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光明共和國(1)
- 小手+光明共和國
- (西)安德烈斯·巴爾瓦
- 3026字
- 2020-09-16 15:46:35
每當有人向我問起圣克里斯托瓦爾那三十二個失去生命的孩子時,我的回答往往因對方的年齡而異。如果對方的年齡和我相仿,我就回答說,所謂了解只不過是我們對看到的零星片段的重組,如果對方比我年輕,我就問他相不相信兇兆。他們幾乎都回答不相信,好像相信兇兆就意味著輕視自由似的。我也就不再問什么,而是向他們講述我所了解的事實,因為這是我唯一擁有的,也因為說服他們相信這談不上輕視自由,而是不要天真地相信正義,可能是毫無意義的。假如我再多一分熱血,或者少一分懦弱,我就會永遠用同一句話來開始我的故事:幾乎所有的人都有因果報應,兇兆是存在的。唉,它們當然存在了。
我抵達圣克里斯托瓦爾的那天距今已有二十二年了,那時我還是一名年輕的社會事務官員,剛剛從埃斯特皮被提拔上來。在短短幾年的時間里,我已經從一個瘦削的法律碩士變成了一個新婚男人,幸福使我看起來比原來更英俊了幾分。我覺得生活就是一連串簡單的、容易克服的不幸,最終走向死亡,我不知道死亡簡不簡單,但是我知道它無法避免,所以不值得多想。那時我不知道,快樂正是如此,青春正是如此,死亡也正是如此,盡管我從根本上沒有搞錯,但實際上卻把每一件事都搞錯了。我愛上了圣克里斯托瓦爾的一位小提琴教師,她比我大三歲,有一個九歲的女兒。她們兩個都叫馬婭,都有著深邃的眼睛、小巧的鼻子和在我看來漂亮至極的棕色嘴唇。有時我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在秘密會議上被選中了的人,幸福地落入了她們的羅網,因此當他們提出有可能把我調去圣克里斯托瓦爾時,我馬上跑去她家告訴了她,并且當場請求她嫁給我。
他們授予這個職位是因為兩年前我在埃斯特皮設計了一個原住民社區融合項目。我的想法很簡單,作為示范項目卓有成效:原住民得以獨享一些作物的種植權。在那個城市我們選擇的作物是橙子,并且把將近五千人的供應交由原住民社區負責。項目在分配環節差點兒引起一點混亂,但是最后社區做出了反應,經過調整之后,它不再是一個融合項目,而是成功轉變成了一個小型合作社,現在仍然承擔著社區的大部分開支。
由于項目非常成功,所以中央政府通過基督教原住民村鎮委員會聯系到我,讓我在圣克里斯托瓦爾市涅埃社區的三千居民中復制這個項目。他們給我提供了一棟房子,以及社會事務局的領導職位。隨后馬婭重回家鄉那所很小的音樂學校授課。她沒有明說,但是我知道能夠從容自在地回到當初迫不得已離開的城市令她很興奮。我的職位待遇還包括安排小姑娘(我一直稱呼她“小姑娘”,直接跟她講話時,叫她“姑娘”)入學,以及一份能讓我們有所積蓄的薪水。還有什么可奢求的呢?我難抑喜悅之情,請求馬婭給我講講大森林、埃萊河、圣克里斯托瓦爾的街道……在她的講述中,我仿佛走進了一片濕熱茂密的植被深處,在里面突然發現了一個天堂般的地方。或許我的想象不是很有創造性,但是誰都不能說我不樂觀。
我們抵達圣克里斯托瓦爾的那天是1993年4月13日。空氣濕熱得厲害,天空萬里無云。在坐著我們那輛老舊的家用面包車行進的途中,我第一次遠遠地見到了埃萊河浩浩蕩蕩的棕色河水,以及圣克里斯托瓦爾的大森林,那個密不透風的綠色怪物。我并不習慣亞熱帶氣候,從我們離開高速公路駛上通往城市的紅沙公路開始,我全身都浸泡在汗水里。從埃斯特皮出發的長途旅行(將近一千公里)所帶來的暈眩讓我沉浸在一種傷感的情緒之中。剛剛抵達目的地時的種種幻想,旋即被滿目的貧窮打破。雖然我事先已經對那個窮地方有了心理準備,但是現實的貧窮和想象中的貧窮卻還是大相徑庭。我當時還不知道大森林美化了貧窮,縮短了貧窮的差距,甚至在某種程度上抹去了貧窮的痕跡。這個城市的一位市長曾經說過,圣克里斯托瓦爾的問題在于骯臟的東西距離如畫的風景往往只有一步之遙。這句話千真萬確。涅埃孩子們的五官非常上鏡,雖然他們滿身污垢,或許恰恰是因為他們滿身污垢——而亞熱帶氣候給了他們一種有些事早已命中注定的幻覺。換句話說:一個人或許可以對抗另一個人,但他不可能去對抗瀑布或者雷暴。
不過,透過車窗我也證實了另外一件事:圣克里斯托瓦爾的貧窮已經深入骨髓。各種色彩一覽無余,隨處可見,閃耀著迷人的光澤:森林那濃郁的綠色如同一道植物屏障般緊挨著公路,土地是明亮的紅色,天空是藍色,亮得讓人只能一直瞇著眼睛,埃萊河四公里寬的河水是深棕色,這一切都明白無誤地告訴我,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與我見所未見的這一切相媲美。
抵達市里后,我們去市政府取房子的鑰匙。車上有一位工作人員陪著我們,給我們指路。快到目的地時,在距離我們不到兩米的地方,我猛然看到了一只大型牧羊犬。那感覺——很可能是旅途的疲倦造成的——幾乎像是幻覺,仿佛那只狗不是路過那里,而是在大街上橫空出現的。我已經來不及剎車了。我用盡全力抓緊方向盤,感到雙手受到猛烈的撞擊,聽到了那種一旦聽過就永遠都不會忘記的聲音:肉體撞到保險杠上的聲音。我們趕忙下了車。是一只狗,而且是一只母狗,傷得很重,大口地喘著氣,躲避著我們的目光,就好像在為什么東西而感到羞愧。
馬婭俯下身來,用手撫摸它的背,母狗搖了下尾巴,算是對這個動作的回應。我們決定馬上送它去動物醫院,在途中,就在那輛剛剛撞了狗的面包車上,我感覺那只流浪狗同時代表了兩種相互矛盾的東西:既是一個極壞的征兆,又是一個及時的出現;既是一位歡迎我來到這座城市的朋友,又是一位帶來可怕消息的使者。我覺得到達那座城市之后,就連馬婭的臉都變了,一方面,變得更普通了,我從未見過這么多與她容貌相似的女人;另一方面,更難以理解的是,她的皮膚似乎更光滑更緊實了,她的目光似乎更冷峻了,但也少了幾分嚴厲。她把那只狗放在自己的懷里,它的血開始浸濕她的褲子。小姑娘坐在后排,眼睛一直盯著那只受傷的狗。汽車每顛簸一下,它都會翻一下身,發出音樂般的嗚咽。
據說,圣克里斯托瓦爾是流淌在血液里的,任何地方的人們都會用這種陳詞濫調來描述自己出生的城市,但是在這里它已經到了非同一般的程度。連血液都必須去適應圣克里斯托瓦爾,改變自己的溫度,屈從于大森林和河流的力量。在我看來,四公里寬的埃萊河很多時候甚至像是一條血河,那個地區某些樹木的汁液顏色之深讓人很難把它們當作植物。鮮血流經一切,充斥著一切。在綠色的大森林下面,在棕色的河流下面,在紅色的土地下面,永遠都有鮮血,一種流動的、充滿一切事物的鮮血。
因此,我的命名是字面意義上的。當我們趕到動物醫院時,那只狗幾乎已經沒有生還的希望了,把它抱出來時,我身上沾滿了黏糊糊的東西,一碰到衣服便變成了黑色,散發著一種令人惡心的咸腥味。馬婭堅持讓他們給它的腿打上夾板,并把背上的傷口縫合,那只狗閉上了眼睛,好像已經不愿再掙扎了。我感覺到它的眼睛正在閉合的眼皮下不安地轉動,就像人們做夢時一樣。我試圖去猜想它看到了什么,它的大腦里正重現怎樣的森林流浪生活,我希望它好起來,繼續活著,就好像我在那個地方的平安與否有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此似的。我走到它旁邊,把手放在它熱乎乎的鼻子上,確信,或者說幾乎是堅信它會明白我的意思,留在我們身邊。
兩個小時之后,那只狗已經淚眼汪汪地出現在了我們家的院子里,小姑娘給它準備了一勺米飯和一些剩菜。我們坐在一起,我讓她想一個名字。她皺皺鼻子,這是她拿不定主意時常會出現的動作,然后說:“莫伊拉。”這么多年過后,它仍然叫這個名字,就在離我幾步遠的地方打盹兒,已經成了一條躺在走廊里的老狗。莫伊拉。既然和所有的預測相反,它已經比半數家庭成員活的時間都長,那么比所有家庭成員都長壽也不是不可能。現在我才明白它帶來的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