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夢室:大衛·林奇傳
- (美)大衛·林奇 克里斯汀·麥肯納
- 9838字
- 2020-09-18 11:26:57
DL
九年級是我人生中最糟的一年。我想念博伊西的朋友們,想念那個地方的感覺,還有那里的光線和氣味,而且弗吉尼亞在我眼中是個非常黑暗的地方。我痛恨亞歷山大的自然環境——那里的森林和博伊西的完全不一樣——我還和一些壞孩子混在了一起,差點成了少年犯。有個家伙算是我們的頭兒,他比實際年齡成熟很多,像個大人。他是個滑頭,像是袖珍版的洛克·赫德森(Rock Hudson)。他會偷來鄰居家的車,接上不同的人,然后我們在凌晨兩三點出發去華盛頓特區,以120邁的速度沿雪莉高速公路(Shirley Highway)狂奔,去逛新奇小店、喝酒或者去干點別的。當時被這個家伙所吸引,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我并不喜歡自己的人生,我有點想做奇怪的事情。我既喜歡和他們在一起,又不喜歡和他們在一起。這家伙到我家附近來過一次,當時他耳朵上別著根煙,T恤袖子里還卷著包煙。他來的時候正好撞見了我爸媽,他們倆不太開心,可能在想:可憐的戴夫,他有麻煩了……
這個家伙有很多女朋友,我記得他應該是退學了。九年級結束后的那個暑假,我回了博伊西,再回亞歷山大的時候他已經不見了。接著有天午飯時我正好經過停車場,當時可能要去吸煙區,他開著輛敞篷轎車,帶著個姑娘出現在我面前,那畫面看起來太完美了。滿面春風,狂拽炫酷。我不知道他后來怎么樣了。
我的臥室在二樓,連著個露臺,所以可以夜里偷爬出去,但第二天還是得去上學。有一次我回到家,腦袋剛沾上枕頭,就聽到鬧鈴響了。真是段瘋狂歲月,爸媽雖然知道我偷溜出去,但并不清楚我究竟去干嗎了。我不是個典型的瘋孩子,但也確實喝醉過幾次,有一次是喝多了杜松子酒。
當時我喝著杜松子酒,卻告訴女孩子們杯里裝的其實是水。再醒來時,我發現自己正在羅素·基福弗(Russell Kefauver)家的前院里。醒來時我看到一個上面寫著數字的木樁子,我一直看呀看,才意識到自己正在一個院子里,身后就是羅素他們家。我不記得那次是怎么回家的了。
九年級時,爸媽非常為我著急。那時候的雜志上有叫作“畫一畫”的測試題,為了測試自己的繪畫能力,我畫了個東西寄了出去。接著有天晚上一個男人跑到我們家,告訴爸媽我的畫太好了,贏了一個什么冒牌獎學金。當時我在樓上,爸媽在樓下客廳和這個男人會面,想想真是溫馨。他們一直想幫我找個更好的人生方向。
我覺得成長過程中,我以自己的方式篤信著上帝。我沒特別去思考這件事,但我冥冥之中知道有某種更高的力量控制著世界的運轉。后來14歲的一個周日早上我對自己說:去教堂一點意義也沒有。我清楚自己還沒有接觸到那個真正的力量。回想起來,那個時候我就已經朝著瑪哈里希進發了。拍《橡皮頭》(Eraserhead)的時候我看過幾張印度大師的照片,當時我想:這些面孔的主人了解一些我尚未了解的事情。世界上真存在開悟(enlightenment)這件事嗎?它真實存在,還是只是某種印度風俗?現在我知道它是真的了。言歸正傳,從那時起我就不再去教堂了。
和其他學校一樣,哈蒙德高中最受歡迎的人物是運動員,其次是兄弟會成員。這些成員不算是壞孩子,但他們完全不玩體育,而是對其他事情感興趣。我也加入了一個兄弟會,萊斯特·格羅斯曼(Lester Grossman)是主席。萊斯特可是個不一般的人物。畢業后萊斯特到一家鞋店上班,每天晚上都要偷個金屬鞋拔子回家,到家后他就把鞋拔子扔在床底下,最后積攢了一地的鞋拔子。萊斯特的一個親戚用極低的價格給我們搞來一些燈泡,我們就挨家挨戶去賣。那些燈泡賣得像薄煎餅一樣快,很快我們就掙了好多錢,接著辦了場規模巨大的派對。派對不光面向我們學校,而是對華盛頓特區地區的所有高中生開放,規模真的很大。我們雇了個名叫狂熱堅果(Hot Nuts)的樂隊,還收門票,結果又賺了好多錢。
由于錢太多了,兄弟會的所有人一起到弗吉尼亞海灘玩了一星期,兄弟會負擔全部房租和晚餐費用,好像還給每個人發了點零用錢。我高一、高二直到高中結束都是兄弟會成員。人們還在自家地下室辦慢舞派對(slow dance),我也會去。青少年時期我完全不在意電影,唯一去看電影的機會就是去露天汽車影院,但去那里的目的只是和女孩親熱。我去過幾次電影院,可為什么要去電影院呢?里面又冷又暗,看電影的過程中可貴的時間還在匆匆流過。那時間可以用來干多少事啊。
那時候我穿衣服的方式和現在一樣,上高中時我還沒意識到我已經有自己的風格了。我都在潘妮商店(Penney’s)買衣服。我喜歡卡其布褲子,還喜歡穿外套和打領帶——只有穿成這樣我才覺得舒服。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要同時打三條領帶:兩個領結,一個普通領帶。但我不會把領結系緊,只讓它們松松垮垮地掛在脖子上。我總是把襯衫扣子系得嚴嚴的,最上面的一顆也不例外——因為我不喜歡鎖骨受風,也不喜歡任何人摸我的鎖骨。有人摸我的鎖骨,我就感覺要瘋了,我也不懂為什么。系領帶可能就因為這個,它們能保護我的脖子。
我在學校里認識了杰克·菲斯科,因為都對藝術感興趣而成了朋友。但其實我最喜歡杰克的一點在于,他是個勤奮的工作者。他工作和做東西時那副嚴肅的模樣太美好了。我打心眼里尊重杰克,而且因為我們倆很小就認識了,那個時候結交的朋友是可以延續很久的。有時候我們倆幾個月也不見得會說一次話,但杰克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對第一次見到他妹妹瑪麗的情景也記憶猶新。她是個小狐貍精,我一直都對她很著迷。我們約過幾次會,也親熱過,杰克好像對此非常不開心。
高一時我女朋友是琳達·斯戴爾斯。琳達身材嬌小,但很引人注目,我們會在她家地下室親熱。她爸媽很和善——她爸爸在海軍服役,媽媽是個很體貼的人,他們還允許我在室內抽煙。不過那時候大多數人都不反感抽煙。后來琳達開始和一個混混頭目約會,我覺得他糟蹋了她。要知道,我18歲才真正到了性那一步,就在高中結束后的那個暑假。也許我反應有點慢吧,但我覺得那個時候很正常。那時候和現在不一樣。和琳達·斯戴爾斯結束之后我也和其他女孩交往過。
我喜歡什么樣的女孩呢,總結來說,我應該最喜歡深色頭發的女孩,還喜歡圖書館女孩。你知道,嚴肅外表下藏著顆悶騷的心……
朱迪·韋斯特曼是我高中時期認真交往的女朋友,我真的特別愛她。她長得有點像寶拉·普倫蒂斯(Paula Prentiss)。我對她忠誠嗎?并不。我的意思是,既忠誠,又不忠誠。我同時也和其他女孩見面,甚至跟她們的肢體接觸更進一步,因為朱迪是天主教徒。早期約會時我們的舉動比后來大膽得多,因為朱迪一直去教義問答會(catechism),每次都會發現有些事其實不能做。只有一個女孩傷過我的心,她叫南希·布里格斯。她是我朋友查理·史密斯(Charlie Smith)的女朋友,我不知道他當時是否清楚我深愛著他的女朋友。不過她一點也不愛我。在波士頓上大學的前半年我心里還全都裝著她,覺得傷心透了。
在波士頓上大學的第一個圣誕假期,我回了弗吉尼亞。當時我日漸憔悴,大衛·吉勒于是說:“你干嗎不請她吃頓午飯,看看她是什么反應呢?”于是我給南希打了電話,我們倆就去了麥當勞。我們把吃的拿到車上,我問她愛不愛我,她回答說不愛,就這么結束了。但我耿耿于懷了很久,還總是夢到她。南希·布里格斯到底有什么迷人之處?我就是愛她,而且人怎么會搞懂自己為什么會愛上另一個人呢。我們倆再也沒有了下文,但我就是沒法把她從我的腦海中剔除出去。拍完《藍絲絨》后我人在威明頓,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決定給南希·布里格斯打個電話。我問到了她的電話號碼,打了過去,聽到她聲音的那一秒,那種渴望立刻又高高懸起了。它從夢境變成了現實,而夢是很有力量的。我們腦袋里發生的事情真是奇妙。為什么我渴望了那么多年?你幫我想想吧……
到了50年代末期,美國的一切都在發生變化,所以搬到弗吉尼亞后我感受到的那些改變,其實也正在博伊西發生。肯尼迪被刺殺之后,情況變得非常糟糕。我還記得那天,我正往學校進門大廳的大玻璃櫥窗里安放藝術陳列品,櫥窗緊挨著行政辦公室,我從廣播里聽到了關于總統的消息。他們沒說總統死了,只是說他進了醫院,這時候樓外傳來一陣混亂的聲音。
我干完了手頭的事情后,有個女人說:“你得趕快回教室去。”后來我回到了教室,他們宣布了消息,關閉了學校。我步行送朱迪回家,她哭得太厲害了,都說不出話來。她和肯尼迪一樣,都是天主教徒,一直以來她那么愛他。她住在一棟公寓樓的二層,我們上了樓梯,走了進去,她媽媽正在客廳。朱迪離開我,經過她媽媽身邊,拐了個彎,然后進了她自己的房間,四天都沒有出來。
那個時候我還沒想過是誰殺了肯尼迪,但你會開始調查一些事情。他們說,誰有殺人動機呢?顯然是住在得克薩斯州的LBJ,于是在那里把他抓了起來,LBJ可是身高只有一米的時候就想著要當總統了。他們還說LBJ是迄今為止最厲害的參議員,他會乖乖認輸做副總統嗎?原本他距離總統只有25美分一顆的子彈那么遠,但我覺得他恨肯尼迪,所以策劃了整件事,這樣他就能當總統了。這是我的想法。
八年級時我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對自然科學很感興趣,所以九年級一開始,就報了學校里所有和自然科學相關的課。現在回想起來真不敢相信。接下來四年都被自然科學排滿了!接著在九年級時我遇到了托比·吉勒,他告訴我他爸爸是個畫家——不,不是刷房子的,而是藝術畫家——毫不夸張,轟!有顆炸彈在我腦袋里炸開了。這些東西聚合在一起,然后像氫彈一樣爆炸了,我知道就是它了,這就是我想做的。可我還是得去上學,而且高中是最糟糕的。一天中要在同一棟房子里待上那么多個小時,簡直太荒謬了。關于高中教室里發生的事情,我勉強只能記住三件,而且都不是好事。我記得有次沖山姆·約翰遜(Sam Johnson)大吼:“告訴我!告訴我!告訴我!”當時我們正要開始考試,他會告訴我答案,我則逼著自己把答案記住,直到考卷發下來。我從來不學習,但也退不掉那些自然科學課,我還被踢出了學生會,因為物理考試沒及格,還拒絕去上課。我就到學校管理部門去求情:“讓我退課吧,我不想成為物理學家。”可他們說:“大衛,人生中有些事,不管你喜不喜歡都得去做。”我弟弟很早就對電子那套東西感興趣,他后來也進入了這個行業。我覺得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你其實已經知道自己將來會做什么了。他們應該讓我離開學校,全神貫注發展那項特長。我的媽呀!在學校待的那些時間完全可以用來畫畫了!
而且我什么都沒記住。什么都沒記住!學校里學的東西我他媽全忘了。
認識托比·吉勒的那個周末,他就帶我去了他爸的工作室。布什納爾當時的工作室在喬治敦(Georgetown),那地方太棒了。他過著藝術家的生活,整天都在畫畫。我只去過他喬治敦的工作室一次,后來他就從喬治敦搬到了亞歷山大,租下了一整棟樓。我也想有個工作室,布什納爾于是決定把新地方的一間屋子租給我。所以我找我爸談了談,他說:“如果你能找份工作,自己負擔一半房租,我可以給你出另一半。”所以我在赫脫藥店找到了一份工作,開著店里紅白相間的吉普車送配方藥。那是輛敞篷吉普,用的是手動變速器。真不敢相信我居然接了那份工作。我得找到人們的家,然后把藥送到門口,這可要承擔很大的責任。有時候,我周末還在赫脫的香煙柜臺工作。那時候布什納爾會找些模特來,我就坐在他畫室里跟著一起畫,他那里總不缺咖啡。一個叫比爾·萊(Bill Lay)的家伙是和我一起來的,但他后來再沒露過面。
杰克開始到我在布什納爾那兒的畫室里工作,不過屋子太小,裝不下我們倆,所以我們搬到了一間鞋店樓上的畫室里。我們的房東是瑪希艾特夫人(Marciette),她的牙全掉光了。她經常沖我們抱怨——“我不會為了兩只閣樓老鼠整夜亮著燈;打掃干凈;我病了;我不知道為什么要把房子租給你們”——而且總待在家里。只要打開我房間的燈,哪怕一毫秒,就能看到無數只蟑螂,它們會立刻從你眼前消失。這個地方被蟑螂占領了,但杰克和我每人有個房間,樓里還有廚房,而且那個地方很適合畫畫。
住在杰克和我樓上閣樓里的家伙叫“廣播”,我們慢慢跟他熟悉了。他駝背,會沿著非常窄的臺階爬到一扇木門門口,門上還掛著鎖。那是他的房間。廣播也沒剩幾顆牙,他屋子里大概散落著50本色情雜志,有個他用來做牛排——只是牛排——的電爐,還有便宜的烈性酒。他是馬戲團的電話聯絡員,他會在馬戲團之前抵達一座城市,在那里給當地有錢的商人打電話,勸他們捐錢,好把馬戲團里貧窮的孩子送過來演出。馬戲團會在某處租個房間,拿來12個電話,房間里都是這樣的電話聯絡員,可真是一片吵鬧。
他們會派大概一公交車的窮孩子來馬戲團演出,把剩下的錢揣在自己口袋里。廣播說:“他們叫我廣播,是因為他們關不上我。”杰克和我有部電話,一張小桌子上擺著部轉盤式電話。有天晚上他下樓來問我們能不能借用一下。我們說:“當然了,廣播。”他進到屋里來,走到電話旁,垂下一只手開始撥號,號碼迅速被撥了出去。我還從沒見過有人這樣撥電話。他就好像把所有手指都放在了轉盤上,手指同時工作,不到一秒鐘就接通了某個人,說上了話。假如閉上眼睛,就好像在聽一位聰明的圣人和別人講述一群窮孩子的故事。廣播太了不起了。
瑪希艾特夫人隔壁住著弗朗姬·韋爾奇(Frankie Welch),那個女人就像是棕色頭發版的多蘿西·戴(Dorothy Day)。這塊地方緊挨著市政廳,但周邊環境很糟。不過弗朗姬·韋爾奇是最早選擇到這里創業的人。她很有遠見,在一個超級高端的地方賣衣服。她同時也設計衣服,后來和貝蒂·福特(Betty Ford)走得很近,專門給后者做衣服。發現我們倆是藝術家后,她讓我用油畫顏料畫了個非常酷的招牌。但緊接著瑪希艾特夫人就要求我們搬出去。我們經常一整晚待在畫室里,一直亮著燈,她得給我們交電費,而且我們弄得哪哪兒都是顏料。人搬離一個地方的時候,怎么可能保證那個地方看起來比原來還要干凈呢?我們又不是故意要像搖滾巨星一樣毀了房間,只是畫畫的時候,顏料就是會四處飛濺。搬出去之后我又見過廣播一次。在市中心,他駝著背,拿著個破舊的小皮箱,等待著把他運往下一座小鎮的公共汽車。
上高中的時候我去看過醫生,因為得了神經性腸胃痙攣,這都要歸因于我做錯的那些事。上高中的時候我有畫室生活,有兄弟會生活,還有家庭生活,我不希望三者之間相互混淆。我從不帶朋友回家,也不想讓爸媽知道我都在外邊做些什么。我知道在家里該怎么表現,跟我在兄弟會里的表現和在畫室里的表現截然不同。分裂的生活讓我總是很有壓力,很緊張。
……
我一點都不關心紐約的藝術世界,對于去那里上大學也不感興趣。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挑了波士頓美術館學校——可能就是心里突然冒出了這么個念頭。我想去波士頓。學校的名字聽起來也很酷,波士頓美術館學校,但我其實一點也不喜歡那里,還差點因為不愿意踏出公寓而沒去學校報到。我那時有廣場恐懼癥,現在多少也還有點。我不喜歡出門。爸爸跟我說必須得找個室友,因為我租的公寓太貴了。所以我在學校墻上訂了個東西,一個叫彼得·布蘭克菲爾德(Peter Blankfield)的家伙——后來他把名字改成了彼得·沃爾夫(Peter Wolf),成了J.吉爾斯樂隊(J. Geils Band)的主唱——找到我說:“我想當你的室友。”我說:“好啊。”他當天晚上就搬過來了。
另外一個家伙——彼得·拉芬(Peter Laffin)有輛皮卡車,于是我們仨坐上皮卡,從波士頓往南開到了布魯克林還是布朗克斯或者別的什么地方去取彼得的東西。他們倆在車里抽大麻,我從來沒抽過大麻,所以聞著味就嗨了,他們還給我抽了幾口。他們知道大麻的勁頭,也知道我沒經驗,于是對我說:“嘿,大衛,現在吃個甜甜圈怎么樣?”我說:“我要吃甜甜圈!”于是我們買了24個隔夜的、沾滿糖粉的甜甜圈。我狼吞虎咽了一個,結果把一大堆糖粉吸進了肺里。遇到這種情況可得小心了。
輪到我開車了,我們沿著高速公路往南開,周圍真安靜,然后我聽到有人說“大衛”,就沒聲兒了,接著那個人又說:“大衛!你停在高速公路上了!”我盯著路上的分道線看,它們出現的速度變得越來越慢,我真喜歡看這些東西,我也跟著它們越來越慢,直到最后停了下來。那是條八車道高速公路,雖然是晚上,但其他車一直從我們旁邊呼嘯而過,而我居然停了車!太危險了!
出于某種原因我們在一個公寓門口停了一會兒,那個地方只有幾個圣誕節燈泡用來采光,差不多都是紅色的。這個人在客廳里把自己巨大的摩托車全都拆成了零件,除此之外只有幾把椅子,感覺就像走進了地獄。然后我們去了彼得家,下到了地下室。在樓下的時候,我把兩只手捧成碗狀,手中立刻裝滿了深色液體,水面上則浮著南希·布里格斯的臉。我就那么看著她。那是我第一次抽大麻。
第二天早上我們卸下了彼得的東西,去找杰克——他曾經告訴我他們學校有人吸海洛因。我去了杰克他們樓的聚會,有個穿絲綢襯衫的孩子蜷縮成一團,他剛吸完。那個時期我身邊也能見到嬉皮士了,我并不輕視這些人,不過當嬉皮士像是當時的潮流,他們中的很多人只吃葡萄干和堅果。有些人穿得像從印度來的,還聲稱自己是冥想者。不過那時候我對冥想一點都不感興趣。
幾個月后我就把室友彼得趕了出去。事情是這樣的,我去聽鮑勃·迪倫(Bob Dylan)的演唱會,結果坐在了最近剛和我分手的一個女孩旁邊。不敢相信我們倆的座位居然挨在了一起。我肯定是在還沒分手的時候約她一起來聽演唱會,可后來我們分手了,所以我自己去了演唱會,看到她也在時真是一陣恍惚!我記得自己一直在想:太怪太巧了,我們倆的座位居然挨在一起。我們的位置很不好,在一個巨型體育場非常靠后的地方,距離舞臺非常遠。那是1964年,迪倫還沒有自己的樂隊——只有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小小地站在臺上,小到讓人難以置信。我開始用拇指和食指瞇著眼丈量他牛仔褲的長度,然后對這個女孩說:“他的牛仔褲只有十六分之一英寸(約1.5毫米)長!”接著我量了他的吉他,說:“他的吉他也只有十六分之一英寸長!”就像在看一場古怪的魔術表演,很快我就感覺暈頭轉向的。終于等到了中場休息,我跑了出來,外面很冷,但空氣清新,我想著:感謝上帝我出來了!然后就步行回了家。回到家后,彼得帶著他的一幫朋友也來了,他說:“什么?沒人會不聽完迪倫的演唱會的!”我說:“我他媽就沒聽完迪倫的演唱會。你趕快滾出去。”我就把他們都趕了出去。我還記得第一次聽迪倫的歌,是和我弟弟一起開車時聽廣播聽到的。我們倆笑瘋了。那首歌是《答案在風中飄揚》,他唱歌的方式太酷了,是那種好玩的酷。
我只在波士頓美術館學校待了兩個學期,其中第二學期還完全沒去上課。我唯一喜歡的一堂課是雕塑,在美術館的閣樓里上課。那個房間大概有7米寬,但卻有30多米長,天花板高到不可思議,上面還有一條長長的天窗。房間里堆著大箱大箱的材料,比如石膏和陶土,我就是在那里學會了澆鑄。那堂課的老師是詹弗里德·格奧爾·伯克施耐德(Jonfried Georg Birkschneider)。
每次收到薪金支票時,他都會在一家波士頓酒吧30多米長的光亮木質吧臺上簽收,然后就開始喝酒。他的女朋友叫娜塔莉。第一學期結束后我回亞歷山大過圣誕節,讓他和娜塔莉住進了我的公寓。回到波士頓之后我讓他們繼續住在那里,一直住了好幾個月。我在其中一個房間里畫畫,他和娜塔莉待在另一個房間里。他就在我旁邊坐著,但我并不在意。因為他,我對莫克西活力汽水(Moxie)上了癮,那是種波士頓人喝的類似可樂的汽水。我一直不喜歡它的口感,直到發現如果把瓶子凍在冰箱里,瓶蓋會自動彈起,還會產生口感柔軟的碎冰,喝起來非常棒,就像在喝莫克西牌融雪。我不知道詹弗里德·格奧爾·伯克施耐德后來怎么樣了。
后來我就退學了,和杰克一起去了歐洲。之所以會去歐洲,因為這是我們藝術夢想的一部分,但沒想到這個夢想遭遇了慘敗。只有我身上有些錢——假如杰克寫信回家的話,他本來也能要到點錢的——不過我們還算是度過了一段好時光。我們唯一不喜歡的地方就是薩爾茨堡,一旦從那里解放出來,我們倆就可以肆意妄為了。當時我們沒什么計劃,于是從薩爾茨堡去了巴黎,在那里待了一兩天,接著搭乘真正的東方快車(Orient Express)——那時候已經是電氣列車了——去了威尼斯,接著又坐蒸汽火車到了雅典。我們是晚上抵達的,第二天早上一睜眼,我就看見自己房間的天花板和墻壁上都爬著蜥蜴。我去雅典的理由主要是南希·布里格斯的爸爸被調到了雅典,他們會在兩個月后抵達,到時南希也會跟來。可是我們只在雅典待了一天。我想:我距離自己真正想待的地方有上萬公里遠,我得趕緊離開這里。可能杰克和我的想法一樣。
但那時候我們倆已經沒錢了。我們返回了巴黎,在火車上遇到了四位學校老師,拿到了他們在巴黎的地址。到達巴黎時,瑪麗給杰克寄來了一張回家的飛機票,可我沒有票,而杰克馬上就要出發去機場了。他走之前,我們一起去了那幾個女孩給我們的地址,但她們沒在家。于是我們到路邊咖啡館坐了一會兒,我點了聽可樂,把剩下的錢給了杰克,讓他打出租車去機場。我獨自一人坐在那里,喝完可樂后,又回去敲了敲門。她們還是沒在。我又回到咖啡館,坐下,接著再次返回去敲了敲門,這回她們在家了。
她們讓我洗了個澡,還給了我20美元。當時我聯系不上爸媽,因為他們度假去了,于是我給姥爺打了電話,在凌晨四點把他吵醒了。他很快湊齊了幫我買飛機票的錢,我就這樣飛了回去,去了布魯克林。我身上當時有很多歐洲的硬幣,我把它們都給了姥爺。姥爺去世后,大家在遺物中找到了一個小零錢包,里面用別針別著張紙條,上面寫著:“這是大衛從歐洲給我帶回來的硬幣。”我還保留著這個小錢包。
從歐洲回來的那段日子過得很古怪。爸媽發現我沒去薩爾茨堡上學后非常不高興。重回亞歷山大后,我就住在了吉勒家。當時布什納爾和他妻子沒在家,只有托比在,見到我后他嚇了一跳。我原本計劃去三年的,可15天后我就回來了,敲開了他們家的房門。離開托比家后我自己租了個地方,我很喜歡鼓搗自己的新家,就像畫畫一樣。我希望自己住的地方能有某種風格,能讓人感覺舒服,還能讓我安心工作。這和人的心靈相關,它渴望某種東西,某種特定的陳設和布景。
米開朗琪羅·阿洛卡是50年代的行動繪畫藝術家,經營著家畫框店,他給了我一份工作。他是個奇怪的家伙,頭像五加侖的罐子一樣大,蓄著大胡子,身體健壯,腿卻像三歲小孩。他坐著輪椅,但上半身很壯。有次我們開車經過工地上的一堆H型鋼,他把身體探出車窗外,彎腰抓起H型鋼,舉起來后又猛地扔回了地上。他是個瘋子。不過他妻子很漂亮,孩子也很好看。迷人的嬌妻!他把我開除出了畫框店,但后來又雇我看門,順便給店里掃地。有一天他問我:“你想多掙5美元嗎?”我說:“當然了。”他說:“樓里的幾個女孩剛騰出了她們的房間。你去把廁所刷干凈吧。”那個廁所……假如吹來一小陣風,馬桶里的東西就會濺出來,完全堵到了邊緣。我把馬桶清理到了可以直接用來盛飯的地步,完全一塵不染。
有次我走進邁克·阿洛卡的房間,他正在和一個黑人說話。那個家伙離開后,邁克問我:“你想要免費電視機嗎?”我說:“當然了。”他說:“拿著這筆錢,這把槍,到這個地方去,那個家伙就會帶你去看電視機了。”我叫上了查理·史密斯和另外一個人,我們仨一起去了華盛頓特區,找到了接頭的家伙。
這個人給我們指了一段路,然后說:“就停在這兒——我去拿電視。”他進去了,一會兒出來說:“他們不給我電視,他們想先要錢。”我們拒絕了,于是他又進去了,再一次空手而歸,告訴我們得先給他錢。我們拒絕了,他再次折了回去,這次帶回來一個空電視箱。于是我們決定冒一次險。我們給了他錢,他進去了,然后再也沒出來,而我們的汽車前座上還放著把上膛的手槍。幸運的是,聽完整個故事后邁克只是哈哈大笑了一通。他有時候挺嚇人的。有一次他說我把他給我的所有錢都買顏料了,“讓我看看你買的吃的。你得吃飯啊”。我可能看起來病懨懨的或者怎么著。于是我給他看了我的牛奶、花生醬和一包面包片,他說:“還好你在吃飯。”
所有工作我都干不長。有一陣我給一位住在亞歷山大的藝術家打工,他在有機玻璃上畫紅色、藍色和黃色的圓圈,讓我幫他照看一家小店鋪。那家店從來沒人光顧,我時不時偷10美分來買可樂。有天杰克來找我,說他要去參加海軍了。不過他的熱度只維持了三秒鐘,因為沒過多久我就得知他去了費城的賓夕法尼亞藝術學院。就這樣,他去了北邊,而我留在了南邊。
布什納爾知道繼續留在亞歷山大對我沒什么好處,他也知道杰克去了藝術學院,于是決定“我們得給戴夫找點麻煩,把他從這里趕走”。布什納爾和他弟弟開始躲著我,當時我并不知道原因,覺得很受傷。然后布什納爾給藝術學院寫了封信,在信中大大夸獎了我一番。我覺得就是憑著這封信,學院才最終決定接收我。是布什納爾讓我意識到自己想成為一名畫家。后來,他給了我間畫室,他啟發我,給我靈感,最后還給我寫了這封信——他對我的幫助實在太多了。也是他和他妻子第一次跟我提起了美國電影學院。他們聽說我做了兩部小短片,于是告訴我美國電影學院提供獎學金。他是我生命中極其重要的一個人。
雖然那些年得到了布什納爾很多幫助,但總的來說,我的青少年時期不算很快樂。青春真是狂喜又刺激,但也混雜著一種坐監獄的感覺——就是必須得上高中。真是折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