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宛然如真:中國樂器的生命性
- 林谷芳
- 1975字
- 2020-09-25 10:49:05
三、樂器是把鑰匙
舉一賅萬,是通透,看事物就在通透,能通透,從具體入,反更能尋跡而得,而具體的關鍵之一,就在樂器。
樂器是器樂之本,是器樂的載體,而器樂則是歌樂之外音樂的總稱。以音樂與生命的貼近而言,自以歌樂為最,因為聲是人所發、歌是人所唱,人乃最能共鳴;且歌樂通常有詞,語言文字既是人類抒發情感、溝通彼此最自然有力的工具,歌樂之動人與重要乃不在話下。
相對于此,器樂抽象,美學距離感較遠,引起貼身的感動較難,但器樂也有歌樂沒有的優勢。
優勢首先在它的幅度。盡管人聲在不同藝術形式因不同發展而多彩多姿,但畢竟受限于聲帶,未若器樂吹、打、拉、彈,只要能發聲的,都可入樂。
優勢更在它的極限。人聲有音域、音色乃至速度、和聲、復調的一定限制,器樂則遠遠沖破了這個局限。
優勢也在它較遠的美學距離感。陶潛對歌樂與器樂的感染力曾有傳世的名言:
絲不如竹,竹不如肉。
他說的是:彈弦樂器的感染力不如吹管,吹管則不如人聲。
陶淵明的時代并無拉弦樂器,絲就是發出點狀音的彈弦樂,點狀音與人聲距離最遠,所以與人較難直接感通;吹管雖是連續音,可惜多受音孔所限,不好發出人聲般穿越音階的彈性音、滑音——而這類音正是人類不用意義語言表達情緒時的聲調,所以也遠了一些。
然而,這美學的排列倒過來也說得通:
肉不如竹,竹不如絲。
在人的情感經驗里,所謂“不關己,關己則亂”,意指情感過度地貼近,人就喪失了對事物觀照的能力,也就無以自當下的情境擴充超越。用中國藝術的說法,這藝術就少了意境,而這意境,正就是彈弦的特色,琴、琵琶一兩個單音,往往就能點出一種意境來,但“歌,唱得很有意境”卻是很少見到的形容。
意境,是生命的擴充與超越,于是在器樂里,我們反更能感受一個民族更深的內在。
優勢也在器樂有它更深、更直接的真實。歌樂感人,中國的歌樂講究聲情與詞情兼備,聲情是音樂的感染,詞情是歌詞的牽引,而后者還往往成為主要的部分。
器樂不然,它直接訴求音樂,音樂抽象,不好藉事論理,但因此也就不流于文字的概念與裝飾,也所以透過器樂可以更照見一個人、一個族群乃至一個文化的真實。
器樂重要,音樂世界里誰都不敢輕忽它,而樂器是器樂的載體,重要自不在話下,但中國樂器實際受到的待遇卻大有不同。
一般人乃至音樂家眼中,有些樂器的確重要,例如鋼琴、小提琴,號稱樂器之王、之后,原因無他,因它性能卓越,表現力既深且廣。但更多的民族樂器則不然,原因也無他,因它性能有限,表現力受限。
這樣來論列樂器,似乎自然,但如果再進一步問,要有怎樣的性能與表現力時,問題就來了。
你要用水墨畫出油畫凝固堆疊的量感,水墨當然就是拙劣的媒材,但換個角度,你要用油畫寫出水墨暈染滲透的流動,油畫也只能相形見絀。
所以說談性能、談表現力,還先得談想表現的是什么。
要洪亮偉大,西方聲樂頭腔體腔的共鳴就專長,要水磨婉轉、一唱三嘆,中國戲曲的行腔轉韻就扣人心弦。
歌樂如此,廣垠的器樂更如此,談和聲、音響,鋼琴自是不作他人想,但要講氣韻生動、虛實相生,則不能做出彈性音、滑音這行韻手法的樂器又怎能成為稱職的樂器。
所以關鍵還在觀念。
這觀念的誤區,在以西方的標準看待自己,而更根柢的,是無視于樂器乃歷史演化的結果,它并非只是工藝科技上的“客觀”成果。
舉例而言,中國的古琴音量很小,正緣于琴是用來進德修身,用來給自己與三兩知音聽的,音量原不須大;且小,更逼使聽者須沉下心來聽,這是個高明的心理學設計,否則以周代中國已可以鑄造每鐘可發出兩個音的編鐘,對由木板合成的琴要說無法擴充其音量,其誰能信?
所以說,歷史樂器之成為現在的樣貌,其實是美學理念與音樂表現長期激蕩的結果,此結果使樂器充滿了獨特性,從這獨特性還原,也就可直接窺到這文化的心靈特征。
正因樂器具有獨特的性能與外表,又可直溯那心靈與美學的特征,所以從樂器契入音樂乃至文化系統確是一種方便與殊勝,也所以,盡管我在自己所著的《諦觀有情——中國音樂里的人文世界》中,以最多的篇幅在生命境界、美學理念與表現手法上做了系統的連接,但有意思的是,許多非中樂界人士尤其西方音樂家最直接的觸動,卻來自我談中國樂器的那章。
談樂器可以有許多談法,從材質、結構、演奏法到美學,而我在這章盡管各部分都點到了,但許多人最感興趣、印象也最深刻的則是它的“宛然實在”。在這章里我說明了中國傳統的五個重要樂器與特殊生命情性的關聯:琴/高士、琵琶/俠客、笛/書生、箏/兒女、胡琴/常民。西方人在此,尤其訝異于中國樂器彼此間竟有這么明顯的生命對應,相較之下,西方樂器固也有它的個性,但與某種生命屬性的連接并不明顯。
這是個有意思的對照,“樂為心聲”,樂器與生命屬性的連接,因此也就不只反映了中國器樂獨特的歷史發展,更根柢地映照了中國人在音樂乃至生命上不同于西方人的一種態度。
由此切入,你就擁有了一把解譯中國音樂的鑰匙。

琴畫(宋·〔傳〕夏圭《臨流撫琴圖》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