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宛然如真:中國樂器的生命性
- 林谷芳
- 1903字
- 2020-09-25 10:49:05
一、文人音樂的代表樂器
談中國音樂不能不談文人音樂,文人是中國社會的特殊階層,他握有文字利器,具備論述能力,但并不就等于近代意義上的知識分子。
文人與知識分子相較,一是通人、一是專才。通人是于生命諸相互為穿透融通,不以一技一藝為足。蘇東坡就是個代表,他擅詩詞、勤政事、通佛理,連世俗的東坡肉都與他有關,這種穿透融通并不在抽象學問,而在生命的體踐所得。
這樣的文人階層在中國歷史上扮演著重要角色:他寫史,臧否春秋;他賦詩填詞,成就斐然;他欲契大道,體踐哲思;而更特殊的,他還從政,與科舉有不解之關聯。他受儒家最直接的影響,自許“內圣外王”,既要求自身內在的完整,又念念不忘以天下為己任的經世致用,甚且認為此兩事本即為同一事。
在文人這樣的角色下,琴很早就已為進德修身之用。先秦時,“士無故不撤琴瑟”,不過,這時的琴雖主要在修身養性,但世間的味道還濃;彈琴賦歌,雅頌興群,仍多世間之詠嘆,后世的高士形貌還不完全清晰。
談高士形貌,得談文人生命在儒者之外的另一面。
儒者之理想不可謂不高,儒者之內圣外王不可謂不透,但這都著眼于人世之一面,而人世原盡多糾葛,盡多不隨己意者。在董仲舒(漢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使儒者與仕進科舉緊密相連后,這現世的糾葛與不如人意乃更甚。
更甚,不只緣于理想與現實之差距,還因于統治者與文人生命情性的不同。統治有其權力的本質,在此雖有道術之辨,但君王既有無上權威,文人在此,不承其言、觀其色,即常遭貶,于是,“遭時不遇,有志未伸”竟成為文人生涯的典型寫照,由之憂憤以終者更不知凡幾。
這是“鐘鼎”,它壓得人夠重,還好中國文化還有“山林”,它讓人舒展,而在此,就得談道家。
相對于儒的鐘鼎,道是山林;相對于儒的人世,道是自然;相對于儒的進取,道是謙沖;儒將人置于核心地位,道卻要人回歸自然,如此乃能冥合大道。
正因有這相對性,談中國文化就須注意它的外儒內道;談文人,就得儒道并舉,作為文人音樂的琴也如此。
就此,我們可以用一句話概括琴的歷史發展:“始于名教而成于反名教之手。”在先秦,它是儒家進德修身之器,帶有濃厚“文以載道”的色彩,所以有關琴的起源得溯至伏羲,琴原先為五弦,加為七弦也得托諸文王武王——盡管它可用于詩歌之諷誦,盡管“伯牙鼓琴而六馬仰秣”有其音樂性的表現,但琴最初不僅是禮樂的樂器之一,它基本的精神就在禮樂。
琴明顯成為音樂性極強的樂器,其完成大體在六朝。六朝是道家思想勃興的時代,身處亂世,文人淑世理想既不得發揮,乃轉而寄托山水,山水田園的詩篇、莊老清談的哲思就成為這時代的特色,琴因此也轉換了角色,從儒家諷誦寄情、進德修身之用,轉而為縱浪大化、放情山水之依。于是,從先秦、經兩漢至六朝,琴器型制固產生了變化,音樂角色更大幅改變,到此乃成就了一個真正在音樂天地里自圓、自足的世界——盡管這音樂的形式、內涵仍指涉濃厚的哲理。
這樣的角色轉換或延伸使少數的琴樂雖仍保有儒家氣息,但多數琴樂則更有道家味道,而藝術既作為生命重要之出口,文人乃常將琴作為重要乃至唯一的音樂寄托,琴于是成為嚴格意義下唯一的文人樂器,琴樂就等于文人音樂。而文人在文化上既具有他優越的地位,琴就在歷史上留下了最多的資料。
資料,一是樂曲。琴曲數量遠多于其他中國樂器,歷史中所遺琴曲計有六百五十八首,這些曲子因不同“打譜”則產生了三千三百六十五種傳譜。[1]
樂曲之外,是琴譜的傳抄刻印,正式刻印的琴譜也遠多于其他樂器。
這些琴譜,基本上都含有對琴樂、琴器、琴曲之論述,以此乃完成一完整之琴學,這點,更為其他樂器所不及。原來,中國音樂最多的論述在雅樂,由于牽涉政治的正當性,歷代官方都花工夫于此,但雅樂之論述,主要在樂章、樂器型制及樂律,極少處理音樂本身。琴樂不同,從形下到形上它一應俱全。

琴:作為天地的象征,琴器型制即早就定于一,僅形狀略有不同,而其各部亦皆有寓意或典故。長三尺六寸六分,象征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有余;寬六寸,象征六合;面板弧形,底板平寬,象征天圓地方;十三徽,象征十二月加閏月。左:仲尼式 中:伏羲式 右:焦尾式
琴曲、琴譜、琴論之外,還有琴器。
琴重要,琴器乃得到更好的照顧,而以生漆完全包覆的表面又讓它可持之久遠,所以迄今還有唐琴、宋琴,不只可溯至千年,也都還能彈奏,甚且出自誰人之手、經過誰人品鑒也斑斑可考。
琴曲、琴譜、琴論、琴器是琴樂之主體,但琴的資料尚不止于此,它輻射所及的文化面相也遠較其他樂器為多,這里包括琴的故事傳說,與琴相關的文學書畫等,一般人由之也最能看到琴的高士形象。
[1] 琴譜是只記指法,不直接記音高節奏的“指法譜”,它留下了許多空間讓琴人自由發揮;而將琴譜化為實際音符的作為,就叫“打譜”,諸家皆有自己的掌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