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人文讀本(修訂版)·高中卷·6
- 曹文軒
- 4303字
- 2020-10-23 11:01:17
吹兵
三 毛
那天上學的時候并沒有穿紅衣服,卻被一頭瘋水牛一路追進學校。
跑的開始以為水牛只追一下就算了的,或者會改追其他的行人,結果它只盯住我鍥而不舍地追。哭都來不及哭,只是沒命地跑。
好不容易逃進了教室,瘋牛還在操場上翻蹄子踢土。同學很驚慌,害怕牛會來頂教室。
晨操播音機里沒有音樂,只是一再地播著:“各位同學,留在教室里,不可以出來,不可以出來!”
我是把那頭牛引進學校操場上來的小孩子,雙手抓住窗子的木框,還是不停地喘氣。就是那一天,該我做值日。值日生的姓名每天由風紀股長寫在黑板上,是兩個小孩子同時做值日。那個風紀股長忘了是誰,總之是一個老師的馬屁鬼,壓迫我們的就是她。
瘋水牛還在操場上找東西去頂,風紀股長卻發現當天班上的茶壺還是空的,就一定逼我當時就去廚房提水,不然就記名字。另外一個值日的小朋友哭了,死不肯出去。我拎了空水壺開門走到外面,拼著命就往通向廚房的長廊狂奔。
等到水壺注滿了滾水,沒有可能快跑回教室,于是我蹲在走廊的門邊,望著遠處的牛,想到風紀股長要記名字交給老師算賬,便唏唏噓噓地哭了起來。
就在這個時候,清晨上操去的駐軍們回來了。駐軍是不久以前才從臺灣南部開來臺北,暫住在學校一陣的。
軍人來了,看見一頭瘋牛在操場上東頂西頂的,根本也不當一回事。數百個人笑聲震天地不知用上了什么陣法,將牛一步步趕到校外的田野里去了。
確定牛已經走了,這才提起大茶壺,邁三步停兩步地往教室的方向走去。也是在那么安靜的走廊上,身后突然傳來咻咻、咻咻喘息的聲音,這一慌,腿軟了,丟了水壺往地下一蹲,將手抱住頭,死啦!牛就在背后。
咻咻的聲音還在響,我不敢動。
覺得被人輕輕碰了一下緊縮的肩,慢慢抬頭斜眼看,發現兩只暴突有如牛眼般的大眼睛呆呆地瞪著我,眼前一片草綠色。
我站了起來——也是個提水的兵,咧著大嘴對我啊啊地打手勢。他的水桶好大,一個扁擔挑著,兩桶水面浮著碧綠的芭蕉葉。漆黑的一個塌鼻子大兵,面如大餅,身壯如山,膠鞋有若小船。乍一看去透著股蠻牛氣,再一看,眼光柔和得明明是個孩童。
我用袖子擦一下臉,那個兵,也不放下挑著的水桶,另一只手輕輕一下,就撿起了我那個千難萬難的熱水壺,做了一個手勢,意思是帶路,就將我這瘦小的人和水都送進了教室。
那時,老師尚未來,我蹲在走廊水溝邊,撿起一片碎石,在泥巴地上寫字,問那人——什么兵?那個啞巴笑成傻子一般,放下水桶,也在地上劃——炊兵。“炊”字他寫錯了,寫成——“吹兵”。
后來,老師出現在遠遠的長廊,我想趕快跑回教室,啞巴兵要握手,我就同他握手,他將我的手上下用勁地搖到人都跳了起來,說不出有多么歡喜的樣子。
就因為這樣,啞巴做了我的朋友。那時候我小學四年級。
每天早晨見到啞巴,他都丟了水桶手舞足蹈地歡迎我。我們總是蹲在地上寫字。第一次就寫了“火”,又寫“炊”與“吹”的不同。解釋“炊”的時候,我做扇火的樣子。這個“吹”就嘟嘟地做號兵狀。那一陣,對一個孩子來說,是光榮的,每天上課之前,先做小老師。
后來,在班上講故事,講啞巴是四川人,當兵之前他在鄉下種田,娶了媳婦,媳婦正要生產,老娘叫啞巴去省城抓藥,一把給捉兵的捉去掮東西,這一掮,就沒脫離過軍隊,家中媳婦生兒生女都不曉得,就來了臺灣。
同學們聽呆了。老師在結束時下了評語,說啞巴的故事是假的,叫同學們不要當真。
天曉得!那是啞巴和我打手勢、畫畫、寫字、猜來猜去拼了很久才弄清楚的真實故事。講完那天,啞巴用他的大手揉揉我的頭發,將我的衣服拉扯端正,很傷感地望著我。我猜他一定在想,想他未曾謀面的女兒就是眼前我的樣子。
以后做值日生提水總是啞巴替我提,我每天早晨到校和放學回家,都是跟他打完招呼才散。
家中也知道我有了一個大朋友,很感激有人替我提水。母親總是擔心滾滾的水會燙到小孩。
也不知日子過了多久,啞巴每日都呆呆地等,只要看見我進了校門,他的臉上才嘩地一下開出好大一朵花來。后來,因為不知如何疼愛才好,連書包也搶過去代背,要一直送到教室門口,這才依依不舍地挑著水桶走了。
啞巴沒有錢,給我的禮物,總是芭蕉葉子,很細心地割,一點破縫也不可以有。三五天就給一張綠色的方葉子墊板,我拿來鋪在課桌上點綴,而老師,總也有些憂心忡忡地望著我。
也有禮物給啞巴,不是美勞課的作品,就是一顆話梅,再不然放學后一起去坐蹺蹺板。啞巴重,他都是不敢坐的,耐心用手壓著板,我叫他升,他就升,叫他放,他當當心心地放,從來不跌痛我。
有一天,啞巴神秘兮兮地招手喚我,我跑上去,掌心里一打開,里面是一只金戒指,躺在幾乎裂成地圖一般的粗手掌里。
那是生平第一次看見金子,知道那是極貴重的東西。
啞巴很認真,也不笑,瞪著眼,把那金子遞上來,要我伸手。我嚇得很厲害,拼命搖頭,把雙手放在身后,死也不肯動。啞巴沒有上來拉,他蹲在地上寫——不久要分別了,送給你做紀念。
我不知如何回答,說了再見,快步跑掉了。跑到一半再回頭,看見一個大個子低著頭,呆呆望著自己的掌心,不知在想什么。
也是那天回家,母親說老師來家庭訪問了。家庭訪問是大事,一般老師都是預先通知,提早放學,由小朋友陪著老師一家一家去探視的。這一回,老師突襲我們家,十分怪異,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錯,幾乎擔了一夜心。而母親,沒說什么。
第二天,老師很慈愛地叫到我,低聲問我結識那個挑水軍人的經過。
都答了,一句一句都回答了,可是不知有什么錯,反而慌得很。當老師輕輕地問“他有沒有對你不軌”時,我根本聽不懂什么叫做鬼不鬼的,直覺老師誤會了那個啞巴。“不軌”一定是一種壞事,不然老師為什么用了一個孩子實在不明白的“鬼”字。
很氣憤,太氣了,就哭了起來。那天放學,老師拉著我的手一路送出校門,看我經過等待著的啞巴,都不許停住腳。老師很兇很兇地對我說:“如果再跟那個兵去做朋友,老師記你大過,還要打——”我哭著小跑,她抓我回來,講:“答應呀!講呀!”我只有點點頭,不敢反抗。
第二天,沒有再跟啞巴講話,他快步哭著迎了上來,我掉頭就跑進了教室。啞巴站在窗外巴巴地望,我的頭低著。
過去,每當啞巴被男生戲弄的時候,他會停下來,放好水桶,作勢要追打小孩,等小孩一哄跑了,第一個笑的就是他。也有一次,我們在地上認字,男生欺負啞巴聽不見,背著他抽了挑水的扁擔逃到秋千架邊用那東西去擊打架子。我看了追上去,揪住那個光頭男生就打,兩個廝打得很劇烈,可是都不出聲叫喊。最后將男生死命一推,他的頭碰到了秋千,他才哇哇大哭著去告老師了。
那是生平第一次在學校打架,男生的老師也沒怎么樣,倒是啞巴,氣得又要罵人又心痛般地一直替我撣衣服上的泥巴,然后他左看我又右看我,大手想上來擁抱我這個小娃娃,終是沒有做,對我點點頭,好似要流淚般地走了。
在這種情感之下,老師突然說啞巴對我“不鬼”,我的心痛也痛死了。是命令,不可以再跟啞巴來往,不許打招呼,不可以再做小老師,不能玩蹺蹺板,連美勞課做好的一個泥巴硯臺也不能送給我的大朋友。
而他,那個背影,總是在墻角哀哀地張望。
在小學,怕老師怕得厲害,老師就是天,誰敢反抗她呢?
而我的心,是那么的沉重和悲傷。那種不義的羞恥沒法跟老師的權威對抗,那是一種無關任何生活學業的被迫無情,而我,沒有辦法。
終是在又一次去廚房提水的時候碰到了啞巴。他照樣幫我拎水壺,我默默地走在他身邊。那時,部隊立即又要開拔回南部去,啞巴走到快要到教室的路上,蹲下來也不找小石子,在地上用手指甲一直急著畫問號,好大的“?”畫了一連串十幾個。他不寫字,紅著眼睛就是不斷畫問號。
“不是我。”我也不寫字,急著打自己的心,雙手向外推。
啞巴不懂,我快速地在地下寫:“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他還是不懂,也寫了:“是不是給金子壞了?”我拼命搖頭。
又不愿出賣老師,只是叫喊:“不要怪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他只能看見表情,看見一個受了委屈小女孩的悲臉。
就那樣跑掉了。啞巴的表情,一生不能忘懷。
部隊走時就和來時一般安靜,有大卡車裝東西,有隊伍排成樹林一般沙沙沙沙地移動。走時,校長向他們鞠躬,軍人全體舉手敬禮道謝。
我們小孩子在教室內跟著風琴唱歌,唱“淡淡的三月天,杜鵑花開在山坡上,杜鵑花開在小溪旁……”而我的眼光,一直滑出窗外拼命地找人。
口里隨便跟著唱,眼看軍人那一行行都開拔了,我的朋友仍然沒有從那群人里找出來。歌又換了,叫唱:《丟丟銅仔》。這首歌非常有趣而活潑,同學們越唱越高昂,都快跳起來了,就在歌唱到最起勁的時候,風琴的伴奏戛然而止,老師緊張地問:“你找誰?有什么事?”
全班突然安靜下來,我才驚覺教室里多了一個大兵。
那個我的好朋友,親愛的啞巴,山一樣立在女教師的面前。“出去!你出去!出去出去……”老師歇斯底里地叫出來。
我不顧老師的反應,搶先跑到教室外面去,對著教室里喊:“啞巴!啞巴!”一面急著打手勢叫他出來。
啞巴趕快跑出來了,手上一個紙包,書一般大的紙包,遞上來給我。他把我的雙手用力握住,呀呀地盡可能發出聲音跟我道別。接住紙包也來不及看,啞巴全身裝備整齊地立正,認認真真地敬了一個舉手禮,我呆在那兒,看著他布滿紅絲的凸眼睛,不知如何反應。
他走了,快步走了。一個軍人,走的時候好像有那么重的悲傷壓在肩上,低著頭大步大步地走。
紙包上有一個地址和姓名,是部隊信箱的那種。
紙包里,一大口袋在當時的孩子眼中貴重如同金子般的牛肉干。一生沒有捧過那么一大包牛肉干,那是新年才可以分到一兩片的東西。
老師自然看了那些東西。
地址,她沒收了,沒有給我。牛肉干,沒有給吃。校工的土狗走過,老師將袋子吊在空中,那些肉干便由口袋中飄落下來,那只狗跳起來接著吃,老師的臉很平靜而慈祥地微笑著。
許多年過去了,再看《水滸傳》,看到翠屏山上楊雄正殺潘巧云,巧云向石秀呼救,石秀答了一句:“嫂嫂!不是我!”
那一句“不是我!”勾出了當年那一聲又一聲一個孩子對著一個啞巴聾兵狂喊的:“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那是人生第一次負人的開始,而這件傷人的事情,積壓在內心一生,每每想起,總是難以釋然,深責自己當時的懦弱,而且悲不自禁。
而人生的不得已,難道只用“不是我”三個字就可以排遣一切負人之事嗎?
親愛的啞巴“吹兵”,這一生,我沒有忘記過你。而今你在哪里?我的本名叫陳平,那件小學制服上老掛著的名字。請求給我一封信,好叫我買一大包牛肉干和一個金戒指送給你。可不可以?
人文思考與理解探究
1 當“吹兵”送“我”金戒指時,“我”快步跑掉了。此時“吹兵”低頭呆呆望著自己的掌心,不知在想什么。你能猜測一下“吹兵”在想什么嗎?
2 當老師家訪后,母親卻沒說什么,為什么呢?
3 老師為什么不讓“我”接近“吹兵”呢?
4 你認為本文要表現的是一個什么樣的主題呢?說說自己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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