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漢語語綴:理論問題與個案研究
- 董思聰
- 12925字
- 2020-10-23 11:13:33
第二章
語綴研究的基礎問題
2.1 語綴的性質及分類
要對漢語中的語綴問題展開研究論述,一個必要的前提條件就是對語綴這一語言現象進行精確的定義,確定其內涵及外延。盡管概念系統中鄰近的兩個范疇之間邊界通常是模糊的,但這不意味著無需對范疇加以界定,因為我們總能夠清楚地確定邊界之內的典型成員。如果研究對象沒有清晰的界定標準,任何研究都將充滿模糊性和隨意性,研究價值會大大削弱。在此基礎上,我們認為還有必要對語綴的分類問題進行明確的討論。畢竟,對語綴進行合理的分類也會有利于細化并定位研究對象,而且分類框架有時會影響到對語綴的定性和鑒別。如果某成分無法歸入已有的語綴類別系統,那么很有可能被研究者排除在語綴范疇之外。對于目前仍屬起步階段的漢語語綴研究來說,厘清此類基礎性的問題尤為重要。本節我們將對語綴給予界說,并重新審視目前學術界影響最大的語綴分類系統。
2.1.1 語綴的初步界定
語綴是什么?要說清楚這個問題,我們準備先從一些具體的語言現象入手,展示出學界認定為語綴的現象所具有的各方面特點,繼而再從中提煉出一個抽象的定義。
我們先來觀察這個英語句子Mike’s a boy。其中的Mike’s,讀作[maiks],只構成一個音節,卻表示出了句子的主語和謂語動詞的含義。當然,如果我們將這個句子以更正式、更慢速的方式表達,它還可以說成Mike is a boy。在這里,原本的動詞is實際上由于弱化而被壓縮成了一個輔音,并像一個詞綴似的黏附在做主語的名詞Mike上。這個在語音上只是[maiks]最末尾的一個輔音,然而在句子結構中卻充當著主要動詞的’s,便是一個研究者們通常認為的語綴。
另外,在許多羅曼語言及斯拉夫語言中都存在兩類代詞,一類為不帶重音的黏著形式,稱為弱代詞;一類為帶重音的自由形式,稱為強代詞。比如法語的弱代詞me(我.賓格)和le(他.賓格),分別存在對應的自由形式moi和lui;塞爾維亞-克羅地亞語的弱代詞im(給他們)和ti(給你),分別對應自由的完整形式njima和tebi。強代詞常由于句法或語義上的要求而出現,特別是受到強調或者作為獨詞句的時候,而弱代詞的使用則常常伴有句法上的特殊表現。在法語的陳述句中,最常規的詞序是SVO,即賓語位于動詞之后,如(1)所示;但是,弱代詞則必須位于動詞之前,否則會導致句子不合法,如(2)所示(參看Zwicky,1977:3-4)。羅曼語、斯拉夫語中的這些弱代詞,也通常被看作語綴。
(1)Je vois Jean.
我_看見_約翰
我看見約翰。
(2)Je le vois.
我_他.賓格_看見
我看見他。
*Je vois le.
(Zwicky,1977:4-5)
還有一類現象也被認定具有語綴的性質。這一類不帶重音的黏著形式,相比前面提到的兩類現象,具有更高的句法自由度,因為它們能夠與多種形態句法范疇發生組合。這類語綴通常在語義上跟一個完整的結構相聯系,但是在語音上只黏附于該結構中的一個詞,且通常位于該詞的邊緣位置,甚至在屈折詞綴之外。比如拉丁語的que(而且)作用等同連詞,在語義上可以跟一個詞、短語或者句子等完整的結構相關聯,但卻只附著于該結構中的第一個詞,如(3)中的que雖然只黏附在第一個詞上,但卻跟整個句子發生語義關聯。英語中表示領有關系的語素’s也是同類語綴。它在語義上跟一個名詞短語相關聯,卻在語音上黏附于該名詞短語的最后一個詞,無論這個詞是什么性質。如(4)所示,語綴’s可以黏附在名詞、介詞甚至屈折詞綴-ed之后(參看Zwicky,1977:6-7)。
(3)Duāsque ibi legiōnēs cōnscrībit
二-而且_那里_軍隊_(他)征召
而且(他)在那里征召了兩支軍隊。
(4)a.the Queen of England’s hat
b.the woman I talked to’s arguments
c.the woman I interviewed’s arguments
(Zwicky,1977:6-7)
通過對以上三類現象的觀察,可以發現以往研究者們定性為語綴的成分存在如下共同特征:語音弱化,不能負載重音;不是自由形式,必須黏附于其他成分;不同于詞綴,不參與構詞或者構形;具有類似獨立詞的句法功能。由此我們可以將語綴初步定義為:具有獨立詞的句法特點,而語音上需要依附于另一個詞或短語的黏著句法成分,它作用于短語或句子層面,并非詞內語素。實際上,這也是學界對語綴性質的通行看法。不過,我們認為這一定義尚有可以進一步修改的地方。在重新審視語綴的分類情況之后,我們將提出對語綴內涵和外延的新界定。
2.1.2 語綴的分類
2.1.2.1 Zwicky的三分系統
在前一小節,我們展示了三種不同的語綴現象。這其實就是1.2.1.1小節介紹過的Zwicky(1977)對語綴所劃分的三個類別:英語中由is弱化而成的語綴’s屬簡單語綴,羅曼語及斯拉夫語中的弱代詞屬特殊語綴,拉丁語的語綴que和英語的所有格語綴’s屬黏著詞。
以上對語綴作出的三分,很全面地囊括了涉及語綴問題的語言事實,反映出了語綴系統的總體面貌。通過觀察我們可以發現,這一分類處理實際上涉及了語音和句法兩個層面的標準,依其所劃分出來的三類語綴并非處于同一個層面。特殊語綴在語音上弱化而無法負載重音,并存在一個相應的重讀自由形式,另外在句法上也有著比較特殊的表現,如例(1)、(2)所示。黏著詞沒有與之對應的重讀形式,不過它在句法上具有相當的自由度,與整個成分而非僅僅與某個詞匯單位相關聯,影響其所在短語的性質和功能。簡單語綴主要是和語體相關的一些臨時的語音弱化、依附現象,在需要時便可恢復其獨立詞的原本形式,并不存在特殊的句法表現。由此可見,這三種語綴可以依據是否擁有對應的重讀完整形式和是否具有獨立的句法表現這兩個特征的不同取值形成差異。參考Spencer and Luís(2012:43),我們可以將三者的關系表述如表1。
表1 Zwicky(1977)三類語綴之間的關系

利用一組特征取值組合的差異來進行分類,可以更加清晰明了地展示出各類之間的共性和個性,是一種在現代語言學中頗受崇尚的方法(徐杰,2001a:122)。例如生成語法就利用是否具有動詞性和名詞性這一對特征的取值組合,來描述主要詞類的異同:名詞為[-V,+N],動詞為[+V,-N],形容詞為[+V,+N],介詞為[-V,-N]。[1]然而,如果用以劃類的特征是跨越不同層面的元素,這時就需要注意所分類別的使用范圍是存在限制的。涉及語音、句法兩個層面的語綴三分系統,如果用于單純的語音研究或句法研究,都會因為類別劃分不符合研究所需從而影響研究的合理性。這樣的跨層面分類系統僅僅適用于針對語綴現象的概括性、介紹性討論,如果要進行具體層面的分析,我們必須對該分類進行重新審視。
有無特殊的句法表現,意味著是否具有獨立的句法地位,即在句法運算中是否需要對其進行單獨的處理。在我們看來,簡單語綴只涉及語音層面上的弱化與附著,并無獨立句法表現,因此必須和特殊語綴、黏著詞區分開來,只將其看作語音層面的一種語綴附著(cliticization)[2]現象,不納入句法討論。依此思想,語綴應該分為語音的語綴(廣義的語綴)和句法的語綴(狹義的語綴)。前者指在語音層面發生語綴附著現象的成分,包括簡單語綴、特殊語綴和黏著詞;后者則僅僅指具有獨立句法表現的語綴,只包括特殊語綴和黏著詞。如非特別指明,本書論及的語綴只是句法上的語綴。[3]
2.1.2.2 黏著詞的存廢問題
通過本書隨后部分的論述可以得知,絕大多數的漢語語綴在Zwicky的系統中都應屬于黏著詞。然而,我們發現在Zwicky(1977)之后的語綴研究中,幾乎很難再見到黏著詞的蹤影。提及分類的時候通常只是將語綴一分為二,即特殊語綴和簡單語綴,甚至Zwicky本人隨后的著作如Zwicky and Pullum(1983)以及Zwicky(1985)也不再將黏著詞單獨作為一類。究其原因,在于有學者認為黏著詞和特殊語綴的差別僅僅是有沒有對應的完整形式,而有時候一個語綴與其相應的完整形式可能存在較大差異而難以識別,而且是否具有完整形式對說明一個語綴在使用位置上的限制也沒有什么幫助(Spencer and Luís,2012:43-44)。
不過,我們認為這并不足以成為取消黏著詞獨立類別的原因。首先,與完整形式差異較大的語綴,和沒有相應完整形式的語綴并不互斥,二者完全可以同時存在。而且,如果某語綴與其完整形式的差異已經大到讓人無法識別二者關系的程度時,則與羅曼語中代詞語綴和重讀形式的緊密關聯相去甚遠,這時候兩個成分是否還算“相對應”便值得重新考慮了。其次,特殊語綴和黏著詞的區別,除了二者是否存在相應的完整形式,還在于它們有不同的句法表現。比如羅曼語族的代詞語綴緊附謂語動詞或者功能性成分,并與動詞之后的論元位置具有一致關系,而英語的所有格語綴’s只是附著在一個成分整體之上標示領屬關系,對其緊鄰成分并沒有選擇性限制。最后,至少在漢語中,絕大部分的語綴都是黏著詞,而未見類似印歐語中典型特殊語綴的情況。例如語氣詞大家族的成員,都是作用于一個成分的整體,并在語音上附著于該成分的一個詞,且所附著的詞通常位于成分的邊緣位置。這是典型的黏著詞表現,而且漢語語氣詞也幾乎沒有可識別的重讀完整形式。
可見,黏著詞作為一個獨立的語綴類型被取消,是因為研究者們以印歐語言的部分現象為由,更多地基于是否存在相應的完整形式這一語音標準而進行的理論改動。在考慮進漢語的語言事實以及黏著詞和特殊語綴在句法上的不同表現之后,本書主張把黏著詞這一被西方語綴研究者拋棄的語綴類型重新拉回到研究框架中來。退一步說,即便要堅持簡單語綴和特殊語綴兩分的方案,也應該明確指出存在一類曾經獨立但后來被歸入特殊語綴的黏著詞,否則可能會給研究帶來一些負面的影響。第一,如前文所述,跨層面的籠統分類并不科學,眉毛胡子一把抓,往往不利于對研究對象真實面貌的清晰展現。第二,由于研究對象性質不一,且其中黏著詞的一部分常消失在視野之外,導致語言學家很難提出一個具有普遍意義的對語綴的統一解釋。第三,這樣一種混雜且不完整的分類系統很容易讓研究者們在對語綴進行界定、辨識的時候出現某種程度上的偏誤。
由于漢語缺乏典型的特殊語綴,加之黏著詞被廢棄,因此在二分的分類框架下探討漢語語綴現象時,簡單語綴的一些特點很容易就成了比較重要的判定標準。劉丹青(2008:550)指出認定語綴時應該參照“句法從嚴、語音從寬”的原則,句法上應該重點確認那些涉及語序改變(如法語的代詞語綴)、結構錯配(mismatch,如I'm)以及有明顯語音脫落(如am>m、has>s之類)的現象為語綴,沒有出現上述現象的可優先分析為虛詞或詞綴。張斌(2013)等學者在對語綴的鑒別問題上也是遵循劉所提出的基本原則。然而,劉指明的三條句法標準中,結構錯配指語音和句法的不匹配,涉及語音現象,而語音脫落更是純粹的語音問題。劉欲強調句法標準而無法避開語音層面的因素,我們認為根本原因就在于這兩條標準是根據簡單語綴的典型表現所擬定的,而簡單語綴卻是一種不涉及獨立句法表現的語音現象。除此之外,論及漢語語綴的學者大多將語氣詞看作語綴,劉丹青(2008:5)也認定其具有語綴的性質[4]。可是,語氣詞不涉及語序改變,沒有結構錯配,也不存在明顯的語音脫落,這無疑給他所提出的原則造成了難題。我們認為,只需要給予黏著詞在語綴系統中應有的地位,并將語綴現象離析出句法和語音兩個層面,以上問題便可以得到理想的解決。
2.1.2.3 Klavans的參數系統
Zwicky(1977)的三分系統作為語綴的經典研究,影響很大,但也存在若干問題。Zwicky(1977:6)自己便曾指出,簡單語綴和特殊語綴之間的界限有時并不清楚。Klavans(1982:29-35)更是列舉出了該分類理論存在的諸多問題,比如無法很好地描寫歷時演變,Zwicky關于歷史上存在從簡單語綴到特殊語綴的變化以及特殊語綴可以反映語序演變的提法均有問題;一些近似的語綴被歸入不同類別的做法不合理,無法刻畫出某些語綴之間的相似之處;Zwicky認為特殊語綴有特殊句法表現,并以此與簡單語綴作出區別,然而這些“特殊的表現”可能并非句法問題;此外,還存在一些分類上兩可的現象。有鑒于此,我們認為在日后的研究中完全有理由考慮另一種描寫力和解釋力或許更強的分類方案。
如1.2.1.4小節所述,Klavans(1982,1985)提出了一套由三個二元參數構成的分類系統,分別包括:
P1:首/尾(Initial/Final),即語綴附著在其作用域中發生的位置是第一個還是最后一個結構或詞;
P2:前/后(Before/After),即語綴位于P1所確定位置的前面還是后面;
P3:前語綴/后語綴(Proclitic/Enclitic),指語音連挨(liaison)發生的位置,即語綴在語音上是向后附著還是向前附著。

圖1 Klavans的語綴分類系統
該分類系統的界定方式可以參考圖1。以英語的所有格語綴’s為例。在短語the king of England’s hat中,’s附于這個表達領屬義短語的第一個直接成分the king of England,因此P1=首;’s位于該結構的后面,因此P2=后;在語音上’s是向前附著的,因此P3=后語綴。
Klavans(1982:81)提到,正是語綴既像詞,又像詞綴,既有語音特點,又有句法特點的二元性,讓研究者們充滿興趣。而她的這套分類系統不僅可以更系統、更廣泛地刻畫語綴現象,而且對于語綴在句法和語音上的表現也有較好的解釋效果。三個參數中,前兩個是句法的,第三個是語音的。將兩個層面分開處理,自然會允許出現這樣的情形:語綴在句法上依從的對象,和在語音上附著的對象,可能不一致。比如英語句子Mike’s a boy中,語綴’s對應的參數分別為首(P1)、前(P2)、后語綴(P3),也即它在句法上向后靠,在語音上卻向前靠。而且,這種錯配也出現在Zwicky(1977)系統里面的簡單語綴中。Huang(1987)認為漢語共同語名詞短語中的“的”(如“沈三白的太太/白的房子/昨天來的人/太空梭爆炸的事”)是標記名詞短語中心語的語綴,具有尾(P1)、前(P2)、后語綴(P3)的參數值,也即它在句法上附著于名詞短語最后的成分——中心語——的前面,但是在語音上并不向后依附中心語,而是向前附著。[5]可見,在這一分類框架下,語綴的句法表現和語音表現沒有混為一談卻又都得到了統一的解釋。一個囊括全面、層次清晰的方案,無疑可以為進一步的研究提供更好的基礎。另外,Huang(1985)與Shiu(1989)利用語綴理論,把漢語疑問語氣詞“嗎”“呢”等分析為依附在整個句子上的語綴,對應的參數分別為尾(P1)、后(P2)、后語綴(P3);Huang(1988/1991)還使用同一套理論分析了閩南語的疑問詞“敢”[如“伊敢有來?”(他/她來過嗎)],認為“敢”也是語綴,對應的參數分別為首(P1)、后(P2)、前語綴(P3)。從這個角度來看,Klavans(1982)的參數系統也許可以為將來漢語語綴的類型學研究提供重要的工具。
關于語綴還存在一些基于其他標準的分類。如果以語綴與其宿主的相對位置為標準,語綴可以分為前語綴(proclitic)、后語綴(enclitic)和中語綴(endoclitic),這非常類似詞綴的前綴(prefix)、后綴(suffix)和中綴(infix)。如果以語綴的功能為標準,可以分出功能類似動詞、副詞、代詞、連詞、介詞、話語標記等等的語綴。這些具體的分類情況我們會在本書的相關部分予以闡釋和運用。
2.1.3 語綴的定義
通過上一小節對語綴分類系統的重新審視,我們對語綴也將擁有更加精確的定位。前文我們曾對語綴進行了一個初步的定義:
具有獨立詞的句法特點,而語音上需要依附于另一個詞或短語的黏著句法成分,它作用于短語或句子層面,并非詞內語素。
可以發現,這個定義所針對的對象是廣義的語綴,也即語音的語綴。文獻中被稱為簡單語綴的現象同樣也滿足該定義。例如英語is的弱化形式’s,雖然不具有特殊的句法表現,但其在句法特點上仍然是近似于獨立詞is的?;谥暗挠懻?,我們需要在初步定義的基礎上略微調整,擴充語綴的內涵,增加一項對獨立句法地位的要求,從而刪減語綴的外延,得到將簡單語綴排除在外的(狹義的)語綴定義:
具有獨立詞的句法特點和獨立的句法地位,而語音上需要依附于另一個詞或短語的黏著句法成分,它作用于短語或句子層面,并非詞內語素。
我們的研究目標是想要在探索人類語言中的語綴所具有的普遍共性這一方向上做一些嘗試。但如果我們漢語的語綴和其他語言的語綴不是一回事,那么這種對共性的探索便失去了最根本的前提。因此,我們對語綴的定義,也就是對漢語語綴的定義。個別語言的個別特點完全可以通過其他方式進行闡述。根據已有語言材料得出的結論,如果在解釋新語言事實的時候遇到了阻滯,最理想的做法便是在對舊有結論進行最小限度微調的情況下,盡量擴大理論的覆蓋面,提高其解釋力,而絕不應該聽任這種不和諧狀態的存在,對理論進行有選擇性的吸收,對現象進行有限制性的解釋。相比于其他的漢語語綴研究,本書剝離出簡單語綴而恢復黏著詞的做法,不僅有利于對漢語語綴進行更合理的分析,也有利于對語綴普遍共性的更精確的探求。
此外,漢語學界對語綴這一現象存在若干不同的譯法,如“附綴”“附加語”“附著詞”“附著成分”“詞組尾”等等。我們之所以不采用其他譯名,是因為“語綴”更能準確地體現出這一語言現象的特點,也可以很巧妙地展示出它與“詞綴”的異同:二者都是“綴”,都具有黏著性;“語綴”作用于語法層面,“詞綴”作用于詞匯層面;“語綴”附著在句子、短語或詞上,“詞綴”附著在詞根或詞干上;“語綴”標示短語、句子等語法成分的類別,“詞綴”標示詞匯成分的類別。相比之下,另一較常見的譯法“附綴”更像是“語綴”和“詞綴”的上位概念,只體現出“附著”這一語綴、詞綴的共性特點,以致張斌(2013:8)還需要區分廣義和狹義的附綴,并說明廣義的附綴是包括詞綴的;“附著詞”“附加語”“附著成分”和“附綴”一樣,無法將語綴和詞綴區分開,而且“附著詞”從字面上將語綴定性為詞,這不符合語綴性質介于詞和詞綴之間的客觀事實;“詞組尾”不夠全面,語綴并非只附著于詞組/短語,且附著方式不僅是后附。本書提及的研究著作如果采用其他譯法,將不再另作說明,而一律統稱“語綴”。
2.1.4 語綴的性質
我們在1.3.3小節明確了本書的一個研究構想:語綴不僅僅是語音或詞匯層面的語言現象,它在句法運算中是占據一席之地的,即所有漢語語綴均是中心語,投射出語綴短語CliP。實際上,再進一步,我們甚至可以說人類語言中所有的語綴都是中心語。這里的語綴,便是經過我們重新界定之后的句法語綴(狹義的語綴),并不包括文獻中稱為“簡單語綴”的那一類語音層面的現象。在該問題上,我們主要是從以往對羅曼語代詞語綴的研究中獲得了啟示,并借助生成語法的中心語理論,對語綴的性質作出了這一推想。下面我們對相關的研究脈絡和理論背景進行一個簡單的梳理。從中我們會發現,將語綴看作功能性中心語的處理方法可以得到多方面的支撐,具有較強的解釋力,而且更符合我們最樸素的語感。
2.1.4.1 羅曼語代詞語綴研究的啟示
我們前面提到,生成語法學派在研究羅曼語代詞語綴時,存在移位說和基礎生成說兩派觀點。以(5)的法語句子為例,盡管代詞語綴les代表了及物動詞“介紹”的直接賓語,但并沒有影響到動詞的題元性質,動詞依然是及物的,其論元位置仍可能存在一個XP*。生成語法的研究焦點就是XP*的性質以及語綴和XP*的關系。
(5)Marie lesi aura présentés XPi* à Louis.
瑪麗_他們.賓格_將會_介紹-一致關系_介詞_路易
瑪麗將會把他們介紹給路易。
(Sportiche,1996:215)
移位說認為,代詞語綴生成于XP*位置,之后再移位并嫁接于某個零投射成分,而該成分必須是一個功能性的中心語,而不能是詞匯性的。此外,由于標準的嫁接操作是在原成分之上創造一個相同類型的范疇,因此法語中在中心語之上的嫁接總是左向的(Kayne,1991)。根據以上性質,我們可以將例(5)的結構用樹形圖展示如(6)。依照移位說的觀點,語綴les生成于VP的標志語位置,再移位并嫁接在功能性的中心語I上,實現了實際語言中具有的形式。
(6)

在語言中存在許多相關現象可以支持移位說對語綴的句法分析,其中最有力的證據是語綴和XP*之間的關系體現出了很多對移位操作的限制條件,即不少結構中的語綴無法被提取出來。這一類現象均說明羅曼語的代詞語綴在其生成過程中涉及移位。例如在明顯移位的情況下,法語是不允許介詞懸空(preposition stranding)的,如(7a)所示,介詞pour的賓語quel traité如果發生wh移位則會導致句子不合法。與此相同的是,在涉及語綴位置的時候,介詞懸空同樣是被禁止的,如(7b)所示,作為賓語的lui位于介詞pour之后則合乎語法,但是卻不能位于第二位置而使得介詞懸空。可見這一對于移位的限制條件嚴格控制著XP*的位置。
(7)a.*Quel traité Jean a-t- il voté pour t?
哪個_協議_約翰_助動詞_他.主格_投票_介詞
約翰投票給了哪個協議?
b.Jean a voté pour lui./ *Jean lui a voté pour t.
約翰_助動詞_投票_介詞_他.賓格
約翰投票給了他。
(Sportiche,1996:224)
另外,如果要從限定詞短語中提取語綴時,同樣會遇到類似對移位的限制。我們知道,要將某成分從一個給定結構中的限定詞短語中提取出來,該成分必須能夠成為該限定詞短語的所有者。因此,例(8a)的法語句子中,只有使用une和la時,dont才可以作為句中DP的所有者,而如果使用ma則令dont不能擁有DP。同樣,(8b)中的語綴en也只能用于DP使用une和la的時候,如果使用ma也會讓句子不合法。這也說明語綴的生成涉及移位。
(8)a.La personne dontj Jean a vu [une/la/ *ma photo tj].
定冠詞_人_誰的_約翰_助動詞_看見_一/那/我的_照片
約翰看見了他一/那張照片的那個人。
b.Jean enj a vu [une/la/ *ma photo tj].
約翰_他的_助動詞_看見_一/那/我的_照片
約翰看見了他的一/那張照片。
(Sportiche,1996:225-226)
除此以外,法語中分詞的一致關系表現也為移位說提供了證據。在法語中,當分詞的賓格直接賓語位于其前時,分詞可以或者必須與它一致,如(9a);當賓格直接賓語位于分詞之后時,則禁止二者一致,如(9b)。(9c)表示語綴l’的表現和賓格直接賓語完全一樣,亦可證明語綴是移位至它們在表層結構的位置的。
(9)a.La portei que Jean a peint(e)ti.
那_門_標句詞_約翰_助動詞_刷漆(陰性)
約翰刷過漆的那扇門。
b.Jean a peint(*e)la porte.
約翰_助動詞_刷漆(*陰性)_那_門
約翰刷了那扇門。
c.Jean l’ a peint(e)t.
約翰_它_助動詞_刷漆(陰性)
約翰刷了它。
(Sportiche,1996:227)
除了上述三種現象之外,其他多種支持移位分析的證據可以參看Sportiche(1996)。
支持基礎生成說的學者中,有的認為在某些情況下語綴移位缺少相應的起始位置,有的指出有時候語綴與其起始位置之間的距離會違反移位操作的限制。此外,給移位說造成最大麻煩的便是“語綴同現”現象,如1.2.1.2小節提到的例(10):
(10)Nos esperaban solo a nosotros.
我們.賓格_三人稱復數-等_只_介詞_我們.賓格
他們只在等我們。
該句不僅使用了語綴nos,而且還同時使用了獨立詞nosotros。如果按照移位分析的說法,語綴應該生成于XP*位置再移位,但是此時的XP*位置已經有nosotros存在,移位似乎無法發生。這樣的語言現象無疑給支持移位說的學者們提出了一個難題。
Sportiche(1996)將這兩派看似不兼容的分析方法協調了起來,很好地解釋了代詞語綴和XP*間存在的一致關系,同時也讓“語綴同現”造成的困難得以排除。他認為所有語綴總是基礎生成于零投射的位置,作為短語的中心語,同時語綴結構仍會涉及移位,但并非之前移位說認為的中心語移位,而是XP*位置的成分所發生的非論元移位。以(5)為例,假定XP*位置上存在一個限定詞短語DP,則DP會移位至語綴短語[6]的標志語位置,以允準某些特征,從而實現了語綴和XP*的一致關系。而另一方面,由于語綴并非生成于動詞的補足語位置,因此“語綴同現”的結構在這時便不再與移位操作相矛盾。具體過程如(11)所示。這種分析方法不僅解決了之前兩派研究存在的問題,而且所用的理論能統攝各類代詞語綴,還用標志語-中心語允準將語綴結構和疑問、否定、焦點等結構合理地結合了起來,是對羅曼語代詞語綴句法研究的一大進步。
(11)

生成語法學派的諸多分析,均試圖解釋清楚代詞語綴和XP*之間存在的一致關系,其中以Sportiche(1996)的觀點最為合理,以語綴為短語中心語的構想十分巧妙。但是在漢語的語綴研究中,并不存在類似這種解釋一致關系的需要,因為漢語是一種缺乏形態的語言,自然也缺乏一致關系,而且類似羅曼語代詞語綴的特殊語綴在漢語中也十分罕見。雖然不存在需要解決的共同問題,但是學者們在分析羅曼語代詞語綴時所得出的結論,同樣可以給漢語語綴研究以理論支持。通過詳細分析移位說和基礎生成說的各自優劣,我們可以很清楚地認識到把羅曼語的代詞語綴分析為中心語這一處理方式在哪些方面具有很強的解釋力,以及在哪些方面避免了困局的產生。
Sportiche(1996:215)試圖對羅曼語的代詞語綴提出一種跨語言的統一解釋,將語綴分析為一個只存在個體間詞匯差異的集合。在此理論基礎上略進一步,我們可以發現,對語綴進行統一解釋不僅只在羅曼語的代詞語綴問題上存在可能,對于人類語言多種類型的語綴,依然可以用一套理論進行分析。這個用來跨語言地對各種語綴進行統一分析、解釋的理論,就是生成語法里面重要的中心語理論。
2.1.4.2 中心語理論基礎上的語綴研究
“中心語”這個術語,在漢語語法學界一直被用來專指偏正結構里面修飾語之后受其修飾的那個成分,如“漂亮的衣服”里“衣服”是定中結構的中心語,“剛回來”里“回來”是狀中結構的中心語。在經典的結構主義語法理論中,中心語是指與其母節點具有相同屬性的子節點。20世紀70年代后的生成語法X階標理論(X-bar theory)、廣義短語結構語法(Generalized Phrase Structure Grammar)、中心語驅動的短語結構語法(Head-Driven Phrase Structure Grammar)以及依從語法(Dependency Grammar)等,都使用了“中心語”這個術語,雖然各個理論的研究取向和具體主張各不相同,但他們對“中心語”這個術語的理解基本上是一致的,即都是用來指某種結構里要求與之在同一個結構里共現的其他成分都從屬于它的那個成分。比如某短語結構XP,如果其中所含句法成分A的語法特性決定了整個XP的語法特性,那么A就被視作XP的中心語。按照中心語的滲透性原則(percolation principle),中心語的語類特點會滲透到其所在的母節點。因此,如果已知某一個中心語是名詞性語類,即可推知其所在母節點也屬名詞性語類。從中心語理論的眼光來看,差不多所有的短語都是“向心結構”,生成語法的X階標理論體現的正是這一思想(參看司富珍,2004;2006)。
在生成語法中,X階標圖式(X’-schema)被認為存在于人類大腦之中,是普遍語法的一部分。它反映出各種句法單位的內部結構和共有的結構特征,如(12)所示。
(12)

當一個詞X從詞庫中被提取出來之后,便可能作為中心語進行投射(project),形成短語XP,該XP具體的實現形式可能為名詞短語NP、動詞短語VP、介詞短語PP、形容詞短語AP和副詞短語AdvP等等。傳統語法認為,句子是由主語和謂語這兩大部分所構成的。由于不存在句子中心成分,句子被看作離心結構。生成語法卻認為,無論是短語,還是分句、句子,其內部結構都可以用X階標圖式來表示。當分句結構存在that、for、if、whether等標句詞(complementizer)時,標句詞即是句子的中心語,由其投射出的標句詞短語CP便為標句詞所在的分句;當分句結構不存在標句詞的時候,句子的中心語則由助動詞、不定式助詞to等等屈折范疇(inflection)充當,由其投射出的屈折范疇短語IP實際就是分句。
隨著生成語法的不斷發展,中心語理論也得到了相當程度的深入挖掘。DP假說(DP Hypothesis)認為,以前所說的很多名詞短語,其中心語應該是冠詞、指示詞這一類限定詞(determiner),而名詞只是限定詞的補足語。在限定詞短語中,起指稱作用的是那個限定詞,它是某成分得以成為補足語的核心成分。例如the scholar中的the表示這是一個有定的指稱成分,scholar則表示該成分具有學者的屬性,只是一個從屬成分,因此整個短語the scholar是功能詞the投射出來的產物(參看劉丹青,2008:111)。除此之外,VP分裂假說(Split VP Hypothesis)從動詞短語VP中分裂出一個輕動詞(light verb)短語vP;IP分裂假說(Split IP Hypothesis)把屈折范疇I細分為時(tense)、體(aspect)、情態(modality)、否定(negation)、語態(voice)等成分,它們可以各自作為中心語投射出自己的短語;CP分裂假說(Split CP Hypothesis)與IP分裂假說的精神類似,把標句詞短語CP進一步分解為語勢短語(Force Phrase)、話題短語(Topic Phrase)、焦點短語(Focus Phrase)和非限定短語(Non-finite Phrase)等等由不同中心語投射而成的獨立結構。[7]
由此可見,句法學中所有的短語、分句都可以表述為一個向心結構XP,均起始于一個中心語節點X。較虛的成分不僅可以,而且通常都會是其所在短語的中心語。照現在的生成語法發展趨勢來看,往往是一些意義較虛的功能性成分,因為其重要的句法作用而被學者抽取出來分析為中心語,投射出自己的短語。在Rizzi(1997)等代表性著作之后,獲得長足進步的制圖(cartography)理論便是明顯例證。
基于生成語法的中心語理論,我們認為所有的語綴均為中心語,投射出自己的語綴短語CliP。雖然各語綴性質不一,但是它們的語法特性均通過中心語的滲透性原則,傳遞給了語綴短語。Sportiche(1996)認為羅曼語存在兩類代詞語綴,與格語綴涉及一致關系特征的允準,賓格語綴涉及特指特征的允準,而語綴短語也具備了相應的語法特性。生成語法學派之前提出的語綴短語的設想是非常合理的,但是由于相關學者受到所解決問題的限制,研究就止步于羅曼語的代詞語綴。實際上,其他語綴同樣也可以分析為具有中心語的性質,而且這一結論是具有跨語言解釋力的。
以漢語語綴的主流——黏著詞——為例,我們可以發現中心語理論一樣能對其進行合理的解釋。首先來看漢語語氣詞的情況。語氣詞主要表達說話人在言語交談中的態度、情緒。前文提及的多種研究都認為語氣詞是附著在整個句子上的語綴。語綴如果被處理為中心語,便能決定語綴短語的句法特性,比如(13)的“嗎”就會將疑問的特征賦予了整個語綴短語,這也正好符合學界通常將“嗎”認定為構成疑問句標志的看法。在文獻中,語氣詞投射出的短語一般被處理為CP。
(13)a.這碗面好吃嗎?
b.

其次,英文中的黏著詞有著同樣的表現,作為中心語的黏著詞語綴也是附著在短語結構之上的。按照語綴短語的設想,短語the woman I interviewed’s arguments的結構可以表示如(14)。所有格語素’s決定了整個語綴短語具備表示領屬的句法特性和功能,從而使得短語的標志語the woman I interviewed和語綴的補足語arguments具有了領屬關系。在文獻中,所有格語素投射出的短語一般被處理為PossP。
(14)a.the woman I interviewed’s arguments
b.

生成語法嚴格地將中心語定義為可以決定所在短語的句法性質、句法功能的成分。把很多功能范疇處理成中心語的做法在傳統語法看來是不可思議的,但正是這樣的處理更能反映人類語言的本質,更能體現不同語言之間的共性。徐杰(2012)指出語綴具有標明句類的功能,該看法也正好與我們所提出的論點相吻合。我們只需要單純從經典的中心語理論出發,就可以得出比以往生成語法研究更具概括性、更適合分析漢語的結論,使語綴研究融入進X階標理論,也讓相關討論更符合語言的實際和人們的語感。對語綴做這樣的句法處理也更加切合生成語法追求跨語言、超結構的人類語言共性的基本精神。
需要強調的是,語綴內部各個成員之間的性質是多種多樣的。我們在前文已經通過是否作用于句法層將語綴分為了廣義的語音語綴和狹義的句法語綴。而句法語綴之中又可以再分為特殊語綴和黏著詞。但這并不代表關于語綴的分類已經到了最細致的地步。在特殊語綴和黏著詞內部,依然可以根據句法性質的不同而劃分出若干的小類。我們提出語綴短語CliP,目前的理論價值是高于其在技術層面進行具體分析的價值的。將所有語綴都定性為中心語,意義在于強調語綴于其所在結構中具有的決定性地位,在于突出語綴作為一類獨立的句法類別所具有的共同句法特征,在于構建一個語綴研究可以用到的框架和視角。語綴短語不是我們隨意貼的一個標簽,當然我們也不會用其掩蓋語綴所具有的多樣特色。在不同的情況下,語綴短語CliP可以理解為或者實現為標句詞短語CP、領屬短語PossP、連詞短語ConjP等等,相應地也可能在句法樹上占據不同的位置。根據語綴短語的具體句法層級和句法特點對語綴進行另一個層面的分析與分類,將是我們日后的研究工作之一。
[1] Huang(2015,2016)利用守恒/達變(endurant/perdurant)這兩個涉及時間介入的理論分類為名詞性和動詞性賦予了確切的含義。
[2] 英文cliticization在文獻中可以指至少兩種語言現象。第一是在語言的共時系統中,語綴對相鄰成分的語音附著,我們稱為“語綴附著”;第二是指語言的歷時發展過程中,由其他成分演變為語綴的變化,我們稱為“語綴化”。
[3] 本書的理論構想是將所有語綴處理為中心語。這里所說的語綴,自然只是就特殊語綴和黏著詞而言的。此外,表1中的跨層面分類還存在一個系統上的空格,也即理論上可能還存在一類語綴,既沒有對應的重讀完整形式,也沒有獨立的句法表現。我們尚未發現具有這一特點的語言實例,但即便存在,也會由于其沒有自身獨立的句法地位而不會成為我們的句法研究對象。
[4] 劉采用的措辭“具有附綴(clitic)的性質”具體意思不太明確??赡苁亲髡邔⑵涮幚頌檎Z綴,也可能是作者根據“語音從寬”的原則指出其語音上具有語綴屬性但并不把它歸入語綴范疇。
[5] 這樣分析比起通常把“的”處理為語音、句法上均向前依附的做法有若干解釋力上的優勢,可參看Huang(1987:66-73)及黃居仁、李逸薇(2013)。
[6] Sportiche(1996:235)稱之為語綴語態(clitic voice),在具體情況下可能為主格語態、賓格語態、與格語態等等。
[7] 不過,徐杰(2010)指出生成語法提出各種功能短語的許多論斷存在嚴密論證不足等缺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