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

玫瑰的故事

英國十九世紀(jì)^[1]散文家L.P.Smith有一篇小品The Rose，文筆簡(jiǎn)潔可愛，內(nèi)容也非常雋永，使人百讀不厭。^[2]故事既有不少的美麗處,所以竟采取了大部分織進(jìn)這一篇詩里，背景也一仍原篇,以收異域及遠(yuǎn)代的憧憬之趣。至于本詩能夠把握住幾許原文的美，我是不敢斷言的；因?yàn)椋@詩對(duì)于我本來便是一個(gè)大膽的嘗試。想起在一九三六^[3]的最后三天里，苦苦地改了又改,算是不三不四的把它完成了；現(xiàn)在看到，我雖然并不滿意，但卻也多少是有些喜歡的。

二十六年一月忙考時(shí)謹(jǐn)志。^[4]

庭院里盛開著老婦人的玫瑰，

有如焰焰的火獅子雄距^[5]在人前，

當(dāng)老婦人講起來玫瑰的故事，

回憶和喜悅就輕輕飄過她的臉。^[6]

……許多年前，還是我新婚以后。^[7]

我同我的丈夫在意大利周游，

那時(shí)還沒有鐵路，先生，一輛馬車，

帶我們穿過城堡又在草原上馳走。

在羅馬南的山路上馬車顛壞了，

它的修理給與^[8]我們?nèi)斓耐Ａ簦?/p>

第一晚我們?cè)诿Ｃ５幕囊袄铮?/p>

找到路旁的一間房子，敝落而且破舊。

我怎能睡啊，那空曠的可怕的黑夜！

流水的淙淙和蟲鳴噓去了我的夢(mèng)；

趁天色朦朧，我就悄悄爬起來，

倚立在窗前，聽頭發(fā)舞弄著晨風(fēng)。

已經(jīng)很多年了，我尚能依稀記得，

清涼的月光下那起伏的藍(lán)峰；

漸漸兒白了，紅了，一些遠(yuǎn)山的村落，

吻著晨曦，像是群星明耀地閃射。

小村煩囂地棲息在高聳的山頂，

一所客棧逗留住我們兩個(gè)客人。

幾十戶人家圍在短墻里，像個(gè)小菜園，

但也有禮俗，交易，人生的悲哀和喜歡。

酒店里一些貴族醫(yī)生和官員，

也同樣用悠閑彈開了每天的時(shí)間，

在他們中我看到一個(gè)清瘦的老人，

又美麗，又和藹，有著雄健的話鋒。

他的頭發(fā)斑白，精神像個(gè)青年，

他明亮的眸子里閃耀著神光，

不住地向我們看，生疏里參些^[9]驚異，

可是隨即笑了，又像我們?cè)缫咽煜ぁ?/p>

老人的溫和引起來一陣微風(fēng)，

輕輕地吹動(dòng)了水面上的浮萍；

他向我們說陌生人也不必客氣，

他愿意約請(qǐng)^[10]陌生的客人到他家里。

于是，在一個(gè)晴朗炎熱的下午，

青青的巒峰上斜披夕陽的紫衫，

一輛小車轆轆地馳向老人的田園^[11]

里面坐著我和我的丈夫。

這所田園里鋪滿了小小的碎石，

叢綠下閃動(dòng)著池水的波影，

一株^[12]紫紅的玫瑰向天空高伸，

發(fā)散著甜香，又蔽下幽幽的靜。

玫瑰的花朵展開了老人的青春，

每一陣香化成過去美麗的煙痕，

老人一面讓酒一面向我們講，

多樣的回憶在他臉上散出了紅光。

他坦地^[13]微笑、^[14]帶著老年的漠冷，

慢慢地講起他不幸的愛情：

“……許多年以前，我年輕的時(shí)候，

那隔河的山莊住著我愛的女郎，

她^[15]年輕，美麗，有如春天的鳥，

她黃鶯般的喉嚨會(huì)給我歌唱，

我常常去找她，把馬兒騎得飛快，

越過草坪，穿出小橋，又拋下寂寞的墓場(chǎng)。

“可是那女郎待我并不怎樣仁慈，

她要故意讓我等，啊，從日出到日中！

在她的園子里我只有急燥^[16]地徘徊，

激動(dòng)的心中充滿了熱情和期待。

“園子里盛開著她喜愛的玫瑰，

清晨時(shí)她常殷殷地去澆水。

焦急中我無意地折下了一枝，

可是當(dāng)我警覺時(shí)便把它藏進(jìn)衣袋里。

“這小枝玫瑰從此便在泥土中成長(zhǎng)，

洗過幾十年春雨也耐過了風(fēng)霜，

如今，啊，它已是這樣大的一棵樹……！^[17]”

別時(shí)，老人折下了一枝為我們祝福。

修理好的馬車把我們載上路程，

鈴聲伴著孩子們歡快的追送；

終于漸漸兒靜了，我回視那小村

已經(jīng)高高地拋在遠(yuǎn)山的峰頂。^[18]……

現(xiàn)在，那老人該早已去世了，

年輕^[19]的太太也斑白了頭發(fā)！

她不但忘卻了老人的名字，

并且也遺失了那個(gè)小鎮(zhèn)的地址。

只有庭院的玫瑰在繁茂地滋長(zhǎng)，

年年的六月里它鮮艷的苞蕾努放^[20]。

好像那新芽里仍燃燒著老人的熱情，

濃密的葉子里也勃?jiǎng)又先说那啻骸?/p>

（初刊于《清華周刊》，第45卷第12期，1937年1月25日，署名慕旦，后收入《穆旦詩文集》。現(xiàn)錄《清華周刊》版。）

[1] 詩文集版，“十九世紀(jì)”作“現(xiàn)代”。

[2] 詩文集版，“。”作“，”。

[3] 詩文集版，多“年”。

[4] 詩文集版，缺“。”。

[5] 詩文集版，“雄距”作“雄踞”。按：“雄距”不詞，可訂正為“雄踞”。

[6] 詩文集版，本行后未空行。

[7] 詩文集版，“。”作“，”。

[8] 詩文集版，“給與”作“給予”。

[9] 詩文集版，“參些”作“摻些”。

[10] 詩文集版，“約請(qǐng)”作“邀請(qǐng)”。

[11] 詩文集版，多“，”。

[12] 詩文集版，“一株”作“一棵”。

[13] 詩文集版，“坦地”作“坦然地”。按：“坦地”不詞，可訂正為“坦然地”。

[14] 詩文集版，“、”作“，”。

[15] 詩文集版，行首多一前引號(hào)。按：從內(nèi)容來看，此處宜有前引號(hào)。

[16] 詩文集版，“急燥”作“急躁”。

[17] 詩文集版，缺“！”。

[18] 詩文集版，缺“。”按：依現(xiàn)代漢語表達(dá)習(xí)慣，此處和上一處標(biāo)點(diǎn)均屬衍出。

[19] 詩文集版，“年輕”作“年青”。

[20] 詩文集版，“努放”作“怒放”。按：“努放”不詞，可訂正為“怒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