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孔子
- 蒙培元
- 1831字
- 2020-10-23 11:14:54
一、天的意義
《論語》(解讀孔子,應以《論語》為主要文本)中,直接講到天的地方,有十九條之多(據楊伯峻注)。其中,有些涵義是明確的,有些涵義并不是很明確;有些涵義是一致的,有些則并不一致,甚至相反。這就需要作出解釋。如果作一些分析,孔子所說的天,大體上有四種涵義。
第一種涵義是指人格化的“意志之天”。如:
獲罪于天,無所禱也。[1]
子見南子,子路不說。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厭之,天厭之。”[2]
顏淵死。子曰:“噫!天喪予,天喪予。”[3]
吾誰欺,欺天乎![4]
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5]
第二種涵義是指自然界即“自然之天”。如:
子曰:“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6]
子貢曰:“夫子之不可及也,猶天之不可階而升也。”[7]
第三種涵義是指不可改變的命運即“命定之天”。如:
子夏曰:商聞之矣,死生有命,富貴在天。[8]
第四種涵義是從價值上說的,即所謂“義理之天”。如:
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9]
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后死者不得與于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10]
子貢曰:“固天縱之將圣,又多能也。”[11]
子貢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12]
在上述四種涵義中,第一種是西周以來的宗教神學觀念,保留在孔子的思想言論中,這是不可否認的。但是,孔子在談到人格化的天神時,多是涉及日常生活的事,而且已不是西周時期那種威嚴可畏的神靈,而是具有更多人性的、可以與之親近的神。天雖然還是神,但已經人性化了。
第二種涵義即自然之天與第一種涵義是直接對立的,這是孔子時代關于天的意義的一個大變革,可謂古代的一次宗教革命。這期間的變革過程不必細述,大體而言,自西周以天代替殷商的上帝起,就開始了某種微妙的變化。《說文》云:“天,顛也,至高無上,從一大。”“天”字與頭上青天不可分,換句話說,天具有宇宙空間意義,既高且大。神具有宇宙空間意義,這是一個巨大的內在張力或內在矛盾,與周族的早期信仰是否有關,值得研究。隨著人類意識的啟蒙,到周朝后期,普遍興起了對天神的懷疑思潮,這在《詩經》中有大量表現。春秋時期終于出現了自然之天、自然之道的學說,如子產的“天道遠”、伯陽父的“天地之氣”等說。孔子就是這一學說的開創者之一。作為一位轉型時期的思想家,在他的學說中存在不同說法并不使人感到奇怪,重要的是,看他提出了哪些新的東西,怎樣解決不同觀念之間的關系。孔子學說的意義就在這里。孔子學說是改革性的,不是顛覆性的。當他提出天是既高且大的自然界時,天的意義已發生了根本改變,但是仍然保留了某種神圣性,這是最值得注意的(以下還要討論)。
最重要而且最不明確的是天的第四種涵義。這是孔子關于天的學說的核心所在,最富有創造精神。這也是孔子為什么成為儒家創始人的重要原因之一。“天生德于予”之“天”,究竟何義?如果說是指上帝,那么,就是上帝選中了孔子,以孔子為其代理人;但是,孔子從來不承認他是上帝的兒子,也不承認他是“生而知之”的圣人(圣人與上帝之子或選民不同),即不是受命于上帝的特殊的人,而只是一個“好學”的人。他說他和其他人沒有任何區別,只是比其他人“好學”。這說明孔子并不是以上帝使者的身份,受命而行使特殊使命的。如果說孔子負有一種歷史使命,那是因為他自覺地懷有這樣的使命感,而不是因為他接受了上帝的特殊任命。孔子是以“志道”“聞道”“傳道”為己任的,“朝聞道,夕死可矣”[13]。他所“志”之道,既不是上帝的命令,也不僅僅是人間之道,而是天人合一之道。
有的學者(如余英時)認為,孔子及其儒家是以“人道”代“天道”,其所謂道,主要是指人道。還有些學者(如葛瑞漢)認為,孔子對天道的問題并不感興趣。我以為,問題不是這么簡單。如果說,像西方哲人那樣探究自然界的構成、結構、機械原理和本體、因果關系等,那么,孔子確實不感興趣;但是,就其探究自然界的生命意義及其與人的關系而言,孔子及其儒家是人類文化史上最杰出的代表。他的“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14]之說,正是講天道與人道關系的。這里所說的“道”,決不僅僅是人道。既然天生德于孔子,他所“志”之道,就是天道無疑。由道而德,由德而仁,這不僅是道家老子的思維方式,而且是儒家孔子的思維方式(我認為儒道同源而不只是互補)。道與德相比,更具有根本性,德是道的內在化。“天之未喪斯文也”之說與此相同。只是“文”更具有人文色彩,主要指禮樂文化,其中便包含著由道而來的仁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