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夢室:大衛·林奇傳
- (美)大衛·林奇 克里斯汀·麥肯納
- 9036字
- 2020-09-18 11:26:58
KM
20世紀60年代的費城是個破敗的城市?!岸稹苯Y束后,房屋短缺,再加上非裔美國人口的大量涌入,引發了白人大逃離。在50至80年代之間,費城的人口急劇減少,種族關系堪憂。到了60年代,黑人穆斯林、黑人民族主義者以及全國有色人種協進會(NAACP)的一小撮人都聚集在費城。他們在即將到來的黑人權利運動中扮演著關鍵性的角色,戲劇化地煽動著當地的種族氣氛。嬉皮、學生積極分子、警察、毒販子、非裔美國人和愛爾蘭天主教社區之間如小火慢燉般的仇恨經常到達沸點,引發街頭暴力事件。
民權時代的第一場種族動亂正發生在費城,就在林奇到達前不到一年半的時間,那場動亂導致225家店鋪損毀,很多店鋪再也沒機會重新開業。曾經熱鬧的商業街也變成了空無一人的走廊,遍布著大門緊鎖的門臉和破碎的玻璃窗。泛濫的毒品交易加深了城市的暴力氛圍,貧窮讓當地人士氣低迷。又臟又危險,但它卻為林奇的想象力提供了庇護。“費城是個可怕的地方,”杰克·菲斯科說,“它讓大衛認識了一個破敗的世界。”
城市中心像中立地區般屹立著的就是賓夕法尼亞藝術學院?!俺鞘兄谐涑庵鴽_突和偏執,學校就像片綠洲。”林奇的同學布魯斯·塞繆爾森(Bruce Samuelson)回憶說。[1]學校坐落在一棟如畫般的維多利亞式建筑內,是美國最老的藝術院校。在林奇就讀的那幾年里,這所學校被視為保守主義的大本營,但它的確為林奇提供了最完美的起點。
“大衛搬進了我租的一間小房。”菲斯科說,“他是1965年11月來的,我們倆一直住在那里,直到他來年1月份開學?!?/p>
“屋里有兩個沙發,我們就睡在上面,我還從外面撿回來不少枯死的植物,放得到處都是——大衛喜歡枯死的植物。后來,在新年那天,我們花45美元在停尸房街對面租了個地方,那是費城一片很可怕的工業區。大家很怕來我們這里玩,大衛出門的時候也會帶個釘滿釘子的棍子,以防被人襲擊。有天他被警察攔住了,警察看到那根棍子后對他說:‘很好,要保持下去。’我們倆整晚工作,白天睡覺,不太和學校老師交流——就是每天不停地畫畫。”
林奇和菲斯科不怎么喜歡去學校,他們迅速結交了一批氣味相投的學生?!按笮l和杰克就像活力二人組,成了我們小群體中的一分子?!彼囆g家艾歐·歐姆維克(Eo Omwake)回憶說,“我們都是具有實驗思想的邊緣人,有十一二人。那是個親密的小團體,我們互相鼓勵,都過著清貧的波希米亞生活?!?span id="zt6t427" class="math-super">[2]
小圈子里有個叫弗吉尼亞·梅特蘭(Virginia Maitland)的畫家,她回憶說林奇是個“平平無奇、外表整潔的家伙,喝很多咖啡,抽煙。他那股真誠的態度反而顯得非常反常。他一般和杰克在一起——杰克是個像亞伯拉罕·林肯(Abraham Lincoln)一樣的大高個,有點像嬉皮。常跟他們在一起的還有杰克養的一條名叫小五的狗。他們仨湊在一起挺有意思?!?span id="38je4tu" class="math-super">[3]
“大衛永遠穿卡其色褲子,配牛津鞋和肥大的襪子?!蓖嗤瑢W詹姆斯·哈弗德(James Havard)說,“我們倆一見如故,因為我喜歡他工作起來那股興奮的勁頭——假如大衛做某件自己喜歡的事,他就會全心全意投入。不過費城當時環境很嚴峻,我們都是在勉強度日。我們晚上很少出去亂跑,因為太危險了,但我們有自己瘋狂的方式,大衛同樣如此。大家會到我那里聽披頭士的歌,大衛會像敲鼓一樣敲一個容量五磅的薯條罐。他就是砰砰亂敲一氣?!?span id="mwslda4" class="math-super">[4]
塞繆爾森記得自己被“大衛說話時溫柔的語調和平時打領帶的習慣”驚呆了。“當時除了學校里的教職人員,沒人打領帶。我記得第一次從他身邊經過時,感覺他好像有點不太正常,轉過身來再看時,才發現他打了兩條領帶。他并不是在耍風頭——他的天性中就包含著要打兩條領帶?!?/p>
林奇抵達學院5個月前,佩吉·倫茨·雷維同樣在這所學校開始了自己的大學時光。雷維的父親是名成功的律師,她高中畢業后就直接考入了藝術學院。最初和林奇產生交集時,她還住在學校宿舍樓里?!八幌挛宋业淖⒁??!彼貞浾f,“我看見他坐在咖啡館里,心想他可真是個漂亮的男孩。他那時候有點茫然,很多件襯衫上都有洞??伤雌饋砟敲雌?,那么脆弱。他就是那種很典型的、像天使一樣天真的人,讓女孩忍不住想要照顧。”
雷維和林奇剛認識時,他們倆都有各自交往的對象,所以最初幾個月他們之間只是朋友關系?!拔覀儠黄鸪晕顼?,也喜歡一起聊天。但我記得我一開始覺得他反應有點慢,因為對于我從小喜歡的那些和藝術息息相關的東西,他完全不感興趣。我覺得藝術家不該是上高中時很受歡迎的那類人。但他呢,恰恰是那種白馬王子,加入過高中兄弟會,還會講許多有趣的故事??上哪莻€世界我一點也不了解:所有人一起去滑雪啦,在博伊西郊區的沙漠里打野兔啦,他爺爺的小麥農場啦——對我來說都很陌生,但又特別有趣!從文化的角度來說,我們倆來自完全不同的世界。我有張很酷的格列高利圣詠(Gregorian chant)唱片,放給他聽時他卻嚇壞了?!迮?!真不敢相信你喜歡這個!太壓抑了!’其實,隨著彼此熟識,大衛反而變得抑郁了。”
歐姆維克對此表示贊同:“住在停尸房旁邊的那段時間里,大衛確實很抑郁——他一天大概要睡18個小時。有一次我到他和杰克那兒去,杰克和我正在聊天時,他醒了。他出屋喝了四五聽可樂,說了幾句話,就又回去睡覺了。他那時候可真能睡啊。”
不過,醒著的時候林奇一定保持了旺盛的創作欲,因為他在學校里進步飛速。入學僅僅5個月后,他就在一次校內競賽中獲得了優秀獎,獲獎作品是個使用了多種材料的雕塑,其中有個滾珠軸承,能夠觸發雕塑上燈泡和爆竹的連鎖反應。“賓夕法尼亞藝術學院是僅剩的幾個依舊強調傳統教育方法的學校之一,但大衛逃掉了許多大一的基礎課,比如靜物繪畫。”弗吉尼亞·梅特蘭說,“他很快進入了高級班。高級班的人都在大畫室里一起上課,我們小團體里有五六個人都在那里。我記得大衛的作品總能讓我興奮不已?!?/p>
進入學院時,林奇在技法上已經很純熟了,但他還沒找到之后成熟時期的那種獨特語言,而且在大一期間他嘗試過好幾種不同風格。
其中有巧手繪制的石墨肖像畫,但卻超現實又古怪——比如一個是鼻子流血的男人,另一個在嘔吐,還有一個頭骨碎裂;有被林奇稱為“機械女人”的人物形象,將人體解剖和機械部件合二為一;還有受到德國藝術家漢斯·貝爾默(Hans Bellmer)影響的精巧且充滿性意味的素描。這些作品都非常精美,但林奇潛藏的敏感顯然還沒能顯示出來。接著,到了1967年,他繪制了《新娘》(The Bride)——一幅長寬各1.8米的肖像,畫的是位身穿婚紗的幽靈?!八活^扎進了黑暗之中,同時自己也充滿恐懼。”雷維如此描述這幅作品,她認為這幅畫是林奇的重大突破,但不知道它后來的去向?!八苊?,女孩的白色蕾絲婚紗漸漸溶解在暗色背景中,她伸出一只骷髏手,在裙下墮掉肚子里的孩子。死胎在畫面上出現得不多,也并不血腥……只是很隱晦。那是幅偉大的畫?!?/p>
林奇和菲斯科一直在停尸房對面住到1967年4月,之后他們搬到了位于愛爾蘭天主教社區白楊路(Aspen Street)2429號的一棟房子里。他們新租的這棟房子被叫作“三位一體”房,一共三層:菲斯科住二樓,林奇住三樓,一樓是廚房和客廳。從雷維的公寓坐一趟公交車就能到他們這里,當時她和林奇已經是一對了?!八芪覀兊年P系叫‘有性關系的友誼’,不是沒有道理,但我那時很迷戀他。”雷維回憶說,她成了白楊路的常客,最后干脆和林奇還有菲斯科搬到了一起。不過幾個月后菲斯科就搬走了,住到了附近一家修車店樓上的閣樓開間里。
“大衛和杰克是一對搞笑組合——和他倆在一起你會合不攏嘴?!崩拙S說,“我們從學校一起散步回家,他常在我旁邊騎自行車。有天我們在人行道上發現了一只受傷的小鳥,他對那只鳥特別感興趣,把它帶回了家。它死之后,大衛花了一晚上時間一點點把鳥身上的肉煮掉,只留下骨骼,他想用那個骨頭做點什么。大衛和杰克養了只叫‘小零’的貓,第二天早上我們坐在那兒喝咖啡,就聽見小零在隔壁房間把鳥骨頭嚼成碎塊的聲音。杰克差點笑瘋了?!?/p>
“大衛最喜歡去的地方是切里街(Cherry Street)一家藥店的咖啡館,那兒的所有人都知道我們的名字。”雷維繼續回憶她和林奇在一起的最初幾個月,“大衛會和女服務生開玩笑,他還特別喜歡保羅——負責收銀的一位老紳士。保羅一頭白發,戴眼鏡,打領帶,總和大衛聊他的電視?!?/p>
“他說起自己是怎么買到這臺電視的,還說它有多么好,而且他總是面帶莊重地這樣結尾:‘還有,戴夫……上帝保佑我能收到好信號。’大衛現在仍然會聊起保羅和他的好信號?!?/p>
大衛·林奇創造神話的關鍵性事件發生在1967年早些時候。當時他正在畫一幅畫,畫中人站在樹林深綠色的陰影中。他形容說自己感受到了“一陣小風”,一瞬間看到畫動了起來,就像上天賜予的禮物。他心中產生了創造動態畫面的想法。
他找布魯斯·塞繆爾森聊了聊合作拍部電影的想法,當時塞繆爾森正在畫滿是內臟和鮮肉的人體畫,但他們最后放棄了這個想法。不過林奇堅定地想要探索降臨在他身上的這一新方向,他從費城市中心的全景攝影(Photorama)租了臺攝像機,制作了《六人患病》[Six Men Getting Sick(Six Times)],那是部重復了六遍的一分鐘動畫,需要投放到特別制作的六乘十英尺屏幕上觀看。電影成本只有200美元,是在學院開的旅館的一個空房間里拍攝的。電影中,三個用石膏建模,再用玻璃鋼澆鑄的栩栩如生的頭像——其中兩個是林奇根據菲斯科的面孔制作的,一個是菲斯科根據林奇的面孔制作的——與另外三個投射上去的頭像組合成對。林奇那個階段正在嘗試各種不同的材料,雷維說:“在《六人患病》之前,大衛從來沒用過聚酯纖維,做第一批的時候還引著了火。”
短片中六個角色的身體關節很少,軀干中間是代表胃部的腫脹紅球。動畫效果的胃部填充著彩色顏料,胃部不斷腫脹直到爆炸,隨后白色液體開始順著紫色地面緩緩流動。通片都以刺耳的警笛聲為背景音效,“患病”一詞不斷在屏幕上閃動,還有許多只絕望揮舞的手臂。這部短片獲得了學院的威廉·S.比德爾·卡德瓦拉德(William S. Biddle Cadwalader)博士紀念獎,同獲此殊榮的還有畫家諾埃爾·馬哈菲(Noel Mahaffey)。林奇的同學H.巴頓·沃瑟曼(H. Barton Wasserman)對他的作品印象極其深刻,甚至委托林奇為他家制作一部類似的短片裝置。
“大衛用丙烯顏料把我全身上下涂成了亮紅色,像熊熊燃燒的火焰一樣。他還用蓮蓬頭搭起一個不知所云的東西。”雷維如此回憶給沃瑟曼制作的那部短片,“大半夜里,他突然想要蓮蓬頭和水管,于是就上街,不一會兒就拿著想要的東西回來了!這種事經常在大衛身上發生。”林奇用了兩個月才拍攝完成這部時長2分25秒的短片,但在送去制作后期時,他才發現攝像機是壞的,他拍的東西只剩下一段長長的模糊鏡頭?!八ь^痛哭了兩分鐘,”雷維說,“接著他說‘去他媽的’,就把相機送去維修了。他是個很自律的人。”項目泡湯了,但沃瑟曼把剩下的費用留給林奇讓他自行支配。
1967年8月,雷維發現自己懷孕了。一個月后秋季學期開始,林奇選擇了退學。在一封寫給學院管理層的信中,他解釋說:“秋天之后我就不回來了,但我會時不時來喝瓶可樂的。我現在身上錢不夠用了,而且醫生說我對油畫顏料過敏。我腸胃痙攣,還生了潰瘍和蟯蟲。我沒精力繼續認真地投入自己在賓州藝術學院的學業了。愛你們——大衛。對了,我準備開始認真拍電影了?!?span id="yl8uahn" class="math-super">[5]
那年結束的時候,雷維也離開了學院。“大衛說:‘咱們結婚吧,佩佩。反正咱們總是要結婚的,不如現在就結了吧?!崩拙S回憶說,“簡直無法想象我要去告訴父母說我懷孕了。但我們別無選擇,還好他們倆非常喜歡大衛?!?/p>
“1968年1月7日,我們在我父母的教堂結了婚。那里剛來了個新牧師,他很和善?!彼又f,“他是支持我們倆的。他說,嘿,你們倆這是愛情,太棒了。當時我已經懷孕6個月,穿著條及地的白裙子,儀式很正式,大衛和我都覺得很搞笑。我父母邀請了他們的朋友,看到我那副樣子他們倆很尷尬,所以我感覺很糟糕,但我們還是撐下來了。儀式結束后,我們去我父母家吃了點開胃菜,喝了些香檳。我們的藝術家朋友們都來了,到處都是香檳,場面很狂野。我們沒去度蜜月,但他們在栗樹山酒店(Chestnut Hill Hotel)給我們訂了一間客房,那家酒店現在很高級,可那時候卻很破爛。我們待在一間陰沉的客房里,但卻很開心,玩得很不錯?!?/p>
用沃瑟曼委托剩下來的錢,加上林奇父親提供的一點資金支持,林奇很快開始籌備自己的第二部電影《字母表》(The Alphabet)。這部電影時長4分鐘,女主角由雷維扮演,靈感來自雷維的侄女——她擔心學校檢查,連做夢的時候都在背誦字母表。影片的開場是一片漆黑的背景,雷維身穿白睡衣,躺在白床單上,實拍畫面和動畫鏡頭不斷切換。電影動畫部分的原聲音樂很有開創性,最初是一群小孩子一起吟誦“A——B——C”;隨后變成男中音[林奇的朋友羅伯特·查德威克(Robert Chadwick)],用極為洪亮的聲音演唱一首毫無意義的歌曲;啼哭的嬰兒和嗚嗚安慰的母親;最后是雷維背誦整個字母表的聲音。林奇形容這部電影描述了“因害怕學習而引發的噩夢”,它很有魅力,而且暗涌著一股威脅感。影片的最后,女人在床上翻騰著,大口吐著血。“《字母表》第一次真正在影院上映,是在一個叫樂隊盒子(Band Box)的地方。”雷維回憶說,“電影開始了,卻沒有聲音?!绷制嬲酒鹕韥泶蠛暗馈皠e繼續放了”,隨即沖到了放映室,雷維跟在他身后。雷維的父母也來現場了,林奇回憶那晚是場“噩夢”。
“大衛的工作是我們生活的絕對中心,一旦做出一部電影,我們就要想方設法讓他開始做下一部電影?!崩拙S說,“我毫不懷疑他對我的愛,但他說:‘工作最重要,工作永遠排第一?!覀兊年P系就是這樣。對于大衛的作品我也特別有參與感——我們倆在審美方面確實很相通。我記得經??吹剿鲆恍┳屛殷@訝萬分的事情。我會說:‘天哪!你真是個天才!’我經常這么說,也確實這么想。他會做些特別正確、特別有原創性的事情。”
1967年起,雷維開始在費城藝術博物館書店工作,她在那里一直工作到待產。1968年4月7日,詹妮弗·錢伯斯·林奇降生了。“小詹的到來,讓大衛高興壞了,但他受不了孩子晚上哭鬧,可以說是一點都忍受不了。睡眠對大衛來說很重要,把他吵醒可不是鬧著玩的——而且他腸胃不好,每天早上都要鬧肚子。但總的來說,小詹是個可愛又隨和的小孩,很長一段時間里她都是我生活的中心——我們仨一起做了好多事情,活得就像首田園詩?!?/p>
雷維和林奇結婚時,雷維的父親給了他們2000美元作為嫁妝。林奇的父母也隨后貢獻了一部分,夫妻倆用這些錢買了棟房子?!胺孔游挥诎讞罱?416號,在白楊街和林戈爾德街(Ringgold)的交會拐角處?!崩拙S說,“臥室里有凸窗,我們的床緊挨著窗戶,窗外就是烏克蘭天主教堂,有很多樹。這棟房子讓我們的很多夢想都成真了,但它的外觀卻不怎么樣。我們撕掉了屋里的油毯,但一直沒能打磨完木地板,地板的有些部分太糟朽了——假如我不小心把什么東西潑濺在了廚房地面上,它就會漚進木頭里。我們搬到加利福尼亞之前,大衛的媽媽來拜訪了我們。她說:‘佩吉,你會想念這個地板的?!D萦兄鴿M腦子的冷幽默細胞。她有一次看著我說:‘佩吉,我們真是為你擔心了好多年。到底誰會成為大衛的妻子呢……’她有時候挺幽默的,唐同樣很有幽默感。我很喜歡和大衛的父母在一起?!?/p>
作為林奇的妻子,雷維的生活有趣又豐富,但費城的城市暴力逐漸成了不容小覷的問題。她是在這個城市長大的,并不覺得60年代的費城比其他東北部地區大城市的情況更糟糕。但她承認:“我確實不喜歡聽到有人在我家門外被槍殺的消息。不過,我照常每天出門,推著嬰兒車到處跑,去買膠卷,或者我們需要的其他東西,我一點也不害怕——雖然現在想想有點后怕。”
“有天晚上大衛出門了,我看見有張人臉貼在二樓窗戶上。大衛回到家后,我們又聽到有人跳下來的聲音。第二天有朋友借給了大衛一桿獵槍,我們倆一整晚都坐在家里那張藍絲絨沙發上——大衛到今天還惦記著那張沙發,他手里緊緊握著那把來福槍。還有一次我們倆都上床了,聽到有人在樓下試圖破門而入,后來他們真的把門撞開了。我們床底下有把我爸給的禮儀佩劍,大衛套上平角內褲——因為太著急都穿反了,抓上劍沖了出去,站在樓梯頂端大吼道‘滾他媽出去!’那個街區真是陰晴不定,那棟房子里真是發生了許多事情?!?/p>
女兒出生時林奇還沒有工作,后來藝術學院的畢業生、林奇藝術作品最初的支持者羅杰·拉佩勒(Rodger LaPelle)和克里斯汀·麥金尼斯(Christine McGinnis)來找他時,他依舊沒有工作。他們于是給林奇介紹了一個在藝術版畫商店制作版畫的職位,當時那家店的產品非常搶手。麥金尼斯的母親多蘿西也在那家店上班,拉佩勒回憶說:“我們每天中午一起吃午飯,談論的唯一話題就是藝術。”[6]
林奇在費城期間畫的最有力的一幅畫誕生于他在這個城市生活的最后兩年中。1968年11月到12月,紐約馬爾伯勒—格爾森畫廊(Marlborough-Gerson Gallery)舉辦了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作品展,林奇前去參觀,并且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不是這位藝術家唯一的崇拜者,梅特蘭就說:“我們中的很多人都受到了培根的影響,當時我就能從大衛的畫里看出培根的影子。”
毫無疑問,培根的影響一直伴隨著林奇那一階段的創作,但林奇也在其中融入了他自己的視角。
和培根相同,林奇早期的大部分畫作是肖像畫,使用了大量簡單的橫縱線條,把畫布變成舞臺,上演著讓人好奇的事件。其實林奇畫中的人物本身就夠古怪了。他們像從肥沃土壤中冒出來的嚇人生物,是人類四肢、動物軀干以及其他有機生物不可思議的結合,消解了物種之間原本無法打破的界線——他把所有生物都描繪成了能量場的組成部分。所有生物都獨自身處黑色背景之中,似乎正在穿過潛伏著危險的陰暗地帶?!讹w鳥與煙頭》(Flying Bird with Cigarette Butts, 1968)中,一個生物在黑色天空中翱翔,它的腹部系著一對繩索,下面似乎吊著它的后代。在《花園后背》(Gardenback, 1968—1970)中,一只老鷹似乎被無縫嫁接到了一對人腿上。這個生物隆圓的背部生長著許多植物,它側身行走在觀眾面前,從脊椎底部長出對像胸部一樣的異物。林奇是在60年代繪制出這些充滿想象力的作品的。雖然當時披頭士樂隊的最新唱片每天都在唱機上播個不停,但林奇并不想摻和這股反文化的熱潮?!按笮l從沒嗑過藥,他也不需要那些東西?!崩拙S回憶說,“有次一個朋友給了我們一團葉子,讓我們倆試試抽完之后再做愛。我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把那一團全抽了,當時我倆坐在藍絲絨沙發上,抽完后幾乎是爬到了二樓臥室。我們倆也不那么愛喝酒。我爸會用伏特加和苦檸檬水做一種他稱為‘林奇特飲’的飲料,大衛很愛喝,但那就是他喝酒的極限了?!薄俺嗽谖一槎Y上,我從沒見大衛喝醉過,不過當時所有人都醉倒了?!泵诽靥m說,“我記得我媽媽后來說:‘你朋友大衛正在我最喜歡的黃沙發上蹦來蹦去!’那可能是大衛唯一一次醉到那種程度。”在布什納爾·吉勒的鼓勵下,林奇申請了位于洛杉磯的美國電影學院一筆高達7500美元的獎學金,同時提交了《字母表》作為個人作品,還提交了他自己寫的一本名為《祖母》(The Grandmother)的新劇本。他拿到了5000美元,用來拍攝《祖母》。這個故事講述了一個孤獨的男孩,因為尿床不斷受到自己父母的懲罰。34分鐘的時間里,男孩不斷嘗試著種植并培育出一位可親可愛的祖母,最后他成功了。電影中扮演祖母的是林奇的同事多蘿西·麥金尼斯,林奇鄰居家的小孩理查德·懷特(Richard White)出演了小男孩,影片中的父母則由羅伯特·查德威克以及弗吉尼亞·梅特蘭扮演。林奇和雷維把房子的三層改造成了拍攝現場。雷維回憶道:“我們嘗試把房間刷成黑色,但仍舊能保持屋子的棱角。我們最終決定用石墨來涂染天花板和墻壁的接縫處。”布景還需要拆掉幾堵墻,“那可真是一團糟”。她說:“我花了好多時間把拆下來的碎墻壁裝到小塑料袋里,扔在街上等人來回收。用大塑料袋的話就太沉了,所以我們用的小袋子,上面有兩根系帶,就像兔子耳朵。有天我倆從窗口望著收垃圾的人來,大衛笑得滾倒在了地上,因為大街上堆滿了小塑料袋,看起來就像一窩兔子?!?/p>
梅特蘭說她參演《祖母》是因為雷維的提議?!芭寮f:‘你想不想演?他會付你300美元?!仪宄浀玫谝淮巫哌M他們的房子,房間被他布置得特別昏暗。大衛在我們臉上纏上橡皮筋,這樣我們看起來就很怪,他還把我們都化妝成了大白臉。有一幕中,鮑勃和我被埋在土里,只露出腦袋,他需要找個能挖洞的地方,于是我們到艾歐·歐姆維克父母位于賓州恰茲佛德鎮(Chadds Ford)的家拍了那幕戲。大衛挖了個洞,我們站了進去,然后他用土把我倆埋上。我記得在土里待了特別長時間。但這就是大衛的杰出之處——即使是在那個時候,他已經是個了不起的導演了。他能說服你做任何事情,而且是以最友善的方式?!?/p>
《祖母》的另一個關鍵因素在林奇遇到艾倫·斯普萊特(Alan Splet)時塵埃落定了——斯普萊特是位自由職業的音效師?!按笮l能遇到艾爾(艾倫的昵稱)是件很棒的事——他們一拍即合?!崩拙S說,“艾爾是個古怪又可愛的家伙,在施密特啤酒廠(Schmidt’s Brewery)做會計,他在音效方面很有天賦。他長著紅胡子、紅頭發,眼神和文森特·凡·高一樣緊張,瘦得跟鉛筆一樣,像蝙蝠一樣眼神不好,所以他沒法開車,去哪兒都是步行,不過他并不在意。他穿衣服特別土氣,總穿便宜的短袖襯衫。他還是個出色的大提琴手。他和我們一起住在洛杉磯時,有時候回到家,會看見他用唱機特別大聲地播放古典音樂,自己坐在那兒指揮。”
林奇發現既有的音效庫并不能滿足《祖母》的需要,于是他和斯普萊特一起開發了自己的音效,創造出了對這部電影至關重要的原聲音樂,非常不同凡響。1969年《祖母》即將制作完成時,美國電影學院的校長托尼·韋拉尼(Toni Vellani)從華盛頓特區搭火車來費城看了電影的放映。他非常興奮,發誓會親自叮囑美國電影學院高級電影研究中心,保證林奇收到1970年秋季學期的入學通知書。“我記得大衛有個美國電影學院的小冊子,他經常坐在那兒,呆呆地盯著冊子看。”雷維回憶道。
韋拉尼沒有食言。在一封1969年11月20日寫給父母的信中,林奇說:“我們感到奇跡降臨到了自己身上。接下來幾個月我得好好適應一下這種幸運的感覺。等到圣誕節之后,佩吉和我就要‘拍起來’(roll’ em)了——這是行業中的術語?!?/p>
費城施展了它奇怪的魔法,將林奇暴露于他原先并不熟悉的事物之中。毫無緣由的暴力,種族歧視,經常出現比肩喪失人性的古怪行為——他在城市街道上見證了這一切,它們也再造了他整個的世界觀。喧囂的費城和他成長的那個富裕又樂觀的世界完全不同,如何調和這兩種極端,也成了后來在他的藝術中持久出現的主題。
《橡皮頭》中的掙扎和狂喜已經打好了基礎,林奇去了洛杉磯。在那里,他將遇到使得這部電影最終生根發芽的種種條件?!拔覀冸x開時,用8000美元把房子賣了。”雷維說,“現在我們聚在一起時還會聊那棟房子,以及我們從慈善商店里買回來的那個藍沙發——一聊到從慈善商店買的東西,大衛就興奮不已。他會說:‘那沙發才20美元!’我們搬離費城前一天,杰克因為什么原因進監獄了,所以沒法來幫我們搬家。大衛到今天還是會說:‘可惡!我們應該帶那個沙發一起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