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古城更新:空間生產視角下的城市振興
- 王佃利 王玉龍 黃晴
- 10508字
- 2020-10-23 10:57:21
導論
古城更新、政策議程與城市文明
城市有其一以貫之的目標,城市也有其興衰的波折。處于快速變化和更新當中的古城,如何在歷史變遷中保持其進步目標和可持續發展,是當下亟待回應的問題。近年來,山東的許多古城都卷入了城市更新的浪潮當中。我們調研了濟南、青島、煙臺的歷史文化街區,走訪了青州、即墨、周村、臺兒莊等重建的古城,也到了惠民、臨清、東昌等地的歷史舊地,力求發現:快速城市化中的歷史古城,在當代如何自處?
一、成為政策議題的古城更新
2011年,中國城市化率首次突破50%,達到了51.27%,這意味著中國城鎮人口首次超過農村人口,標志著中國社會由鄉村中國轉變為城市中國,是中國城市化的一個關鍵節點。2017年,中國城市化率已經到了58.52%。[1]據聯合國開發計劃署發布的《2013中國人類發展報告》,到2030年中國城市化率將達70%,城市人口總數將超過10億。[2]
進入城市時代,高速城市化的進程,要求推行相應的城市治理模式和機制。在這個趨勢下,中國逐步完善了新型城鎮化戰略。為應對新挑戰和新需求,城市必須尋求新的定位,即建設包容的城市、文化的城市、智慧的城市。所謂包容的城市,就是各種異質要素融入城市,促進城市對外力人口的包容和公共服務的提升;所謂文化的城市,就是注重城市文脈的傳承和城市更新,挖掘城市的歷史價值以增進可持續發展;所謂智慧的城市,就是融合互聯網+,促進科技發展,實現城市的智能化。新的城市發展目標,意味著新的政策策略和政策行動。
當下中國與文化城市相適應的政策行動就是“城市雙修”。所謂“城市雙修”,是指生態修復、城市修補。生態修復,旨在有計劃、有步驟地修復被破壞的山體、河流、植被,重點是通過一系列手段恢復城市生態系統的自我調節功能;城市修補,重點是不斷改善城市公共服務質量,改進市政基礎設施條件,發掘和保護城市歷史文化和社會網絡,使城市功能體系及其承載的空間場所得到全面系統的修復和完善。城市雙修是一個長期的系統工程,是城市發展到成熟階段進行城市更新的必然要求,是城市發展轉型的重要標志。
美國建筑協會(AIA)認為,20世紀90年代以后,翻修重建房屋的需求會在長時期內持續增長,公眾普遍關注保存當地著名建筑,城市從“建設時代”轉變為“重建時代”。日本綜合研究開發機構認為90年代后城市進入人口的穩定期,形成了穩定的地區文化和共同體基礎,城市建設也相應地出現了轉機,從“建筑的時代”進入“維護管理的時代”。[3]從城市發展的規律看,城市內的建筑都會逐漸變多和變舊,城區空間都會日漸擁擠,必然會有改造和改善的需求,也就會出現“在城市中建設城市”的客觀要求。從中國城市化的發展趨勢來看,當城市化的比例超過50%,外延擴展式的城市化也將逐漸為內涵提升式的城市化所替代,城市修補、城市更新也就相應地進入政策議題,大量的古城就會面臨保護與發展之間的沖突。
中國有著悠久的城市文明,每個城市都有自己引以為豪的歷史,且大多數城市的歷史都可以追溯到很早以前,因此中國的城市更新就是典型的“在城市中建設城市”的狀況,城市更新的命題在很大程度上是古城更新的命題。由此引發的問題是,城市更新過程中如何面對已有的歷史街區、文化傳統、城市環境,這不僅僅是城市規劃和建筑問題,更是影響廣泛的公共政策議題,需要政府、企業、公眾和專家各方主體的共識和力量整合。
二、古城進入政策議程的方式
山東古為齊魯之邦,有著悠久的城市文明,深厚的歷史積淀和豐富的文化貫穿整個發展過程。因此,今日城市多為歷史性城市,它們或者是歷史悠久的文化古城,或是自古繁華的商貿中心,或是四方輻輳的交通樞紐,或是兵家必爭的軍事重鎮,或是海防前沿的衛所營寨。每個城市都有光榮和輝煌的歷史,這也是每個山東人津津樂道的話題。
然而,山東眾多的歷史古城在當代面臨新的挑戰。在城市更新的時代,面對豐富的歷史遺存,面對新時代的經濟發展形勢,歷史保護與經濟發展如何有機結合?尋找城市新的發展動力、促進城市的可持續發展,成為每個城市都在思考的議題。既要歷史古城又要現代化城市,既要歷史保護又要創新發展,古城的雙重使命,經常會出現想象中的美好和現實中的困難重重兩種截然不同的局面,這是我們在調研山東古城的過程中能夠時時感受到的。
城市發展中“以老城為中心”還是“發展新區、保護老城”的爭論由來已久,實際上體現了古城發展中的政策難題。從山東古城的實踐發展和探索中,我們認為主要有兩種政策議程設置方式。
(一)作為文物保護式的古城
古城的首要價值在于其歷史價值傳承,其表現載體就是傳統的建筑、街巷等等。中國1982年頒布《文物保護法》,建立了以文物保護為中心的遺產保護制度,并提出了對歷史文化名城的保護,后來在法律的修訂過程中,將歷史文化街區、歷史文化村鎮也納入了法律保護范圍,形成包括單體文物、歷史地段、歷史文化名城的多層次保護體系。
在政策行動上,中國對于可移動文物,主要依靠國有博物館,對各級文物形成系統的保護;對于不可移動文物,主要通過世界文化遺產、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歷史文化名城等政策規定來加以保護。從城市保護的角度看,中國最明顯的就是政府設置的對歷史文化名城的審批。國家城建部門、文化部門分別于1982、1986、1994年公布了三批國家歷史文化名城,并且陸續有增補,到2017年7月全國共有132座國家歷史文化名城。在這個過程中,山東充分發揮自己的特色,獲批國家級歷史文化名城10座。此外,山東省還設置了“省級歷史文化名城”。這充分體現了山東城市的文化厚度(見表0.1)。
表0.1 山東省的歷史文化遺產和歷史文化名城

資料來源:根據相關資料整理。
作為歷史文化大省,山東省為保護歷史文化遺產,早在1997年就出臺了《山東省歷史文化名城保護條例》,通過制定各種保護措施,對加強歷史文化名城保護,避免歷史文化名城在城市化快速發展過程中遭受建設性破壞發揮了重要作用,建立了歷史建筑、歷史文化街區、歷史文化名城點、線、面三維一體的保護管理體系。2017年,山東省有關部門又啟動了對上述保護條例的修訂工作。
山東省確立的這些歷史文化名城都是保存文物特別豐富、具有重大歷史價值或者紀念意義的城市,劃定為歷史文化名城是對這些城市豐富歷史文脈的充分肯定。從管理體制上看,城市規劃行政主管部門負責歷史文化名城保護工作,文物保護由文物保護部門負責。在文物保護工作中,常用的措施就是劃定保護范圍和劃出建設控制地帶,在保護范圍內原則上不得進行建設,建設控制地內可以進行有約束的建設。這種限制式的政策工具注重保持城市的原貌,通過劃定范圍、限制建筑高度和體量、規定建筑風格和形式等手段,遵從了文物保護工作中“不改變文物原貌”的原則。
但這種限制式的政策工具對于偌大的城市來說,尤其是在快速城市化發展階段,難免會出現“建設性破壞”,所以在歷史文化名城的基礎上,主管部門又采取了歷史文化街區的保護措施。2014年,山東省批準了35處歷史文化街區,集中體現了城市的建筑和文化特色(見表0.2)。
表0.2 山東省歷史文化街區

資料來源:根據相關資料整理。
這些歷史文化街區基本上已經融聚了各個城市的歷史文化精華,明確了保護目標,政府部門也從政策手段上加以維護,對這些區域提出了明確的建設要求,要求劃定各歷史文化街區及歷史(優秀)建筑的核心保護區、高度控制區、風貌協調區。加之社會公眾的文物保護意識較強和文化傳承自覺度較高,共同促進了對歷史文化遺產的保護。
(二)作為產業發展的古城
中國的古城更新在實踐發展中必須回應不同的發展要求。首先是城市擴展帶來的城市范圍增長,建設新城區的要求帶來了對舊城區的劇烈改造,舊城區陳舊的建筑、滯后的生活條件,都與人們對新城區和高質量居住條件的期待發生沖突;其次,城市發展中對經濟增速的注重,致使高速發展的房地產業成為城市財政的主要支撐,歷史城區所擁有的土地成為有利可圖的“熱點”,歷史建筑的消失和現代建筑的涌現成為人們廣為詬病的問題;最后,在現代主義規劃思想的影響下,對城市的想象,多表現為大建筑、大空間、整齊劃一,城市形象的巨大表現力和快速變化又容易成為政策行動顯而易見的效果,獲得擁有雄心與抱負的城市政府的青睞,歷史城區因此也成為“建設性破壞”的犧牲品。
在現實的城市更新中,古城更新不僅僅是城市規劃部門和文物保護單位關注的對象,也被政府作為城市發展的引擎,期待帶動城市經濟的發展。在城市形象的塑造中,古城的歷史價值也從各個方面被重新解讀。城市作為經濟和產業發展的基礎,成為旅游業、房地產業等經濟部門作為的對象。進入21世紀后,在保護古城的同時,人們更加注重對歷史古城、歷史文化街區和歷史(優秀)建筑的利用。山東的各個城市開始了一輪又一輪古城更新的努力,從中可以看出政府的熱切,表0.3所列是部分建設項目。
表0.3 山東的古城建設項目

資料來源:根據相關資料整理。
這些古城建設項目可以從產業布局、旅游開發、文物保護各個角度進行解讀,但總體都是作為依托古城而展開的城市綜合發展策略。這方面的驅動,來自之前的建設項目所產生的示范效應,從山東省的國家5A級旅游景區就可見一斑(見表0.4)。
表0.4 山東省國家5A級旅游景區一覽表

資料來源:根據相關資料整理。
到2017年,山東省已經有11家國家5A級旅游景區。從這些古城建設項目中可以看出,多數景區是和歷史古城、歷史文化街區緊密聯系在一起的,多數古城建設項目都是以此作為追求目標。尤其是臺兒莊古城、青州古城,都是依據歷史文化街區重建古城,作為發展旅游的抓手和龍頭,進而引領城市的發展。
上述景區都是官方認定的。從民間的角度來看,網友曾經評定出“山東十大古城”(見表0.5),證明了古城重建在公眾中的認知偏向。
表0.5 民間評選的“山東十大古城”

資料來源:根據相關資料整理。
民間的這種認可,實際上體現了古城在現實中的一種實然狀態??梢哉f,歷史價值在現實中都是作為促進城市發展的旅游業而呈現出來的。
作為文物保護的古城保護路徑注重了歷史價值的維護,卻影響了城市活力的發揮;作為產業發展的古城保護路徑以帶動城市經濟發展為目標,也容易存在損害城市個性、造成“千城一面”的問題。如何將二者有機地結合起來,成為許多古城更新在現實中的探索方向。就當前的政策取向來看,這也是政府所認可的。例如,山東省建設廳在回復有關政協委員《城市建設中重視文化保護和創新的建議》中就提出,山東省已經進行了歷史(優秀)建筑保護與利用的相互促進的探索。如青島市積極開展工業遺產改造,把登州路青啤老廠20世紀初的老建筑改建成啤酒博物館,增強了城市的吸引力;淄博市對周村大街古建筑修繕復原,重現清末民初時期北方“旱碼頭”景象,成為諸多影視劇的拍攝取景基地。從中我們可以看到兩種政策路徑的融合和創新。
歷史古城有不可割滅的歷史,這些歷史與城市的未來息息相關。要正確處理歷史文化保護與經濟社會發展的關系,處理好歷史文化遺存、歷史文脈與空間環境、自然景觀的依存關系,體現出歷史文化名城的特色,依法合理適度利用歷史文化遺存,努力實現社會效益、環境效益和經濟效益的協調統一,成為新的政策議程設置的標準。
三、城市文明發展中的山東古城
“山東”作為行政區劃名詞,是從南宋之后才基本明確為今天山東省的空間范圍。在此以前的“山東”,作為區域名詞,有著其他具體的含義。戰國之時,從秦國的視角將崤山以東的區域稱為“山東”,所以才有“山東六國”之說。秦漢至北宋,“山東”泛指太行山以東的地區,如著名的“山東士族”就是指這一區域的豪強士族。金朝改宋朝的京東東路為山東東路,治所是益都府(今山東省青州市),這是“山東”作為政區之名的開始。明朝把元朝的中書省一分為三,其中之一就是山東,山東行政區全稱為“山東等處承宣布政使司”,從洪武九年(1376年)起布政使衙門駐濟南府。清朝沿襲明朝行政區劃制度,確立了今天山東省行政區的雛形。梳理山東古城的發展歷程,我們需要把握自然地理和經濟地理在時間維度上的變化。
(一)自然人文地理視角下的山東古城
從中國傳統的地理觀來看,最早的行政區劃就是“九州”的劃分。《尚書·禹貢》以重要山川為標志,將當時天下劃分為九州,一直深深地影響著中國的地理文化的發展。今天的山東省區域,從九州之時起,就橫跨了九州之三州,即兗州、青州和徐州,反映了這些區域的歷史悠久,體現了歷史上山東區域文明成熟、人口稠密、經濟發達,這都是山東古城在歷史上可以追溯的源頭。
在歷史地理的視野中,這三州的劃分依據的是“山川形便”的原則,山東區域的河流、大山、大海等地理因素就成為對區域劃分的依據。由于泰山對于黃河的阻擋,山東所在地大致形成了三個相對獨立的板塊:“濟河惟兗州”,即古濟水和古黃河之間是兗州;“海岱惟青州”,即泰山以東至海為青州;“海岱及淮惟徐州”,即泰山以南至淮河的區域是徐州。盡管《尚書·禹貢》的九州劃分還僅是一種設想,但是引導了自秦統一之后中國行政區劃的實施。時至今日,山東省的城市群規劃中的三大塊,仍然是濟南為中心的省會城市群、青島為中心的半島城市群和魯南城市群,反映了山東城市發展的方向。
城市發展進程中自然環境、社會與國家之間存在密切的互動關系。山東這種自然地理的劃分也與各自河流的流域相匹配,進而影響了各自區域政治人文的發育,如方言的分布,進而形成了一種有意思的對應,如青州區域——膠東諸河流域——膠遼官話、兗州區域——黃河海河流域——冀魯官話、徐州區域——淮河流域——中原官話。[4]從本書所關注的山東古城發展來看,濟南、淄博人說的是冀魯官話,青州、青島是膠遼官話。這種人文地理上的分野,就成為古城歷史發展中的不同發展路徑和歷史地位,進而形成不同的古城文化底蘊。
中國古代經濟發展重心是一個自北向南的轉移過程,秦漢時期在北方,從東漢末年到兩宋之際是一個加速向南轉移的過程,到南宋以后就固定在南方了。與此相應,作為政治中心標志的都城選址也具有自西向東、自南向北的趨勢,周振鶴先生分析了西安、洛陽、開封、南京、北京這五大古都變遷規律,在中國區域政治與經濟力量對峙中,唐以前是東西對峙,西安以西駕東;宋以后是南北對峙,北京以北臨南。這種分析體現了中國文化與中國人文地理的特征,講求形勢制勝,以此思路分析山東古城在歷史中的地位變遷,可以獲得許多有益的啟示。例如,戰國時代臨淄和曲阜在后代都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落,運河時代的城市隨著北京政治中心的確立和經濟中心南移而得以繁盛。
山東的古城在古代除了受制于首都定位的影響,交通運輸帶來的變化也非常明顯。元朝定都北京后開挖大運河,將江淮糧米運到北京,山東段河道就成為內陸漕運航道的關鍵之處,運河不斷開挖、遷徙、荒廢,歷經明清,七百多年的歷史深刻影響沿運河兩岸城市的發展:漕運興盛時,村莊就變為繁榮的港口碼頭;漕運荒廢時,城鎮也隨之陷入衰落??梢哉f,沿河城鎮的興衰都與運河息息相關。近代以來鐵路的發展,給沿線城市帶了巨大的挑戰和機遇。津鎮鐵路(京滬鐵路前身)和膠濟鐵路通達濟南,在運河城市衰落后,帶動了山東新一輪的城市崛起,其影響直至今日。
總之,在自然地理的基礎上,城市的發展以經濟為本,但其興盛還是要兼具政治、文化等因素。山東古城在當今要考量可持續發展,就必須對這些影響因素有清晰的認識。
(二)作為文明傳承的山東古城的發展
城市是文明的載體,它是行政、教化、非農經濟等活動的交織點,也是為農村和農業服務的中介地。城市的歷史演變自然地體現了城市文明的演變,因此從城市文明的角度來看城市的發展,可以更好地把握其內在脈絡。我們在中國城市文明發展過程中,努力勾陳出山東古城的發展歷程和特點,可以發現,在發展中每個時代都給山東城市打下了深厚的印記。
中國城市文明有其獨特的本土特色,不僅今天的文字可以和3500年前的甲骨文相互印證,而且城市的功能、形狀、結構,在龍山時代前就已經自成體系,城市發展中的“天人合一”“順天應命”等原則也貫穿始終,從部落發展出來的“敬天”“祭祖”為核心的宗法制度也一直是城市構建的原則。依據這一城市文明,可以串起我們所關心的山東古城的各個歷史片段。
西方學者有三個粗略的指標來判定社會是否達到文明社會,即冶銅技術、文字和城市的出現。按照這個標準,中國約在仰韶晚期至龍山時代早期便已經跨入文明門檻。關于城市出現的標志典型地表現在龍山文化發展中。龍山文化是指源自山東的一個文化體系,當時出現的“龍山城邦”,即具有行政和經濟功能的聚落。按照薛鳳旋先生的研究,龍山文化晚期的黃河中下游八大聚落群,在今山東區域的就有日照組、臨沂組、魯北組和魯西組四個,其中城子崖聚落就是其中典型代表,考古發現當時已經形成都、邑、聚三級行政區劃,其中心城市就是城子崖邦國的首都,已經具備了城市的功能和性質,其特點在后代被延續下來。[5]而如今,城子崖就是談論濟南城市文化的起點。
中國城市文明自夏代奠基,到商代達到了青銅器高峰,已經形成了以帝國首都為核心、其他區域中心為節點的行政管治網。發現于今天濟南東北部的大辛莊遺址,就體現了它和國都的從屬關系,表明當時城市的主要任務是轉運渤海灣旁利津的鹽產,以供應商代京師地區。這也形成今天濟南城市發展的深厚歷史根基。
隨著春秋時期的“封土建國”和井田制度的實施,城市成為封建的節點和農村供應的中心,構建了中國城市集行政系統、軍事系統和宗法制度于一體的城市發展基礎。山東地區的各個周代封國,已經奠定了山東古城傳承的基礎。齊魯之外,山東境內還有莒(今莒縣)、曹(都陶丘,今定陶縣北)、薛(今滕州城南)、郯(今郯城)、顓臾(今平邑東南)、譚(今章丘市西)、紀(今壽光南)、滕(都滕,今滕州)等幾十個國土較小的諸侯國。今天山東各地古城的歷史大多能在此階段找到歷史依據。
戰國時期的百家爭鳴,也是城市發展多元化的一個表現,許多城市成為工商業城市,“城以盛民”的理念開始流行,出現了“筑城以衛君,造廓以守民”[6]的內城和外城結合的城市布局。今天山東臨淄的風采就來自那時候的輝煌。作為齊國都城,臨淄是戰國時期人口最多的城市,當時有7萬戶,約35萬人,“其民無不吹竽鼓瑟,彈琴擊筑,斗雞走狗,六博,蹋鞠者。臨淄之途,車彀擊,人肩摩,連衽成帷,舉袂成幕,揮汗成雨,家殷人足,志高氣揚”[7]。作為齊國的名城,即墨在重建的時候也在搜尋那段歷史以做出文章。做過魯國都城的曲阜,其城市布局以最吻合《考工記》的記載而著名,體現了中國古城的宮城居中、坐北朝南、前朝后市、中軸排列的規劃原則。這些中國特色,在曲阜后來的發展中被延續和傳承。
自秦漢開始,中央集權的國家制度、儒學為基的價值理念促使中國的城市變成了行政性城市,行政需求成為城市化的基本動力,城市的地位取決于它在行政體系中的等級。由于全國的政權中心都在以西安為中心的關中,山東地區的城市僅僅是平緩發展,能夠值得一提的仍舊是臨淄,作為區域工商業中心,它曾經是西漢最大的鑄鐵中心。
三國和南北朝的戰亂時期,山東的青兗之地往往是以戰場的身份出現在歷史上,城市難言有什么發展。如今能夠被挖掘出來的一個亮點就是,山東的青州曾經在十六國時期做過南燕國的首都(當時名為廣固城),這是自中國出現中央集權政府后山東地區唯一做過都城的城市。隨后大統一的隋唐時期,中國城市的盛世面貌主要是由唐都城長安的壯麗和南方都會城市的崛起來表現,山東地區的城市則是黯淡和沒有什么深刻痕跡的。
兩宋時期,中國是當時世界上最富有、最文明和最城市化的國度,城市的商貿功能和娛樂功能得到空前的發展。由于政治中心的東移和文人官僚政治的興起,山東的城市在平穩發展的時候積淀了許多文化意蘊,如曾鞏、辛棄疾、李清照之于濟南(曾稱為“齊州”),范仲淹、富弼、歐陽修之于青州,都留有許多被后人一再挖掘的文化遺留。另外,由于農民起義的多發和宋金之間的戰爭,城市的防衛性功能增強,諸如城墻、箭樓、護城河等都得到完善,如水滸故事主要發生地的濟寧(當時稱為“濟州”)、宋遼之間的邊境重鎮惠民(當時稱為“棣州”),這些歷史事跡在民間的演繹也成為城市文化的一部分。
元代是中國城市發展的黑暗時代,元滅金時,北方人口十減其六七。山東地區的城市深受其影響,難言有什么發展,唯一例外就是元代海運和大運河的漕糧運輸,帶動了一些港口的發展,如膠東半島的登州(今蓬萊),會通河沿岸的臨清、東昌等。如今隨著大運河遺址成為世界文化遺產,這些城市在挖掘運河文化方面的力度也越來越大。
明代城市開始全面重建,受“高筑墻”理念的影響,明代將564個城市的城墻改造為磚墻,完善防衛設備,建立了省——府/州——縣完整的與行政體系對應的城市體系,這種城市發展的思路延續至今。在山東地區,省治由青州轉移到濟南,自此濟南成為山東的政治中心,濟南的明府城規模也達到了歷代之最,所以濟南古城的項目就被稱為明府城項目。明代大運河的修復和漕運的興盛,使得作為商道的運河沿線成為新的城市增長帶,山東的濟寧、臨清、東昌、臺兒莊都興盛一時,臨清在晚明,已經有3萬戶和龐大的流動人口,人數總計達數十萬之多。此外,山東出現了另一類特殊的城市,即東南沿海為抵御倭寇建立的軍事機構——衛所,開啟了山東沿海城市發展的進程,如鰲山衛(今即墨)、靈山所(今青島)、煙臺所(今芝罘)、威海衛(今威海)等,形成了以軍事為主、商貿為輔的新城鎮。今天山東的青島、煙臺、威海、即墨等追溯自己歷史的時候,都會就此大書一筆。
清代前期城市延續明代的發展格局,其中比較特別的就是建立了具有明顯民族和軍事色彩的“滿城”。清政府在全國重要城市安置八旗軍駐防,這些駐扎官兵及其家屬另筑一城別居,與原來的城市并立發展。在山東區域就有德州和青州兩地建有滿城。德州的滿城,作為護衛京畿、保障漕運、支援海防的軍事駐地。青州的滿城,在青州城北另建新城,成為連接東西,對外御敵、對內平叛的軍事駐防城,駐防之外也解決京師旗丁生計問題。這種具有民族隔離特點的建城方式,也成為如今青州在古城重建時值得進行文化挖掘的一個亮點。
清代后期城市出現了半殖民地化,列強的入侵深深影響了中國城市的發展。列強影響下的山東城市可以分為三種情形:一是被直接管制,如被德國控制的青島(見中德《膠澳租界條約》)、被英國控制的威海衛(見中英《訂租威海衛專條》);二是約開商埠,即外國強迫中國履行不平等條約而開的商埠,如通過《天津條約》而開放的煙臺(初為登州);三是自開商埠,是指清政府為杜絕列強覬覦,以自開抵制約開,在交通便利、商業繁興地區開辟了一批口岸,如濟南、濰縣(今濰坊)、周村(見《直隸總督袁世凱等為添開濟南濰縣及周村商埠事奏折》)。如何評價西方列強對城市文明所造成的影響,已經成為一個重要的學術命題和社會話題。顯然山東近代這三種城市,影響了城市的開放程度和城市文化的塑造,也影響了百年后人們在思考城市更新時的文化想象。
思考城市的未來,就要思考城市發展的道路。從文明延續和文化發展的角度看,中國自秦漢以來的城市化動力和空間分布狀態基本保持不變,而城市的功能和樣貌都一貫依循禮樂和天人合一的傳統觀念,中國城市基本都是地區行政中心,其他的工商業、防御功能都僅僅是輔助而已。這種趨勢只有到了清代后期才開始在新型工業化影響下發生改變,給城市發展增添了更多的可能。這也是如今古城更新時必須面對的城市可持續發展要回應的城市文明問題。城市更新并非僅僅是一種建筑和技術上的變革,也是一種關于城市文明的思考。
城市化時代的到來,給城市遺產保護和古城更新帶來了各種挑戰,實踐中的更新活動與保護原則相矛盾和沖突的情況時常發生,在反思實踐行為效果的同時,也應對城市更新的政策議題和過程進行重新審視。由于各國城市具有明顯的文化色彩和文脈傳承的價值,城市更新過程就應注重歷史的進程,充分考慮城市更新的多樣性、創新性和價值性,對城市空間從時間連續性和實踐可行性的角度進行價值甄別,注重不同城市發展機制在城市可持續發展中的作用。
古城更新所包含的“古”與“新”,意味著必須尋求一種將城市遺產保護與城市可持續發展融合在一起的理念。這一理念能夠使經過歷史長河的古城在現代城市生活中尋求到自洽的立足場所,讓城市生長的行動策略體現出對文化價值、歷史傳統和古老環境的一種尊重,并將這種尊重體現在促進城市可持續發展的政策策略和公眾行動上。
四、本書的結構
本書力求對古城更新在現實中的實現路徑和保護方法進行探討。在分析的過程中,發現空間生產理論能夠較好地解釋古城更新的內容和發生過程、實現力量,遂對空間生產的理論淵源、主要內容進行了介紹,在此基礎上明晰基本思路,隨后對山東十座古城的更新情況進行了解釋。本書的框架如圖0.1所示。

圖0.1 本書框架結構圖
資料來源:作者自制。
在第一篇(第1—3章)中,本書闡述了研究所回應的現實問題和依據的理論視角,隨著城市化的推進,中國古城保護和更新實踐在不斷深入的同時,也不斷面臨新的風險和挑戰?;诳臻g的社會屬性的空間生產理論,為分析當前古城更新的內涵、機制、挑戰和策略提供了一個新的理論視角和分析工具。
第二篇(第4—6章)聚焦于歷史文化街區的更新,考察了濟南市明府城項目、青島市中山路街區、煙臺市奇山所城和煙臺山——朝陽街兩大歷史文化街區的更新實踐。
第三篇(第7—9章)選取了通過更新實現旅游發展的古城,包括臺兒莊古城、周村古商城和青州古城,詳細分析了這三座古城在保護更新和旅游開發中的策略和路徑。
第四篇(第10—12章)關注于那些更新工作尚未全面展開、正在蓄勢待發的古城,調研了“千年商都”即墨古城、“古武定府城”惠民古城、“運河雙子城”臨清中洲運河古城和聊城東昌古城,系統討論了這些古城的歷史演變、已經采取的保護和更新舉措以及面臨的發展挑戰、啟示和反思等。
[1] 數據來自國家統計局2011年和2017年《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統計公報》,http://www.stats.gov.cn/tjsj/tjgb/ndtjgb/qgndtjgb/,2018年7月26日訪問。
[2] 聯合國開發計劃署駐華代表處、中國社會科學院城市發展與環境研究所:《2013中國人類發展報告:可持續與宜居城市——邁向生態文明》,中國對外翻譯出版有限公司2013年版,第2頁。
[3] 張松:《歷史城市保護學導論:文化遺產和歷史環境保護的一種整體性方法》,同濟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2頁。
[4] 《大山東地理:一部“三國演義”!》,https://mp.weixin.qq.com/s?src=11×tamp=1533307309&ver=1038&signature=EOWi6ts*R6htTW4pkTAUxw-BhmeZyMJQV0Kw*GfQdM*c27xWGSK4nGNhUh8REoiB7D3XTMjyAKuTGW6TyRDKCyOzTRj7UhjGKaagyV*9zvv-8Iisu2wa8rCEMYuauaHs&new=1,2018年8月3日訪問。
[5] 薛鳳旋:《中國城市及其文明的演變》,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5年版,第31—41頁。
[6] 《吳越春秋》。
[7] 《史記·蘇秦列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