。”所以我騎著車去拜訪了這對藝術家夫婦,他們住在一棟巨大的房子里。他們倆都是畫家,一人占據了一整層空間。他們帶我四處轉了轉。我說:“你們倆太幸運了——這地方真棒。”菲莉斯說:“隔壁也在出售呢。”于是我過去看了看,那是個坐落在街角的房子,比他們住的那棟還要大呢。房子外掛著中介公司的名字,于是我騎到了奧薩科房產公司,向一位坐在小辦公室里豐滿而和善的女士做了一番自我介紹。她問:“我能幫你做點什么?”我說:“白楊路2416號的那棟房子多少錢?”她說:“好的,大衛,咱們一起來看一看。”她打開羅列著房屋的大書,說:“那棟房子有12個房間,三層樓,兩組外飄窗,壁爐,沒裝修的地下室,燃油加熱器,后院,還有樹。那棟房子的價格是3500美元,可以再給你便宜600美元。”我說:“我買下了。”我們確實買下了。它正好位于烏克蘭社區和黑人社區的交界線上,空氣中都能聞到暴力的氣息。但對于《祖母》的制作來說,它是個完美的地方,能買到它實在太幸運了。佩吉和我都很愛那棟房子。被我們倆買下之前,那地方是共產黨的據點,我在油毯下找到了各式各樣的共產黨報紙。房間里鋪的是軟木地板,他們把報紙鋪在地板上,再在上面鋪一層油毯。油毯非常舊,于是我把它剪碎扔掉了。有天我正在房子里干活,突然聽到了類似巨大水體涌動的聲音,非常古怪,非常不同尋常。我打開百葉窗向外看,發現有數萬名游行者正沿著街道走過來,把我嚇壞了。那是馬丁·路德·金遇害的日子。
我們不常去電影院。有時我會去“樂隊盒子”,那是家藝術電影院,我在那里第一次看到了法國新浪潮之類的電影。但我也不太常去。雖然我自己也在制作電影,但從沒想過我是那個世界的一分子。還差著好幾百萬年呢!
我朋友查理·威廉姆斯是個詩人,看完《字母表》后我問查理:“這算是藝術電影嗎?”他說:“算是,大衛。”我什么都不懂。我確實喜歡看《雌雄大盜》(Bonnie and Clyde),但并非因此才開始戴一頂斯泰森牌(Stetson)巴拿馬風格凹頂草帽。我開始戴那頂帽子,只是因為恰好在慈善商店買到了一頂。摘下這種帽子的時候,你通常得捏住帽檐邊緣,所以帽子很快就會開裂。我買的那頂斯泰森已經很舊了,稻草斷開,不久后就破了個洞。我有許多張戴著破洞草帽的照片。我買過兩三頂那種帽子,而且特別喜歡戴。
費城的慈善商店真是難以置信。比如說,我需要買幾件襯衫,沒錯吧?我沿著吉拉德大道(Girard Avenue)走到寬街(Broad Street),慈善商店就在那里,它們售賣的各式襯衫擺滿了好幾個貨架。干凈,熨燙過,有些甚至還上過漿!真是完美,就像全新的!我會挑三件襯衫,拿到柜臺,問:多少錢?3角錢。我還很迷醫用臺燈,這家慈善商店售賣帶各種調節按鈕和其他功能的臺燈。我于是在客廳里裝了15只醫療臺燈。我把它們都留在費城了,因為杰克本來要在我搬去洛杉磯那天來幫忙裝車的,但他工作的那家色情場所遭遇了警察突襲,裝車那天他被關進監獄了。所以只有我弟弟、佩吉和我在裝車,不得不放棄了很多好東西。
我和佩吉在一起后,杰克就搬到了一家修車店樓上。那家店的老板叫巴克,是特立尼達人。大家都很喜歡巴克。他的雙腿就像橡膠一樣柔軟,能夠蜷縮成一團,隨后彈跳起來,全身舒展開,而且他似乎就是為了修車而生的。有天他帶我穿過架子上的幾排車,來到店鋪的最后面,那里有個用布滿灰塵的帆布蓋著的東西。他掀開帆布說:“我想把這輛車給你。1966年的大眾,幾乎沒怎么開過。追過尾,全車損壞,但我能修好,收你600美元。”我說:“巴克,太棒了!”他把車修好了,就像全新的一樣,甚至連車的氣味都是全新的!它開起來又穩又快,是輛車況很好的夢想之車。我真愛那輛車。在二樓衛生間刷牙的時候我看向窗外,看著它停在街道上,那么漂亮。有天早上我刷牙的時候照舊望向窗外,我尋思把車停哪兒了,它沒在大街上。那是我的第一輛車,就這么被偷了。于是我和第二輛車的故事開始了。佩吉家住的那條街盡頭有個加油站,佩吉的爸爸把我帶到那里,對那兒的老板說:“大衛需要輛車。你們有什么二手車?”我買到了一輛福特獵鷹旅行車,它也是輛夢想之車。那是輛隨處可見的三擋手動變速、最最普通的福特獵鷹旅行車——有加熱器和廣播,剩下就什么都沒有了。但它有備用雪地防滑輪胎,所以可以去任何地方。我有點愛上了那輛車。
福特獵鷹的車牌得用郵寄的方式送到我手里,所以等待的過程中,我決定自己做一個。做車牌真的很有意思。我切了塊硬紙板,那塊硬紙板很不錯,恰好和車牌一樣厚。我把它切割成真車牌大小,接著找到一輛車,量了量車牌上字母和數字的高度,看了看顏色,用日輝牌熒光漆仿做了個登記標簽。問題在于,我參考的那些車牌要么都是字母,要么都是數字,而我的車牌上既有字母也有數字。我后來才知道字母和數字的高度是不一致的。一個新警察發現了我的假車牌,因為上面的字符都一樣高,他也因為這個成了整片轄區的英雄。警察找上門來,嚇得佩吉大哭起來——這事很嚴重!他們后來又返回來要走了我的車牌,想在警察博物館里展出。那真是個漂亮活!那也是第一次有博物館收藏我的作品。
有天晚上我看完電影回家,上到二樓開始給佩吉講電影里的故事,她的眼睛睜得像圓盤一樣大,因為有人正站在外飄窗外面。我下到一樓放電話的地方,這時候隔壁鄰居菲莉斯正好打了進來。她可是個人物,在電話里絮絮叨叨地跟我講起了某件事,我不得不打斷她說:“菲莉斯,我得掛電話了,有人要闖進我們家,我得趕快報警。”正跟她說話的時候我看到窗外有棍子閃過,接著聽到了玻璃被敲碎的聲音。直到看到窗外的那個人,我才意識到地下室里也有人——所以我們家里當時有兩個陌生人。我不記得第二天晚上拿著槍和佩吉一起坐在沙發上了——我們那個地方好像壓根就沒有槍。但是,沒錯,當時確實發生了類似的事情。還有一次我睡得正香時被佩吉叫醒了,睜開眼睛時她的臉距離我大概只有5厘米。“大衛!家里有人!”我趕緊起來穿上內褲,一著急都穿反了,然后從床底下拿出佩吉爸爸送我們的一把禮儀佩劍,走到樓梯口處大喊:“給我滾出去!”樓下站著兩對黑人男女,他們看著我的樣子,就像我他媽徹底瘋了一樣,知道吧?他們到這里來做愛、鬼混或者想著干點別的什么,因為他們以為這是棟廢棄的房子。他們說:“你又不住在這里。”我說:“去他媽的,我當然住這兒!”
小詹出生的時候我已經退學了,走之前還給學校管理層寫了那封狗屁不通的信。然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克里斯汀·麥金尼斯和羅杰·拉佩勒都是畫家,但為了掙錢,克里斯汀會做動物版畫。她把她媽媽多蘿西也叫來幫忙——我們都管她叫“閃電”(Flash)。這對我來說是份完美的工作。閃電和我并排工作,我們倆面前有臺小電視機,身后則是手動版畫機和水池。第一步是給畫板上墨,拿羅杰找來的一只尼龍襪,用特定方式折疊好,在畫板上揮舞襪子,給凸起處著墨,避開凹陷處。之后在一張好紙上拓印出來。有次我在店里工作時,羅杰對我說:“大衛,我給你25美元,邀請你周末來畫畫,但那些畫歸我所有。”我搬到洛杉磯后,他還會時不時寄來紙和鉛筆讓我給他畫畫,也依舊付我錢。羅杰過去和現在都堪稱藝術家之友。
有天下午我在“全景攝影”發現了一臺帶漂亮皮子外罩的博萊攝像機,售價450美元。他們說:“大衛,我們可沒法給你留著這臺攝像機。如果有人進來要買它,我們就要賣了。如果明天早上你能帶著錢來,而且它還在,那它就是你的了。”我很著急,因為不想讓其他人得到它。那些日子里我早上起不來床,所以我、杰克,還有他的女朋友溫蒂,一起吃了安非他命,一夜沒睡,第二天他們開門時我已經在門口了。我就這樣得到了那臺攝像機。
我在吃過安非他命后畫出過不少很棒的畫作。那些日子里,女孩們會找醫生開減肥藥,而醫生們就一鏟子一鏟子地把藥開給她們吃。她們會從醫生那里帶回一大包藥片!我不反對服藥,只是對我來說藥物沒那么重要。
有回杰克和我到蒂莫西·里瑞(Timothy Leary)位于米爾布魯克(Millbrook)的農場去,我們吃了迷幻藥后住在了那里,但事實證明那不過是場只持續了幾天的白日夢而已。我們沒去參加伍德斯托克音樂節,但確實去了伍德斯托克。那是個冬天,我們去那里,是因為聽說有個隱士住在附近,而我想見見那個隱士。沒人見過他。他用土、石頭和樹枝搭了個類似土丘的住處,上面裝飾著小彩紙條,我們去的時候蓋滿了積雪。他住在那里面,我覺得屋里應該有某種窺視孔,用來查看是否有人靠近,但你從外面看不見他。我們也沒見到他,但感覺他就在里面。
我不知道《祖母》的想法是從哪里來的。一場戲中,弗吉尼亞·梅特蘭和鮑勃·查德威克從地上的洞里爬了出來,我解釋不了為什么要讓他們從土里爬出來——事情必須這樣。場景用不著看起來很逼真,但得有一定的質感,于是我在地上挖了洞,讓他們倆鉆了進去。這場戲剛開始時你能看到樹葉和灌木叢,然后突然之間兩個人出現了。鮑勃和金杰(弗吉尼亞·梅特蘭的昵稱)做得很不錯。他們并不是真的被埋在土里了,其實主要是得扒開層層落葉才能爬出來。接著理查德·懷特從他自己的洞里鉆出來,他們倆開始對著他狂吠,這里使用了扭曲的狂吠特寫。我做了種定格動畫的效果,但不能告訴你是怎么做到的。那是窮人才會用的辦法,但是對我很奏效。我總是說拍電影不過是嘗試,一旦搞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樣的畫面,就大概知道了如何實現。佩吉說拍這些電影的時候凡事都一帆風順,確實算是這么回事。我總能找到需要的東西,不管用什么方法。
到了該給《祖母》做音效的時候,我去找了卡爾文·德弗雷尼斯的音效部門。鮑勃·科勒姆打開門后對我說:“大衛,我們手頭的事情太多了,我得雇個助手,就讓他和你一起工作吧,他叫艾倫·斯普萊特。”我的心一下沉了下去,往那邊一看,看到了這個家伙——臉色蒼白,像根鐵軌一樣瘦,穿著過時的、面料閃著光澤的黑西裝。艾爾戴著可樂瓶底一樣厚的眼鏡走了過來,笑著和我握了手,我能感覺到他手上的骨頭嘎嘎作響。這位就是艾爾。我告訴他我需要做些聲音,他放了幾張音效唱片給我聽,說:“就像這樣?”我說不是。他又放了另外一張,說:“也許像這樣?”我說不是。就這樣持續了一會兒,接著他說:“大衛,我覺得咱們得自己做聲音了。”于是我們花了63天、每天9個小時的時間制作音效。比如祖母的口哨聲,還記得嗎?卡爾文·德弗雷尼斯幾乎沒有任何設備,也沒有混音部門。艾爾于是找了根十一二米長的空調管。我們找了個地方,我在管子的一頭吹口哨,艾爾在另一頭放了個錄音機。由于管子是中空的,口哨聲到達另一頭的錄音機時就稍微變長了。他接著把口哨聲用揚聲器對著管子播放,從另一頭再錄一次,得到的混音就是原來的兩倍長了。我們重復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混音達到滿意的效果。電影里出現的每個聲音都是我們自己做的,過程太有意思了,簡直沒法跟你描述。之后我在卡爾文·德弗雷尼斯做混音,鮑勃·科勒姆非常嚴肅地說:“大衛,第一,付清賬單之前你不能把電影從這個地方拿走。第二,如果按小時收費,你的賬單會很驚人;如果按十分鐘一卷膠片收費,對你會非常劃算。”他和他老板聊了聊,我就拿到了按十分鐘一卷收費的特惠價。
向美國電影學院申請獎金之前得提交預算,我寫的是我的電影要花7119美元,結果它最后花了7200美元。我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但是做到了。獎金只有5000美元,所以想把電影從卡爾文弄出來,我還得找2200美元。托尼·韋拉尼坐著火車從華盛頓過來了,我在火車站接上他,給他看了電影,然后他說:“你拿到這筆錢了。”開車送他回火車站的時候他說:“大衛,我覺得你應該到加州洛杉磯的高級電影研究中心來。”這就像告訴一個人:你剛剛贏了五十億美元!甚至比這個還厲害!就像告訴一個人:你將會長生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