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九年火炬行列在昆明[1]
正午。街上走著一個老游擊隊員
喃喃著，喘著氣，吐出連串的詛咒。
沒有家的東北人坐在屋隅里，
獨自唱著模糊的調(diào)子，哭了。
然而這里吹著五月的春風(fēng)，
五月的春風(fēng)夾在灰沙里，五月的春風(fēng)在地溝里流，
五月的春風(fēng)關(guān)在影戲院，五月的春風(fēng)像瘧蟲的傳播，
在冷戰(zhàn)中給你熱[2]，在冷戰(zhàn)中給你熱。
于是我看見這個年青[3]人，在陽光下面走，
眼里有茫然的光。你怕什么，朋友？
他急走，沒有回答，有一個黑影
在緊緊地追隨。你看，你看，
老人的詛咒！
開始說，我想有個黑煙鎖住了我……
于是一方絲帽輕輕扶上了紅色的嘴唇，笑，這是正午……
于是他看見海，明亮的海，自由的海，
在一杯朱古力在一個疲乏的笑在談著生命的意義和苦難的
話聲的節(jié)奏里，
他想要睡，在一陣香里。
這[6]是正午！讓我們打開報紙，
像低頭祭掃遠(yuǎn)族的墳?zāi)埂?/p>
血債敵機狂炸重慶我攻城[7]部隊
全數(shù)壯烈犧牲難民扶老攜幼
大別山脈洪大山脈殲敵血戰(zhàn)即將
展開！……
讓我們記住死傷的人數(shù)，
用一個驚嘆號，做為[8]談話的資料；
讓我們歌唱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們
當(dāng)他們擠在每條小巷，街角，和碼頭，
挑著擔(dān)子，在冷清的路燈下面走，
早五點起來，空著肚子伏在給他磨光的桌案上，
用一萬個楷書[9]涂黑了自己的時候，
枯瘦的臉，搬運軍火，把行李送上了火車，
交給你搬到香港去的朋友——來信說，
這兒很安全，你買不買衣料，和Squibb牌的牙膏！
當(dāng)他們整天的兩腿泡在田里，陰濕的靈魂，
幾千年埋在地下——抽芽，割去；抽芽，割去；
如今仍舊垂著頭，抹黑走到家里，
打著自己的老婆，聽到弟弟戰(zhàn)死的消息。
我們坐在影戲院里，我們坐在影戲院里，
你把幕帷拉開，看見這些明亮的眼睛向前，
然而這些黑影，這些黑影
消[10]溶，溶進(jìn)了一個黃昏，
朦朧，像昏睡里的夢囈，
嗡
[11]著詛咒和哭泣；
帶著惡兆[12]，城在黃昏里搖，
向祖國低訴著一百樣心情，
沉醉的，顫動的，嬌弱的。
也許下一刻狂風(fēng)把她吹起，
滿天灰燼——誰能知道！
于是我看見祖國向我們招手，用她粗壯的手臂——
你們廣東音，湖南音，江北音，云南音，東北音，河南音，
北京音，上海音，福州音，[13]……
你們拋了家來的，海外來的，逃難來的，受嚴(yán)格的訓(xùn)練來的，為神圣的呼喚而穿上軍衣的，勇敢的站在青天白日底下的，
你們小孩子，青年人，中年人，老人，婦女，你們就要犧牲在炸彈下面的，你們就要失掉一切又得一切的人們，
歌唱！
從你們的朱古力杯起來，從你們的回憶里起來，從你們的鎖鏈里起來，從你們沉重的思索里起來，從你們半熱的哭泣的心里起來，
脫下你們的長衫，忘去你們高貴的風(fēng)度，踢開你們學(xué)來的禮節(jié)，露出來你們粗硬的胡須，苦難的臉，白弱的手臂
我需要我們熱烈的擁抱，我需要你們大聲的歡笑，
我需要你們?nèi)计穑计穑计穑计穑?/p>
向黃昏里沖去。
祖國在歌唱，祖國的火在燃燒，
新生的野力涌出了祖國的歡笑，
轟隆，轟隆，轟隆，轟隆——
城池變做了廢墟，房屋在倒塌，
衰老的死去，年青[14]的一無所有；
祖國在歌唱，對著強大的敵人，
投出大聲的歡笑，一列，一列，一列；
轟隆，轟隆，轟隆，轟隆——
（我看見陽光照遍了祖國的原野，
溫煦的原野，綠色的原野，開滿了花的原野）
用粗壯的手，開闊條條平坦的大路，
用粗壯的手，轉(zhuǎn)動所有山峰里的鋼鐵，
用粗壯的手，拉倒一切過去的堡壘，
用粗壯的手，寫出我們新的書頁，
（從原始的森林里走出來亞當(dāng)和夏娃，
他們忘了文明和野蠻，生和死，光和暗）
擠進(jìn)這火炬的行列，我們從酒店里走出來，
酒浸著我們的頭腦，我們的頭腦碎裂，
像片片的樹葉搖下，在心里交響。
我說，讓我們微笑，輕松地拿起火把，
然而濃煙迷出了你的淚。一雙素手
閉上了樓窗，
她覺得她是穿過了紅暗的走廊。
這時候你走到屋里，又從屋里跑到街上，
仍舊揉著眼，向著這些人們喊——
等你吹著口哨走回。
當(dāng)我回過頭去，我看見路上滿是煙灰，煙灰……
我們的頭頂著夜空，夜空美麗而蔚藍(lán)，
在夜空里上帝向我們笑，要有光，就有了光，
我們的頭腦碎裂，像片片的樹葉，在心里交響。
（初刊于《中央日報·平明》第9期，1939年5月26日；曾重刊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研究叢刊》，1999年第3期，后收入《穆旦詩文集》。現(xiàn)錄《中央日報》版。）
[1] 該詩在《平明》初刊時，標(biāo)題誤為《一九三四年火炬行列在昆明》，6月2日副刊第14期刊登了“更正啟事”。
[2] 詩文集版，“熱”作“熟”。
[3] 詩文集版，“年青”作“年輕”。
[4] 詩文集版，多“大”。
[5] 詩文集版，“濛”作“蒙”。
[6] 詩文集版，行首未空格。
[7] 詩文集版，“攻城”作“守城”。
[8] 詩文集版，“做為”作“作為”。
[9] 詩文集版，多“畫”。
[10] 詩文集版，行首僅空兩格。
[11] 詩文集版，“嗡口營”作“嗡嚶”。
[12] 詩文集版，“惡兆”作“噩兆”。
[13] 詩文集版，缺“，”。
[14] 詩文集版，“年青”作“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