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光明共和國(5)
- 小手+光明共和國
- (西)安德烈斯·巴爾瓦
- 2678字
- 2020-09-16 15:46:35
我曾在某個地方讀到,希特勒在一戰后的真正發現是可以幫助他實施一個瘋狂的計劃的,不是一個民族的憤怒和怨恨,而是一些非常細小的、幾乎無關緊要的事情:人們沒有私生活,男人們沒有情人,也不會待在家里看書,實際上,人們時刻都在準備著參加儀式、聚會和游行?,F在馬婭已經去世了,我得出了這樣的結論,婚姻真正的主旨就是交談,這正是婚姻與其他人際關系的區別所在,也正是它最讓人懷念的地方:所有那些瑣碎的評論,從女鄰居的壞脾氣到一位朋友的女兒有多丑,那些沒有價值也不怎么聰明的看法構成了我們親密關系的本質,也是妻子、父親或者朋友去世時最讓我們難過的地方。
馬婭去世后沒幾個月,我突然產生了一個疑問:我妻子隱秘的快樂是什么。她那些小小的滿足和補償又是什么。我感覺馬婭的那些秘密已經和她一起逝去了,這讓我非常悲痛,仿佛她全部的存在都已經濃縮成了亞原子大小。但總歸還有一絲線索可以抽出來,我突然想起了她的手,以及她給學生們演示俄羅斯流派和法國流派分別應該怎樣演奏樂器時的手形,取決于不同時刻的需要:準確還是情感。準確在于手臂,情感則在于手,更確切地說,在于指骨,在于手指。然后我看見了她的手指,也想起了1994年圣誕節在我們家舉辦的那場音樂會,以及那些小女孩。
早在認識我之前,馬婭就有這個習慣:每到圣誕節都會組織所有的學生舉辦一場小型音樂會。每位學生根據自己的能力準備一首樂曲演奏給家人聽。最后她自己也會在弦樂三重奏樂隊的伴奏下獻上一曲。妻子演奏時的面容總是很打動我,我感覺自己正從空中墜落,但是速度緩慢,需要精力高度集中。她那雙圓潤光滑的腿站得筆直,一條腿略微靠前,頭抵在小提琴上,我總覺得那姿勢就像是把頭斜倚在一個靠墊上。樂器抵著她的臉,讓她的嘴唇看上去比平時略厚一些,除了偶爾睜開掃一眼樂譜,她的眼睛一直閉著,好像音樂只有在相對黑暗的內部才能產生。
那天的音樂會是在我家的院子里舉行的,按照她一貫的反圣誕精神,馬婭演奏了塔爾蒂尼的《魔鬼的顫音》,她特別喜歡這首曲子,總是演奏得非常精彩。學生們已經陸續演奏完了,沒有什么值得回憶的地方,輪到馬婭演奏時,我發現我們的房子和大街之間的灌木叢里露出了三張小孩子的臉,兩個男孩,一個女孩。大概在十到十二歲之間。他們是從柵欄下面爬過來的,頭發上全是雜草,躲在樹叢下面。他們像是同一個野生動物的三個版本,但是他們的五官非常清秀,所以我至今仍能清晰地記得他們。其中一個男孩的嘴巴很大,表情很豐富,另外一個男孩有一雙下垂眼,還有那個女孩,是三個孩子中最年長的,長著一個矩形的腦袋,一對蒲扇似的耳朵,一副疑心極重的樣子。
那時慈善物資事件剛發生不久,媒體那幾天一直在給我難堪。在《民族報》的漫畫欄目中,我被畫成了哈梅林的花衣吹笛人,后面跟著一群衣衫襤褸的孩子。我煩透了,所以看到柵欄下面露出的那三張臟兮兮的小臉時,我把這件事當成了一種人身侮辱。我決定讓馬婭開始演奏,至少可以吸引其中一個孩子。來一張牢牢抓住——不使用暴力但是牢牢地抓住——那個女孩然后親自把她送到圣克里斯托瓦爾少管中心的照片怎么樣?這對于在節前解決問題應該是個不錯的主意。
馬婭開始講塔爾蒂尼奏鳴曲的故事。我已經聽她給學生講了幾十次了。她說,塔爾蒂尼曾對拉朗德講過此事,拉朗德把它寫進了《一個法國人的意大利游記》:1713年的一個晚上,塔爾蒂尼在一個旅店睡覺時,夢見魔鬼出現在了他的面前。在令人不安的對話之后,他把自己的靈魂賣給了魔鬼,以換取一個愿望的實現:成為一名著名的作曲家。他急切地想考驗魔鬼,就把自己的小提琴遞給他,讓他為自己作首曲子。于是魔鬼演奏了一首非常奇妙的巴洛克奏鳴曲,塔爾蒂尼覺得自己從未聽過這么美妙的曲子,他在一片強光中驚醒。片刻之后,塔爾蒂尼在燭光下——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為了那首曲子把靈魂賣給了魔鬼,還是那只是一場夢——將他對那首旋律僅存的一點記憶記錄下來,命名為《魔鬼的顫音》,一首令人驚嘆的樂曲。
馬婭夸張地停頓了一下。
“一個熟睡的人創作的奏鳴曲?!彼盅a充道。
我看到那幾個孩子躲在那里皺起了眉頭。他們的臉上仍然流露出某種抗拒,但他們心里的某種東西似乎已經解除了武裝:魔鬼,夢,或許還有馬婭那表演音樂劇般半真半假的講故事的方式。孩子們用掌心托著小臉,緊緊地盯著她。我從椅子上站起身,靠近他們,盡量不引起他們的注意。馬婭開始演奏了,我藏在一棵大樹后面。從那里我可以看到那個女孩的手從灌木叢下露了出來,就像是鼴鼠的鼻子,我決定等到快板開始時便向她撲過去,用力抓住她。
一切都發生得很快,撲向她的時候,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我太過分了。我首先感覺到的就是那個女孩的手極小,而且特別熱。它既像石頭一樣硬,但是又帶著兒童小手的那種熟悉感,我的腦海里反復回放著出門散步時小姑娘的小手。我用力一拉,很輕松地就把她拽了出來。我不僅看到了她的臉,更看到了她張開的嘴巴,像小井一樣的嘴巴。她蹬腿喊叫的力氣之大,讓我一度以為雙手抓住的不是人,而是某種巨型昆蟲。我不清楚自己抓住的是她的什么部位,應該柔軟的地方卻很堅硬,關節彎曲的地方也出人意料。女孩的尖叫聲讓人難以忍受,當我試圖捂住她的嘴時,她的兩個同伴撲到我身上,開始抓撓我的臉。
恐懼和思考之間存在著一種奇怪的關系,好像前者既是后者必要的抑制劑,同時又是必要的催化劑。我沒有馬上放開她,用一只手繼續用力抓著她的手,另一只手遮住臉來保護自己。我感覺他們與其說是在撓我,不如說是在用很細的樹枝抽打我。我一時失去了方向感,跌倒在地。我松開了那個女孩,片刻之后,一切都結束了。馬婭走了過來。
“你還好嗎?能看見我嗎?”她問。
“能,怎么了?”我回答道,摸了摸眼皮,但是當我把手指湊到眼前時,卻看到上面全是血。
我的傷實際上并沒有看上去那么驚悚,洗過臉后,就只剩下幾處抓痕了。當然,那些孩子想要把我的眼睛摳出來的感覺在那天晚上一直揮之不去,起初像是一種突如其來的念頭,最后像是一場夢。跟塔爾蒂尼在旅店里所發生的一樣,我也有客人來訪:在夢中,三個小女孩像命運三女神一樣來到我身邊,用她們的小手摳出我的眼睛。我沒有感到肉體上的疼痛,也沒有做出任何反應,繼續做夢,突然我失明了,聽到了她們的聲音。她們在我周圍唱歌,玩耍。黑暗不再具有威脅性,而是變得親切起來。我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平靜,仿佛她們身上的——又或許是我身上的——某種東西,使我終于再也不必解決某件令我困擾的事情了。出于某種原因,我非常樂于擺脫觀看的需要,蜷縮在那個夢里,就像蜷縮在一個溫暖松軟的毛毯里一樣。但這時,女孩們來到我身邊,開始撫摸我的頭,簡潔的、孩子式的撫摸。
“你必須看?!彼齻冋f。
于是我睜開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