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橋天使

約翰·濟佛

我母親今年78歲了，卻仍然健朗，身著紅色的天鵝絨短裙衫，在紐約的中心冰場上跳華爾茲。她痛痛快快玩她自己的，這也好，我樂得少些負擔。但我從內心來說，還是希望她少參加些太惹眼的活動。每當看到有慈祥和藹的老太太在曬菊花、倒茶水的時候，我就會想起自己的母親。

母親是個能吃苦耐勞的人，但她并不喜歡環境的經常變動。有個夏天，我安排她坐飛機到托雷多去拜訪朋友。在機場候機室里，令人眼花繚亂的廣告，穹窿形狀的天花板，不停地刺激人的探戈音樂，好像使她在活受罪。起飛時間推遲了一小時，我們只好坐著等候。半小時后，我見到母親呼吸急促，手按著胸脯，喘不過氣來。我裝著沒注意到這些。當通知要上飛機時，她猛地站起身，大叫道：“我要回家，我不想死在飛機里?！?/p>

以前，我從未看到過她如此癲狂發作。這種害怕死于墜機的反常心理，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得如此之深。

我毫無母親的焦慮。倒是我的哥哥——母親的寵兒，繼承了她的反常心理。我有一年左右沒見到哥哥了。一天傍晚，他打來電話，問我是否能讓他來我家吃頓晚飯。我當然很高興，答應了他。我家住在一幢公寓的11層樓上。7點半，他在樓下大廳打電話叫我下去。我還以為他定有什么事要與我單獨談?？傻任覀z在大廳一見面，他就進了電梯，要馬上與我一起上樓。電梯門剛一關上，我就發現他有跟母親一樣的恐懼癥狀：汗水從他前額上滲出，他像長跑運動員似的上氣不接下氣。

“你到底怎么啦？”我問道。

“我害怕電梯?！彼纯嗟卣f道。

“你害怕它什么？”

“我擔心整幢樓會倒塌?！?/p>

一出電梯，他就完全正常了。告別的時候，他說：“我想我還是走樓梯吧?！蔽野阉麕У綐翘萆?，又陪他慢慢下到一樓。在大廳里，互道了再見，我就走進電梯，回家告訴我妻子，我哥哥害怕樓塌下來。她聽后感到有些奇怪，又有一些悲哀。我也具有同感，不過，我還覺得可笑。

在樓下，我哥哥一切正常。一個周末，我和妻子帶著孩子們，到新澤西州他的家去度假。他看上去很健康，一切無恙。我沒再打聽他的恐懼癥。星期天下午我們全家人就驅車回紐約。車快到喬治·華盛頓大橋時，我發現要下雷陣雨了。剛上大橋，大風就一個勁地朝著我們刮，我的手差一點控制不住方向盤，我感到這座巨大的鋼筋混凝土結構在隨風搖動。車到橋中央時，我感到橋面在開始沉降。其實，看不到半點要垮的跡象，然而，我卻相信這座大橋馬上就會斷裂，把這長長的車龍統統拋入下面污黑的水中。這種幻覺中的災難非?？膳?，我的雙腿癱軟無力，能否踩住剎車我都無底。繼而，呼吸又困難起來，我覺得眼前一片昏暗。

一過了橋，我的痛苦和恐懼就開始減緩。妻子和孩子們正在觀賞著暴風雨，好像根本就沒注意到我剛才痛苦的痙攣。

一個周末，我又不得不去跑一趟亞爾巴尼。盡管晴空萬里，但上次的遭遇仍然記憶猶新。我順著河往北，一直到特羅依才碰上一座古老的小橋，我輕輕地開了過去。我已經走了20英里（1英里約合1.6千米）的路程，一路上被一些本來不存在的障礙所嚇倒，真羞煞人了。我從亞爾巴尼回程時，取道原路。

我決定探根求源。有一天，我又必須到機場去一趟。我不乘公共汽車，也不坐出租車，自己駕車前去。過特利波羅大橋時，我幾乎失去知覺。到達機場后，我要了杯咖啡，可是手搖個不停，咖啡濺了一柜臺。

當天下午，我乘機前往洛杉磯。下機后，疲倦中的我叫了輛出租車，送我住進了我一直愛住的那家旅館。然而，我睡不著，站在窗前望著大街，思緒翻卷。我鎮靜自若地思索著，想找個星期天下午悠然自得地閑步于好萊塢大街，盡情贊美那夜空下雜亂叢生的棕櫚樹林。善男信女們不畏舊金山到帕洛·沃托那段可怕的路程，只是為了尋求一處像樣的棲身之地。但高高的橋梁成了我無法逾越的障礙，我那一系列承諾都化成虛假的泡影。事實上，我討厭高速公路和熱鬧的市場；雜亂的棕櫚樹、單調的建筑發展令我沮喪；我憎惡是誰取締了過去熟悉的路標；我對朋友們的痛苦不幸和爛醉如泥感到深深的厭煩。突然，我感到自己對大橋那樣害怕，實際上是大千世界在我內心深處埋下的恐懼的外在表現，并意識到自己對現代生活的辛酸作了一番深沉的思考，因而深切渴望出現一個更加純潔、更富活力、更有和平保障的新世界。

星期天早晨，我開車送女兒去新澤西州的學校。一路上，我和她有說有笑，不知不覺車已開上喬治·華盛頓大橋，那種恐懼感又襲來了。我雙腿無力，喘著粗氣，眼睛也看不見了，非?？膳?。車終于過了橋，但我全身還在劇烈地顫抖。我女兒好像完全沒注意到。到了學校，我吻別了她，就開始啟程回家。

用不著再去過喬治·華盛頓大橋了。我決定走北邊的尼亞克，過塔盆子大橋。在我的記憶中，這座橋要平緩而堅固些。

快到這座橋時，我所有的癥狀又復發了，呼一口氣就像被人打了一錘。我搖晃不定，車滑到另一條道上去了。我把車開到路邊停下。孤身一人處于這種困境，真夠慘的，也真夠丟臉了。我的眼前浮現出母親和哥哥，我們仨好像都是悲劇中凄慘而粗鄙的下等角色，忍受著無法忍受的擔子，由于我們的不幸而與世人隔絕。我的生命完了，再也不會回來了。我所熱愛的一切——耽于幻想的英勇冒險、蓬勃旺盛的生命活力、大自然懷抱中的萬事萬物，這一切都不會回來了，我將在精神病院里了卻余生……

這時，一個姑娘打開車門，坐了進來?！拔疫€想沒人愿意讓我搭車呢。”她說道。她手上提著個紙箱子，一塊破防水布里好像包著小豎琴。她皮膚白皙，面頰豐腴，淡褐色的秀發披散在肩上，一雙明眸所流露出的愉悅神情嫵媚動人。

“你是要搭便車嗎？”我問道。

“嗯。”

“你不覺得像你這樣的妙齡姑娘搭車會遇到危險嗎？”

“一點也不?！?/p>

“你經常外出？”

“一直是這樣。我會唱點歌，常在咖啡館里表演?！?/p>

“會唱些什么？”

“哦，主要是民歌，還有些老歌。‘我給我愛人無核的櫻桃，’”她用美妙的歌喉唱道，“‘我給我愛人無骨的雞肉/我給我愛人講個沒有結尾的故事/我給我愛人一個不哭鬧的孩子。’”

她的歌聲一直伴隨我駛入大橋。這橋也好像令人驚奇地聽懂了，從而變得牢固，甚至美麗而可愛了。聰慧的人們建起了這座橋，也好像是為了減輕我旅途中的疲勞。迷人的哈德遜河水溫柔而恬靜。一切又回來了——耽于幻想的勇敢冒險、清澈的河水、碧凈的天空，勾魂銷魄，令人心醉。車到了東岸的橋稅站，她的歌聲也到此中斷。她謝了我，說聲再會，就出了車門。我說愿意把她帶到任何她想去的地方，但她搖搖頭，走開了。

我向著城里的方向開去。這個世界又歸屬于我，顯得多么奇妙，多么合理公道。一到家，我想起該給哥哥打個電話，告訴他所發生的這一切，以期望在電梯邊上也有一位天使。

我愿相信今后將一直有人可憐我，減去我的焦慮，但我不相信能再碰上這運氣。所以，盡管我能輕松地開車經過特利波羅和塔盆子大橋，我還是得避開華盛頓大橋。我哥哥仍然害怕電梯，我母親盡管身子骨已不太靈活，但仍在滑冰場上不停地旋轉。

人文思考與理解探究

1　你了解恐懼癥嗎？想一想，你經歷過的什么最令你感到恐懼？如果讓你獨自再面對那種情境，你會產生什么心理反應？

2　在你的心目中，“天使”是個什么樣的概念？你的生活經歷當中，有沒有遇到過對你來說像“天使”一樣的人物？說一說。

3　從本文中你能領悟到怎樣一個道理？

4　試就本文的寫作特色，任選一個角度加以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