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外國文學經典生成與傳播研究(第八卷)當代卷(下)
- 吳笛等
- 5604字
- 2020-10-23 11:14:25
第三節
奧登作品在中國的流傳與影響
奧登作品這種浸潤人心的影響力,同樣體現于它們在中國的譯介與流傳。早在1937年,國內影響力較大的月刊《文學》就已經把奧登作為英國新詩運動的重要人物來介紹。隨后,英國詩人、批評家威廉·燕卜蓀(William Empson)在長沙臨時大學和西南聯大進行為期三年的教學活動,開啟了國人推崇奧登的大門。與此同時,奧登于1938年春偕同小說家衣修伍德訪華的舉動,加速了他在國內文化界的傳播速度。本是里爾克、葉芝、瓦雷里、艾略特等西方現代詩人的晚輩,初出茅廬的奧登卻在中華大地上刮起了一股“奧登風”,穆旦、杜運燮、卞之琳等一大批中國現代詩人“學他譯他”,而且據王佐良觀察,“有的人一直保持著這種感情,一直保持到今天”[1]。
如今,奧登對中國現代詩人的影響已經成為學術界的一個研究重心。隨著杜運燮等人編的紀念穆旦的著作《一個民族已經起來》(1987)、《豐富和豐富的痛苦》(1998),還有《半個世紀的腳印:袁可嘉詩文選》(1994)、《周玨良文集》(1994)、《王佐良文集》(1997)等的出版,趙文書的《奧登與九葉詩人》(1999)和《W.H.奧登與中國的抗日戰爭——紀念〈戰時〉組詩發表六十周年》(1999)、張松建的《奧登在中國:文學影響與文化斡旋》(2005)、黃瑛的《W.H.奧登在中國》(2006)和《中西詩藝的融會與貫通——論“奧登風”與中國現代主義詩歌》(2007)、馬永波的《奧登與九葉詩派的新詩戲劇化》(2008)、王家新的《奧登的翻譯與中國現代詩歌》(2011)等一系列研究文章的發表,奧登在中國的流傳與影響的脈絡日漸清晰。根據這些文獻資料,我們不難看出,燕卜蓀在教學活動中對奧登的推崇,點燃了青年學生們研讀奧登的激情,而奧登來到水深火熱的中國戰場,則擴大了他在中國文化界的知名度,但這兩點只能說明奧登在中國迅速流傳的外在推動力,并不足以表明他的持久影響力的根源。事實上,更深層次的原因在于奧登既不脫離時代又持續提煉詩藝的詩學精神,這對于同樣面臨著詩人與社會、政治、藝術等諸種問題的中國現代詩人來說,無疑有著重要的啟迪意義。
很多研究者都注意到,中國現代詩人之所以對奧登青睞有加,是因為他介入時代的“左”傾立場讓他們倍感親近。關于這一點,趙文書在其《奧登與九葉詩人》中有精彩論述。他認為,以穆旦、杜運燮、辛笛等為首的九葉詩人,“積極干預時代生活的人生態度和‘左’傾的思想觀點,與其說是奧登的影響,倒不如說是時代使中國詩人和奧登產生了共鳴”,正是這種“共鳴”使中國詩人對奧登產生了“親近感”,“從而在自己的詩歌創作中有意識地學習、模仿他”。[2]的確,燕卜蓀彼時的現代英詩課程并不僅僅講授成就斐然的大詩人,還有嶄露頭角的新詩人,但是西南聯大學子們卻獨獨偏愛奧登,其中當然有“生命體驗的交織”和“思想火花的碰撞”。[3]杜運燮后來在《我和英國詩》里回憶了他偏愛奧登的原因:“被稱為‘粉紅色的三十年代’詩人的思想受到馬克思主義的影響,是‘左’派,他們當中的C.D.路易斯還參加過英國共產黨,奧登和斯彭德都曾參加西班牙人民的反法西斯戰爭。而我當時參加聯大進步學生團體組織的抗戰宣傳和文藝活動,因此覺得在思想感情上與奧登也可以相通。艾略特的《荒原》等名篇,名氣較大,也有很高的藝術性,但總的來說,因其思想感情與當時的我距離較遠,我雖然也讀,也琢磨,但一直不大喜歡,不像奧登早期的詩,到現在還是愛讀的。”[4]王佐良在分析穆旦的學術淵源的時候,也談到了當年的西南聯大學子們更容易接受奧登的現象:“他的詩更好懂,他的那些摻和了大學才氣和當代敏感的警句更容易欣賞,何況我們又知道,他在政治上不同于艾略特,是一個‘左’派……”[5]
由此可見,面對動蕩不安的社會環境,中國青年詩人們更愿意親近相似背景下成長的奧登,也更愿意像彼時的奧登那樣以“左”傾立場介入時代,積極探索文學的政治取向化道路。穆旦、杜運燮、王佐良等畢業于西南聯大的才子們,以各自的方式為中國的抗日戰爭出力,用全新的詩歌語言和技巧記錄下了那個時代的中國:戰場、士兵、農民、難民、通貨膨脹以及戰爭中的其他種種災難和現象。以穆旦為例,他于1942年投筆從戎,參加了中國抗日遠征軍,親歷滇緬大撤退,在遮天蔽日的熱帶雨林間穿山越嶺,可謂九死一生。根據入緬作戰的經歷,穆旦創作了中國現代詩歌史上的著名詩篇——《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1945)(以下簡稱《森林之魅》):
靜靜的,在那被遺忘的山坡上
還下著密雨,吹著細風,
沒有人知道歷史曾在此走過,
留下了英靈化入樹干而滋生。[6]
熱帶雨林的原始繁茂,正是外來人類的森森地獄。穆旦以森林和人的對話作為雙聲部,在若即若離的顫栗中接近散發著死亡氣息的神秘氛圍,將詩人個體刻骨銘心的戰爭經歷升華為對生命的珍視、對死難者的祭奠,同時又不乏審美的力量——“你們的身體還掙扎著想要回返/而無名的野花已在頭上開滿。”[7]
《森林之魅》整首詩感情內斂,與他創作于1937年11月的《野獸》很是不同:
在暗黑中,隨著一聲凄厲的號叫,
它是以如星的銳利的眼睛,
射出那可怕的復仇的光芒。[8]
《野獸》的成詩正值南京、武漢陷落后中國抗日戰爭十分艱苦的時期,穆旦面對民族的危難表達了愛國熱情,但字里行間對情感的處理、語言的控制還比較直白,更多的是一種口號式的激情宣泄。從1937年到1945年,穆旦詩風的轉變固然有個人詩藝精進的內在原因,但奧登的啟迪作用不容忽視。我們且看1938年奧登在中國為紀念無名的士兵寫下的十四行詩:
他不知善也不選擇善,卻將我們啟迪,
如一個逗號為之平添了意義,
當他在中國化身塵埃,我們的女兒才得以
去熱愛這片土地,在那些惡狗面前
才不會再受凌辱;于是,那有河、有山、
有村屋的地方,也才會有人煙。[9]
悼念英靈是戰爭詩中極為常見的題材。奧登的詩學策略是反對浪漫主義式的傷感與抒情,偏重艾略特式的現代主義表達方式。在這首詩里,奧登用詞平淡,卻很好地平衡了感情與智性,在悼念無名士兵的同時展望革命勝利后的美好熱土,給人以存在的勇氣和力量。該詩曾以《中國兵》為題刊登于《大公報》,引起了文化界的熱烈反響和廣泛討論。穆旦顯然也認真研讀過這首詩,所以才會在20世紀70年代再一次提到該詩的魅力:“奧登寫的抗戰時期的某些詩(如《一個士兵的死》),也是有時間性的,但由于除了表面的一層意思外,還有深一層的內容,這深一層的內容至今還能感動我們,所以逃過了題材的時間的局限性。”[10]那“深一層內容”,正是穆旦等中國現代詩人從奧登詩作中汲取的養分,是透過生活的表面而寫出“發現的驚異”:“你對生活有特別的發現,這發現使你大吃一驚(因為不同于一般流行的看法,或出乎自己過去的意料之外),于是你把這種驚異之處寫出來……寫成了一首有血肉的詩,而不是一首不關痛癢的人云亦云的詩。”[11]
穆旦的這一番表述,再一次印證了王佐良所言的“學他譯他”“有的人一直保持著這種感情,一直保持到今天”。事實上,藝術成長于“奧登風”時期的現代詩人們,雖然在新中國成立以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停止了藝術創作,但并沒有因為客觀條件的制約而減少對奧登的喜愛。他們在個人的、私下的、可能的情況下,繼續閱讀和欣賞奧登,甚至譯出了一些詩歌。穆旦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文化大革命”期間,他雖然停止了詩歌創作,但一直堅持著詩歌翻譯工作。在勞動改造的間隙,他譯出了五十多首奧登詩歌,這其中包括《戰時》組詩、《詩解釋》《西班牙》《悼念葉芝》等。我們知道,穆旦熟諳中文和英文,在理解原作和遣詞造句方面都有獨到之處。他翻譯的這些詩歌,不僅有奧登創作于20世紀30年代的著重社會題材的詩歌,還有奧登處于思想轉折時期創作的具有“右”傾傾向的詩歌,這些對于人們認識“左”傾以外的奧登很有幫助。楊憲益、卞之琳和王佐良等人,也在“文化大革命”之后接連出版譯作,收錄了他們精心翻譯的奧登作品,如楊憲益的《近代英國詩鈔》(1983)、卞之琳的《英國詩選:莎士比亞至奧頓》(1983)。王佐良刊登在《外國文藝》(1988年第6期)上的奧登詩七首翻譯以及譯者前記,據王家新所言,“不僅把奧登的翻譯推向一個新的境界,也令人驚異地折射出一種心智和語言的成熟”[12]。
當然,中國現代詩人對奧登的欣然接受,并不僅僅出于奧登介入時代的“左”傾立場,還有他精湛的詩藝。袁可嘉在20世紀40年代后期撰寫了一系列題旨為“新詩現代化”的文章,多有論及奧登的詩歌創作和詩學策略在中國新詩現代化進程中的推動作用。在《新詩現代化的再分析》(1947)一文中,袁可嘉借杜運燮的詩為例,說明奧登式比喻激活了詩歌語言,也豐富了中國現代詩人的語言表現能力。在《詩的戲劇化》(1948)和《新詩戲劇化》(1948)中,袁可嘉分析了奧登詩歌中的戲劇化成分,稱其為“比較外向的詩人”,是“活潑的、廣泛的、機動的流體美的最好樣本”[13],并指出這種戲劇化正是中國新詩發展的方向。進入20世紀90年代以來,趙文書、張松建、馬永波等人在袁可嘉的基礎上對此進一步展開翔實的論述。以張松建的《奧登在中國:文學影響與文化斡旋》為例,這篇文章從“中國詩人對奧登的譯介:一個文獻學的考察”“中國詩人對奧登的接受:三個層次的辯證”兩個方面入手,談到了中國現代詩人像奧登那樣,運用高空視角,營造出富于動態的全景圖;引入反諷的策略,在冷靜、機智中保持清醒的批判意識;使用大跨度比擬,造成強烈的陌生化效果;以科學化和工業化語言入詩,增強了詩歌的現代感;模擬輕松詩的風格,拉近了詩人與作者的距離。這對于進一步厘清奧登在中國現代詩壇的影響有積極的引導意義。
改革開放以來,我國的奧登譯介與研究持續回暖。然而,正如黃燦然所言:“奧登在英語中是一位大詩人,現代漢語詩人從各種資料也知道奧登是英語大詩人,但在漢譯中奧登其實是小詩人而已。”[14]雖然早在20世紀30年代,奧登其人其作就已經步入國人的視野,甚至一度刮起了“奧登風”,但是他在漢譯中的“損失”卻是很大的。這種“損失”主要體現在兩個層面:就翻譯數量而言,奧登一生著述非常豐富,國外對他的研究也是琳瑯滿目,而現在的漢譯僅僅是冰山一角;就翻譯質量而言,盡管國內一批優秀譯者已經涉足他的詩歌,比如穆旦、卞之琳、王佐良、屠岸等譯界名家,但由于詩歌翻譯的困難性,目前能夠得到奧登愛好者普遍認可的奧登譯作并不多。與相對匱乏的奧登漢譯相比,文學界和學術界對奧登的興趣卻在不斷升溫。2004年第5期的《世界文學》做了一個“英國詩人奧登小輯”,2007年第7期的《詩選刊》出了一期“外國當代詩人作品特別專號”,對奧登作品給予了充分的重視。另外,有些人直接將奧登詩歌和研究資料翻譯了出來,放在網絡上與志同道合者共享,比如范倍、馬永波、王敖、胡桑等詩人。鑒于奧登作品的魅力和讀者的需求,上海譯文出版社在2009年成立了“奧登文集”系列出版項目,已經列入漢譯計劃的奧登作品包括《戰地行紀》(2012)、《奧登詩選》(上下卷)、《染匠之手》《前序與后跋》等。這既包含了以饗讀者的善意,也有拋磚引玉的誠意,為今后的奧登作品流傳提供了新的基石。
須特別強調的是,到了20世紀六七十年代,奧登在英語詩壇的地位已經相當穩固,甚至被認為是“國際詩歌節”(Poetry International Festival)的“吉祥物”(mascot)。[15]曾經因為奧登移居美國而耿耿于懷的英國人,也以他們的獨特方式紀念這位大師:據統計,1989年出版的第二版《牛津英語詞典》(20卷)至少有724個詞匯收錄了來自奧登作品的詩行或句子作為例句,其中約110個詞匯系奧登首創,比如“焦慮的時代”(Age of Anxiety);而1993年出版的《牛津簡明引語詞典》(The Concise Oxford Dictionary of Quotations)收錄了40條來自奧登作品的引語,與前輩詩人(葉芝的50條和艾略特的57條)交相輝映。
歷史銘記了奧登在英語詩壇的獨特面孔,也勾勒出他在詩歌創作上的獨有天分,以及他對詩歌藝術的矢志追求,這些都確保了他的作品以其內在經典性跨越了時間和空間的界限,直抵每一位讀者的內心,包括遠在太平洋此岸的中國讀者。奧登作品在我國的譯介與流傳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一度繁榮過,他留下的光輝影響了幾代中國詩人,引導他們在詩歌創作上不斷做出新的嘗試。20世紀末21世紀初以來,我國現當代文學的研究重心之一轉移到了20世紀40年代的詩人,他們的諸多傳記和著述多有論及奧登,因而后者再一次成為研究熱點,他的詩作也以更快的速度得以流傳。奧登曾經感慨:“哦,讓我們再次出發上路,/我們的信仰被我們的懷疑所彌補,/準許我們踏出的每一步/必定會是一個錯誤,/但仍然相信我們能夠攀登,/且每次都能更上一層……”(《新年書簡》,1940)[16]我們對奧登的理解與認識,也在逐步深入的攀登行程中更加具體、充分和全面。
[1] 王佐良:《英國詩史》,南京:譯林出版社,1997年版,第453頁。
[2] 趙文書:《奧登與九葉詩人》,《外國文學評論》,1999年第2期,第18頁。
[3] 黃瑛:《碰撞、交織、融合——中國現代主義詩人與奧登的歷史淵源》,《吉首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1期,第154頁。
[4] 杜運燮:《我和英國詩》,見王圣思選編:《“九葉詩人”評論資料選》(附錄),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404頁。
[5] 王佐良:《穆旦:由來與歸宿》,見杜運燮等編:《一個民族已經起來》,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2頁。
[6] 穆旦:《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見李方編著:《穆旦詩全集》,北京:中國文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214頁。
[7] 同上,第213頁。
[8] 穆旦:《野獸》,見李方編著:《穆旦詩全集》,北京:中國文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35頁。
[9] Wystan H.Auden and Christopher Isherwood,Journey to a War,New York: Random House,1939,p.276.
[10] 郭保衛:《書信今猶在,詩人何處尋》,見杜運燮等編:《一個民族已經起來》,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78頁。
[11] 穆旦致郭保衛的信,見曹元勇編選:《蛇的誘惑》,珠海:珠海出版社,1997年版,第223頁。
[12] 王家新:《奧登的翻譯與中國現代詩歌》,《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1年第1期,第109頁。
[13] 袁可嘉:《新詩戲劇化》,見袁可嘉:《論新詩現代化》,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8年版,第26頁。
[14] 黃燦然:《在兩大傳統的陰影下》(上),《讀書》,2000年03期,第28頁。
[15] Stan Smith,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W.H.Auden,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4,p.233.
[16] Wystan H.Auden,Collected Poems,New York: Vintage Books,1991,pp.223-2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