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和我的祖國:北大老同志慶祝新中國成立70周年回憶文集
- 邱水平
- 3337字
- 2020-11-05 17:41:32
出國、回國與“比較文學”學科在中國的發生
20世紀70年代后期,北京大學招收了一些留學生,開始時是朝鮮和非洲學生,后來,歐美學生逐漸多起來。我承擔留學生現代文學課的教學工作,沒想到對留學生班的這三年教學全然改變了我后半生的生活道路。
為了給外國學生講課,我突破了當時教中國現代文學的傳統模式。為了讓學生較深地理解作品,我進一步去研究西方文學對中國現代文學的影響以及它們在中國傳播的情形。這一在學術界多年未曾被研究的問題引起了我的極大興趣。我開始系統研究20世紀以來,西方文學在中國如何被借鑒和吸收,又如何被誤解和發生變形。
我于1981年寫成《尼采與中國現代文學》一文,發表于《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這篇文章不僅引起了很多人研究尼采的興趣,而且開拓了西方文學與中國文學關系研究的新空間。研究尼采的同時,我又編譯了一本《國外魯迅研究論集》,這部論集對國內的魯迅研究起了開闊視野、促進發展的作用。
我的這些工作引起了一些同行的關注,特別是我班上的美國學生舒衡哲,她當時已是很有成就的年輕歷史學家,對尼采在中國的影響頗感興趣。我們在一起談了很多,成為很親密的朋友。她回國后,在美國維思大學(Wesleyan University)教書,這所大學就在波士頓附近。我想很可能是由于她的提及,哈佛-燕京學社的負責人才會在1981年5月到北京大學來和我見面,哈佛-燕京學社給我提供了到哈佛大學進修訪問一年的機會,從此,我的生活又有了一個新轉折。
1981年8月,我終于到達了紐約肯尼迪機場。在哈佛大學的一年里,我白天忙于聽課,晚上到英語夜校學習,我主要聽比較文學系的課,比較文學這門學問深深吸引了我。
比較文學系的主要奠基人白璧德教授(Irving Babbitt)曾大力提倡對孔子的研究。在他的影響下,一批中國的青年學者,如吳宓、梅光迪等,開始在世界文化的背景下重新研究中國文化。當時的系主任克勞迪奧·紀廉(Claudio Guillen)也認為只有當東西兩大系統的詩歌互相認識、互相關照時,一般文學中理論的大爭端才可以被全面處理。我為這門對我來說是全新的學科著迷,借閱了許多這方面的書,又把所有能積累的錢都買了比較文學書籍,決定把我的后半生獻給比較文學這一事業。
在我看來,比較文學在中國并不是最新引進之物,就從現代說起,中國比較文學的源頭也可上溯到王國維1904年的《叔本華與尼采》,特別是魯迅1907年的《摩羅詩力說》和1908年的《文化偏至論》。魯迅的結論是:“首在審己,亦必知人;比較既周,爰生自覺。”也就是說,必須在與世界文學的眾多聯系和比較中,才能找到發展中國新文學的途徑。中國現代文學就是在比較和借鑒中發展起來的,凡此種種都可以說是中國比較文學的先驅。
1982年夏天,應邀在紐約參加國際比較文學學會第十屆年會之后,我更想對這門學科有更深入的了解,因此我決定在美國繼續我的學業,恰好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給了我一個訪問研究員的位置。在伯克利,我的學術顧問是著名的跨比較文學系和東亞系的西里爾·白之(Cyril Birch)教授,在他的協助下,我寫成了一本《中國小說中的知識分子》,后來,這本書作為伯克利大學“東亞研究叢書”之一用英文出版。
1984年秋天,我和丈夫回到北京。這時,深圳大學正在組建,深圳大學校長邀請我們夫婦和他一起去開創新的事業,他聘請我擔任中文系主任,并同意我在那里建立中國第一個比較文學研究所,我的丈夫則負責興辦1949年以來第一家國學研究所。我們并沒有辭去北京大學的職務,而是來往于廣東和北京,南北各住半年。
那時,深圳大學是一個朝氣蓬勃、極富活力、美麗、全新的地方,正是有了深圳大學這個基地,1985年,中國比較文學各路大軍才有可能在這里聚集,召開中國比較文學學會成立大會暨國際學術討論會,舉辦了首屆中國比較文學講習班。大會由中國比較文學復興的中流砥柱、著名學者季羨林教授致開幕詞,并由他擔任學會名譽會長。到會代表130人來自全國60余個高等學校和出版單位,在講習班學習的130名學員也列席了大會。這些年輕人中,很多成了后來中國比較文學的中堅,這次大會也初步奠定了中國比較文學的國際地位。從首任會長楊周翰教授開始,中國學者一直擔任著國際比較文學學會副會長的職務。
以后幾年,中國比較文學有了很大的發展。1985年,教育部正式批準在北京大學設立北京大學比較文學研究所,并任命我擔任所長。我用盡全力工作,一心想在學術上有所成就,盡我所能為中國培養人才。我潛心讀書、教書,認為找到了最適于自己的生活方式。1984—1989年的五年間,我真是夜以繼日,埋頭讀書寫作,在北京大學不斷開設新課,如“比較文學原理”“20世紀西方文藝思潮與中國小說分析”“馬克思主義文論:東方與西方”“比較詩學”等,這些課程都是第一次在北京大學開設,選課的學生都在一二百人左右,遍及中文、英語、西語各系,還有許多從外校趕來聽課的學生,教室總因太小一換再換。學生的歡迎促使我更好地準備,同時大量增進了我自己的系統知識積累。
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中國掀起了空前的“文化熱”,這絕不是一種偶然現象,而是中國現代化這一歷史進程本身所提出的歷史課題。在世界文化語境中對中國傳統文化的評價、對中國當代文化的分析和對其未來文化的策劃和希求,實在是中國現代化進程中不可或缺的關鍵環節。1984年,以北大教授為主體發起成立的中國文化書院在北京成立,這是一個兼收并蓄的多元化的學術團體,從一開始就是一個非政府的民間組織,我是首批參加這一組織的積極成員。書院的宗旨是要建設“現代化的、中國式的新文化”,要在“全球意識的觀照下”重新認識中國文化。書院于1987年舉辦了首屆“中外文化比較研究班”,一方面講中國文化,另一方面介紹半個世紀以來西方文化的發展現狀。
我做的幾次演講中影響較大的是“從文學的匯合看文化的匯合”和“后現代主義與文化的未來”,前一次演講直到1993年還由《書摘》雜志重新刊載,引起了一些反響。我想這是因為我當時(1986年)特別強調經過長期的封閉,我們急切地需要了解世界,重新認識自己。我認為我們如果不面向世界,特別是今天的世界,對馬克思主義也是不能真正了解的。
在給文化書院的學員面授和函授“比較文學”的過程中,我進一步探索比較文學的一些領域,我把自己出版于20世紀80年代后期的兩部學術著作《比較文學與中國現代文學》和《比較文學原理》都看作“文化熱”的一種結果。因為在我看來,“文化熱”的核心和實質就是醞釀新的觀念,追求突破,追求創新。一切變革和更新無不始于新的觀念,新觀念固然產生于形勢的需要,同時也產生于外界的刺激,兩者相輔相成。因此,“文化熱”偏重于考察世界,研究中國文化與世界文化的接軌,這一點也就毫不足奇;而我的比較文學之路正是與文化書院的發展相吻合,同時參與了當時熱火朝天的文化熱的繼承與創新。

20世紀80年代,正在講課的樂黛云
20世紀90年代的國學熱于不知不覺取代了80年代的文化熱。我生活在這樣的潮流中,當然也不能不受其影響,但有一點,我絕對堅持,那就是在任何情況下,中國不可能再回到拒斥外來文化的封閉狀態,我不贊成狹隘的民族主義,不贊成永遠保留東方和西方二元對立的舊模式,也不認為中國中心可以代替歐洲中心。
目前,人類已進入前所未有的信息時代,特別是相對論提供的方法使人們認識到,一切體系和中心無非都是在宇宙無限的時間之流中按照人類現有的認識能力而截取的細部。我認為,由于全球信息社會的來臨,各種文化體系的接觸日益頻繁,由于西方發達世界進入后工業社會,急于尋求文化參照系以發現新路和反觀自身,也由于東方社會的急劇發展,逐漸擺脫過去的邊緣從屬地位,急于更新自己的思想文化,特別是在現代語境中,重新發現自己,東西方文化交往將在21世紀進入一個繁榮的新階段。在這種復雜而頻繁的交往中,如何對待文化差異和文化互讀的問題將是一個會引起更多關注和值得進行深入討論的重要問題。
(整理:謝蝶、劉文欣、張一夫)
參考資料
樂黛云:《樂黛云散文集》,譯林出版社2015年版。
樂黛云:《長天依是舊沙鷗——散文雜感》,東方出版中心2012年版。
樂黛云:《透過歷史的煙塵》,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
樂黛云:《山野·命運·人生——樂黛云散文精選》,海天出版社2016年版。
樂黛云:《逝水與流光》,長春出版社2012年版。
樂黛云:《何處是歸程》,中央編譯出版社2015年版。
樂黛云:《四院沙灘未名湖:60年北大生涯(1948—2008)》,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
樂黛云:《天際月長明》,海天出版社201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