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空虛到充實
（一）
饑餓，寒冷，寂靜無聲，
廣漠如流沙，在你腳下……
讓我們在歲月流逝的滴響中[1]
固守著自己的孤島。
無聊？可是讓我們談話，
我看見誰在客廳里一步一步[2]走，
播弄他的嘴，流出來無數火花。
一些影子，愉快又恐懼，[3]
在無形的墻里等待著福音，[4]
“來了！”然而當洪水
張開臂膊向我們呼喊，
他和家庭爭吵了兩三天，還帶著[7]
殘留的水的澀味，[8]
又舒適地靠在松軟的皮椅上，[11]
對面是兩顆夢幻的眼睛[14]
沉沒了，在圈圈的煙霧里，
我不能再遲疑了，煙霧又旋進
脂香里。一只遞水果的手
握緊了沉思在眉梢：
我們談談吧，我們談談吧。
生命的意義和苦難，
朱古力，快樂的往日。[15]
于是他看見了
海，那樣平靜，明亮的呵，
在自己的銀杯里在一果敢后，
街上，成隊的人們正歌唱，
起來，不愿做奴隸的……
他的血沸騰，他把頭埋進手中。
（二）[16]
呵，誰知道我曾怎樣尋找[17]
我的一些可憐的化身，
當一陣狂濤涌來了
撲打我，流卷我，淹沒我，
從東北到西南我不能
支持了[18]
這兒是一個沉默的女人，
“我不能支持了援救我！”[19]
然而她說得[20]過多了，她旋轉
轉得太暈了，如今是
張公館的少奶奶。
這個人是我的朋友，
對我說，你怕什么呢？[21]
這不過是一場夢[22]。這個人
流浪到[23]太原，南京，西安，漢口，
寫完《中國的新生》，放下筆，
唉，我多么渴望一間溫暖[24]的住屋，
和明凈的書幾！這又是一個人[25]
他的家燒了，痛苦地喊，
戰爭！戰爭！在轟炸的時候，
（一片洪水又來把我們淹沒，）[26]
整個城市[27]投進毀滅，卷進了
海濤里，海濤里有血
的浪花，浪花上有光。[28]
他不是你也不是我，[31]
請進我們得救的華宴吧我說，
這兒有硫磺的氣味裂碎的神經。
他笑了，他不懂得懺悔，[32]
也不會飲下這杯回憶，
彷徨，動搖的甜酒。
我想我也許可以得到他的同情[33]，
可是在我們的三段論法里，
我不知道[34]他是誰。
（三）[35]
只有你們[36]是我的弟兄，我的朋友，
多久了，我們曾經沿著無形的墻[37]
一塊走路。暗暗的，溫柔的[38]，
再讓我們交換冷笑，陰謀，[41]和殘酷。
然而什么！
大風搖過林木，[42]
從我們[43]的日記里搖下露珠，
在舊[44]報紙上匯成了一條細流，
（流不長久也不會流遠，[45]）
流過了荒涼[46]的兩岸，在岸上
我坐著哭泣。
艷麗的歌聲流過去了，
祖傳的契據流過去了，
茶會后兩點鐘的雄辯，故園[47]，
黃油面包，家譜，長指甲的手，
這樣深的根它們向我訴苦。[50]
枯寂的大地讓我把住你
在泛濫以前，因為我曾是[51]
你的靈魂，得到你的撫養，
我把一切在你的身上安置，
可是水來了，站腳的地方，
也許，不久你也要流去。
（四）[52]
洪水越過了無聲的原野，[53]
漫過了山角，切割，暴擊；
和恐怖，和我們失去的自己。
發出崩潰的巨響，在一瞬間[58]
旋動，我聽見了傳開的笑聲，[62]
粗野，洪亮[63]，不像我們嘴角上
疲乏的笑，（當世界在我們的
舌尖揉成一顆飛散的小球，
我聽見這樣的笑聲在礦山里，
在火線下永遠不睡[68]的眼里，
在各樣勃發的組織里，[69]
在一揮手里
誰知道一揮手后我們在哪兒，[70]
我們是這樣厚待了這些白骨！
（他一來到我家我就對他說，[73]）
（他哥哥比他有出息多了，[80]）
是這種年頭你何必老打你的老婆，[85]
昨天他來請安，帶來了他弟弟[86]
戰死的消息……
然而這不值得掛念，我知道[87]
一個更緊的死亡追在后頭，
因為我聽見了洪水，隨著巨風[88]，
從遠而近，在我們[89]的心里拍打，
一九三九，九月。（殘）[92]
（初刊于香港版《大公報·文藝》第806期，1940年3月27日，后收入《探險隊》《穆旦詩集》《穆旦自選詩集》《穆旦詩文集》。現錄《探險隊》版。）
[1] 《大公報》版，本行及下兩行（共三行）僅作兩行：讓我們在流沙里搭一個帳篷，死寂，可是讓我們談話；
[2] 詩文集版，多“地”。
[3] 《大公報》版，本行及下三行（共四行）作五行：黑影，抓不住，也摸不到，貼在冬天的墻上向前移動，我想跳起，我要大聲喊，因為隔墻我聽到了泛濫的聲音萬馬奔騰，向我這兒涌。
[4] 詩文集版，“，”作“。”。
[5] 《大公報》版，行首多“然而”。
[6] 《大公報》版，“Henry王”作“青年B”。
[7] 《大公報》版，本行及下行（共兩行）作：他病過兩三天，還帶著殘留的水的咸味，
[8] 《穆旦詩集》版、自選集版、詩文集版，本行作“潮水上浪花的激動，”。
[9] 《大公報》版，“疲倦”作“消瘦”。
[10] 詩文集版，“的”作“地”。
[11] 《大公報》版，本行作“又疲乏地靠在沙發椅背上，”；詩文集版，行末“，”作“。”。
[12] 《大公報》版，“我該，我做”作“我還該做”。
[13] 《大公報》版，多“，”；詩文集版，多“？”。
[14] 《大公報》版，從本行一直到第1章結束作：苦澀的蒸氣裊裊上騰，鉆進了圈圈的煙霧，我不能再遲疑了！煙霧又旋進脂香里，他輕輕地指尖蹙上了眉梢，一雙水晶的眼閃射著他：我們談談吧我們談談吧生命的意義，苦難，朱古力，快樂的往日。他看見海了，那樣平靜，明亮的呵。街上，成隊的人們在歌唱，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他的血沸騰
[15] 詩文集版，行首未空格。
[16] 《大公報》版雖然也是分章排列，但全詩僅分兩章，此處未列章節號。
[17] 《大公報》版，本節作：奔嘯，澎湃，海水的聲音！我說覺得有一陣狂濤撲打我，流卷我，淹沒我從東北到西南我不能支持了，誰聽見我求救的呼喊？然而什么也沒有，你說，我仍是貼在冬天的墻上走，我的眼前昏暗而且窒息，于是在觀眾熱烈的掌聲以后，我看一個帷幕從灰土上拉起。
[18] 詩文集版，多“。”
[19] 《大公報》版，本行及下兩行（共三行）僅作兩行：她說得過多，轉得太暈了，如今當了張公館的少奶奶。
[20] 《穆旦詩集》版、自選集版，“得”作“的”。
[21] 《大公報》版，“？”作“，”。
[22] 《大公報》版，“是一場夢”作“是個惡夢”。
[23] 《大公報》版，“到”作“過”。
[24] 《大公報》版，“溫暖”作“固定”。
[25] 《大公報》版、詩文集版，多“，”。
[26] 《大公報》版，本行作“我看見所有的居民跑出來，”。
[27] 《大公報》版，“整個城市”作“這個城”。
[28] 《大公報》版，缺“。”。
[29] 《大公報》版，“然而”作“但是”。
[30] 《大公報》版，缺“有”。
[31] 《大公報》版，本行行首和行末多“（）”，即“（他不是你也不是我）”。
[32] 《大公報》版，本行及下兩行（共三行）僅作兩行：他笑了，他不懂得懺悔，也不會飲這杯回憶，彷徨，動搖的苦酒。
[33] 《大公報》版，“得到他的同情”作“猜知他的心”。
[34] 《大公報》版，“不知道”作“剖不出”。
[35] 《大公報》版，此處未列章節號。
[36] 《穆旦詩集》版、自選集版、詩文集版，缺“們”。
[37] 《大公報》版，本行作“那么讓我們沿著灰色的墻”。
[38] 《大公報》版，“暗暗的，溫柔的”作“輕輕地，溫柔地”；詩文集版，作“暗暗地，溫柔地”。
[39] 《大公報》版，“生活”作“活著，”。
[40] 《大公報》版，缺“，”。
[41] 《大公報》版、詩文集版，缺“，”。
[42] 《大公報》版，“林木，”作“帳篷”。
[43] 《大公報》版，“我們”作“你們”。
[44] 《穆旦詩集》版、自選集版、詩文集版，缺“舊”。
[45] 《大公報》版，缺“，”。
[46] 《大公報》版，“荒涼”作“枯寂”；《穆旦詩集》版、自選集版、詩文集版，作“殘酷”。
[47] 《大公報》版，“故園”作“灰燼”。
[48] 詩文集版，多“，”。
[49] 《大公報》版，“，”作“；”。
[50] 《大公報》版，缺本行。
[51] 《大公報》版，本行及下四行（共五行）作：在春來以前，因為我所灌溉的冬天里開過青色的和紫色的花，披滿我一身，可是枯黃了，不久也要流去。
[52] 《大公報》版，上面的詩行均為第（一）章，此處以下為第（二）章，章號為“（二）”。
[53] 《大公報》版，本行及下行（共兩行）作：三千年的原野，無聲的原野，核心里充滿了暴力的原野
[54] 《大公報》版，“龐大”作“干燥”。
[55] 《大公報》版、詩文集版，缺“，”。
[56] 《大公報》版，“死亡的符咒”作“冬天的魔咒”。
[57] 《大公報》版，多“，”。
[58] 《大公報》版，“在一瞬間”作“在朦朧中”。
[59] 《大公報》版，行首多“于是”。
[60] 《大公報》版，缺“了”。
[61] 《大公報》版，多“，”。
[62] 《大公報》版，本行有異文，且多兩行：轉動，我聽見了原野的聲音，當海風刮過，切割，鞭打，蘇醒的笑聲！
[63] 《大公報》版，“洪亮”作“沉重”。
[64] 《大公報》版，缺“，”。
[65] 《大公報》版，“它張開像一個新的國家，”作“它爆開像春天，”。
[66] 《大公報》版，“要從絕望的心里”作“要從枯寂的地上”。
[67] 《穆旦詩集》版、詩文集版，“。”作“，”
[68] 《大公報》版，“永遠不睡”作“人們憤怒”。
[69] 《大公報》版，本行作“在絕望打硬的心里！”。
[70] 《穆旦詩集》版、自選集版、詩文集版，“，”作“？”。又，《大公報》版，本行及下行（共兩行）移作四行：我不知道一揮手后我將在那兒，你說我們期待也害怕這一揮手？但是你總該看見我們儲藏的這些白骨
[71] 《大公報》版，“老張”作“老王”。
[72] 《大公報》版，缺“，”。
[73] 《大公報》版，缺“，”。
[74] 《大公報》版，“爹爹”作“爸爸”。
[75] 《大公報》版，缺“，”。
[76] 《大公報》版、《穆旦詩集》版、自選集版、詩文集版，“地”作“的”。
[77] 《穆旦詩集》版，缺“，”；詩文集版，“，”作“。”。
[78] 《大公報》版，“小張”作“小王”。
[79] 《大公報》版，缺“，”。
[80] 《大公報》版，缺“，”。
[81] 《大公報》版，“莊稼人，”作“田里人”。
[82] 《大公報》版，缺“，”。
[83] 《大公報》版，“棉絮”作“東西”。
[84] 《穆旦詩集》版，缺“，”。
[85] 詩文集版，“，”作“。”。
[86] 《大公報》版，本行及下行（共兩行）合作一行：“昨天他來給我請安帶來了他弟弟戰死的消息……”。
[87] 《大公報》版，本行及下行（共兩行）合作一行：“然而這不值得掛念，讓我們走沿著灰色墻；死亡正在后頭。”。
[88] 《大公報》版，“巨風”作“春風”。
[89] 《大公報》版，“我們”作“我”。
[90] 詩文集版，“吞蝕”作“吞噬”。
[91] 《大公報》版，“！”作“。”，且此后另有17行：于是我病倒在游擊區里，在原野上，原野上丟失的自己正在滋長！因為這時候你在日本人的面前，必須教他們唱，我聽見他們笑，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為了光明的新社會快把斗爭來展開，起來，起來，起來，我夢見小王的陰魂向我走來，（他拿著西天里一本生死簿）你的頭腦已經碎了，跟我走，我會教你怎樣愛怎樣恨怎樣生活。不不，我說，我不愿意下地獄，只等在春天里縮小，溶化，消失。海，無盡的波濤，在我的身上涌，流不盡的血磨亮了我的眼睛，在我死去時讓我聽見鳥的歌唱，雖然我不會和，也不愿誰看見我的心胸。（南荒社）
[92] 《穆旦詩集》版、自選集版、詩文集版，均缺“（殘）”。按：《探險隊》版之所以標出“（殘）”，應該和《大公報》版這一初刊本原有的17行詩有關。后出的版本刪去“（殘）”，應表明作者已認可了對這個結尾的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