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實質商法規范的解釋論與立法論研究
- 曾大鵬
- 5850字
- 2020-09-25 10:50:35
二、商事留置權的客體范圍
商事留置權的客體,即商事留置權的標的物、商事留置物。依《德國商法典》第369條第1款,商事留置權的客體是動產和有價證券;依《日本商法典》第521條和《韓國商法》58條,[1]商事留置權的客體是物或有價證券;依《瑞士民法典》第895條第1款,商事留置權的客體是財產或有價證券。因此,以動產為商事留置權的客體是各國立法的共性,我國《物權法》第231條的規定亦同,[2]但理解中尚存疑義,有待澄清。
(一)有價證券與當然解釋
上述國外立法都明定有價證券為商事留置權的客體,但我國《物權法》第231條以及臺灣地區“民法”第928條只涉及“動產”,對“有價證券”未明文規定。[3]從動產與不動產的二元區分來看,動產是在一定空間中進行物理移動而無損于其用途和價值的財產。有價證券代表一定的金錢債權,并且可以任意移動而不致損害其用途和價值,無疑應屬動產范疇。我國臺灣地區“民法物權編修正案”(2010年2月3日修正)關于第928條的立法理由指出,該條“所稱‘動產’,解釋上當然包括有價證券在內,不待明文。”[4]
但是,有學者認為,留置證券與債權很難成立牽連關系;也可能不符合比例原則,構成留置權的濫用;同時,債權人此時只能通過民事自助制度獲得救濟,故對證券不得適用留置。[5]暫且不說有的國家對商事留置權沒有課以牽連關系和比例原則之限制(見下文),在權利證券化相當普遍、使用票據進行支付或融資日益頻繁的現代社會,對成立牽連關系且符合比例原則的證券留置行為,一律否認其正當性,將極大程度限制商事留置權的適用范圍。而自助行為只是暫時保全債權,不能產生某種擔保物權以使自助行為人的債權獲得優先受償。[6]商事留置權的本質屬性即為法定擔保物權,非自助行為所能替代,二者并行不悖。上述完全禁止留置有價證券的觀點難以成立。
另有不少學者在明確承認有價證券是商事留置權的客體之時,旋即改變立場,又否定記名有價證券能被留置。此種部分禁止留置有價證券觀點的理由在于:首先,僅無記名證券、指示證券與物具有同等地位,而記名證券適用規制權利的條款,故存折、抵押證書或土地債權證書(但無記名土地債權證書除外)不能成為商事留置權的客體。[7]其次,得為留置權標的物的有價證券,仍以無記名有價證券為限,蓋因記名有價證券的轉讓,需以背書為之。[8]再次,以記名證券為留置物僅能發揮留置作用,債權人實際上難以行使優先受償權。最后,將記名證券作為商事留置權的標的物,容易引起紛爭,因為債務人可能通過其他的方式惡意行使該記名證券上的權利。[9]對上述理由,筆者不敢茍同。
其一,無論記名有價證券,抑或無記名有價證券,均屬動產范疇。一方面聲稱有價證券可以被留置,另一方面又否定記名有價證券能被留置,有違整體與部分之間的基本邏輯關系。不過,有價證券畢竟只是一種彰顯財產權利的憑證,不同于財產本身,它是特殊的動產,所以在法律適用上,除了一般性地適用民法中的動產所有權制度,還需要適用《證券法》或《票據法》中關于權利設定、變更和轉讓的特別法規則。[10]
其二,如前所述,我國臺灣地區相關立法理由將包括記名證券在內的有價證券整體解釋為商事留置權的客體。該地區“票據法”第30條規定:“匯票依背書及交付而轉讓。無記名匯票得僅依交付轉讓之。”本票和支票準用此條規定。從該條文出發,證券能否被留置與證券應否背書轉讓,完全是兩個不同的問題,不可混為一談。[11]留置權的主要作用在于留置標的物,以迫使債務人清償債務;就留置物的交換價值“直接”受償,僅為其次要作用,所以留置記名證券也足以發揮留置的威懾功效,“間接”達到債務清償的目的。同時,留置權屬于法定擔保物權,權利人一般沒有在事前為成立留置權而選擇留置物的可能性,所以物權法上一般不要求留置物必須具有可讓與性,[12]即使留置的是記名證券,也不違反商事留置權的客體要求。[13]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史尚寬先生認為,“無記名證券及處分證券(提單、倉單、載貨證券)以外的有價證券,其證券的材料之紙片,為一個物,得成立留置權”,只不過這種“紙片留置權”僅能發揮留置的權能而已,權利人就“紙片”本身無法優先受償。[14]
其三,我國法律也要求以背書轉讓票據,但《票據法》第31條、《支付結算辦法》第33條和《票據糾紛規定》第49條都認可以背書以外的方式轉讓票據,非經背書轉讓票據而持票人確為合法持票人的,應由持票人提供有效證據來證明其票據權利。背書不連續僅使票據不具有權利證明效力,需要其他證據來補證,但權利轉移效力仍可發生。對合法持票人而言,不連續背書的后果僅限于影響持票人在形式上的合法資格,但不會影響其實質上的票據權利。[15]所以,在留置記名有價證券的場合,如果留置權人能證明其擁有實體權利,則可以無障礙地享有優先受償權,相較于留置無記名有價證券而言,只是多了一個證明的環節而已。事實上,承認對記名有價證券的商事留置權,源于商事交易的現實需求。因為不背書而轉讓票據的現象,在市場交易領域屢見不鮮;要求票據必須背書轉讓,過于形式化,反而會戕害實質正義并影響交易安全。
其四,任何法律權利的行使都容易引起糾紛,但不能因噎廢食,不承認該項權利。且證券是相關權利的憑證,較之于無記名證券,記名證券對權利人予以特定化的功能更強,債權人僅留置記名證券的紙片,而債務人早已通過其他方式行使了該證券上的權利。這純屬理論上的想象,恐無現實基礎。
總之,動產當然包括有價證券,有價證券當然包括記名有價證券,它們都是商事留置權的客體。
(二)留置物與被擔保債權之間的牽連性與限縮解釋
民事留置權和商事留置權均為擔保債權的實現而設,但民事留置權基于公平原則,強調留置物與被擔保債權的個別關聯性,它們之間需要具有直接的牽連關系。例如,《德國民法典》第273條第1款要求二者處于同一法律關系,[16]《日本民法典》第295條限制留置物只能擔保該物之上所生的債權。[17]商事留置權,基于商事交易快捷和安全之要求,僅強調留置物與被擔保債權的一般關聯性,它們之間具有間接的牽連關系即可。[18]商事留置權的這一構造特點,為大陸法系的立法所公認。譬如,《德國商法典》第369條第1款只要求留置物是以債務人的意思,依商行為已歸于債權人占有。《日本商法典》第521條、《瑞士民法典》第895條以及《韓國商法》第58條的規定也大致相同。概言之,商事留置旨在保全根據雙方商行為產生的債權,因此留置物與被擔保債權的牽連性本質上體現為商人之間商行為的牽連關系。“商行為”概念是認定留置物與被擔保債權的牽連性的重要標準。
《擔保法解釋》第109條要求“債權人對動產的占有與其債權的發生有牽連關系”,而未區分商事留置權和民事留置權作不同的規定。反觀《物權法》第231條,由于采用但書的立法技術,使商事留置物免受“應該與債權屬于同一法律關系”之限制。理論上認為,“同一法律關系”與“牽連關系”相比范圍較窄,前者之下的留置物必須與被擔保債權完全屬于同一個法律關系,而后者只需要具有一定的牽連性即可。另外,“牽連關系”的概念比較模糊,法官難以確定裁判的標準,以“同一法律關系”取代“牽連關系”有助于司法的統一和法的安定性。[19]在實然法層面,我國現行法改而采取無因性的立場,即不要求商事留置物與被擔保債權具有任何關系。由此產生的問題是,在應然法層面,舍牽連性而取無因性,是否合適?
有學者認為,商事留置權不受“同一法律關系”限制的意義在于:擴大留置權的適用范圍,有助于保障企業之間債權的實現;促進資金的快速流轉,有利于債務的及時清結,因為企業之間的相互交易非常頻繁且常常維持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債權人其實難以逐一證明留置物與債權之間的法律關系;[20]加強商業交易中的信用,確保交易的安全。[21]與此同時,由此引發的問題是:首先,由于留置權人對留置物享有優先受償權,過分擴大留置權適用范圍的直接后果,其實是以犧牲普通債權人的利益來優先保障留置權人的債權,有違債權平等的基本要求。其次,逐一證明法律關系,在操作上確實較為困難,而且徒增當事人的經營成本。尤其是在采取交互計算(或稱“往來賬”)方式的情況下,商人之間原有的債權債務的獨立性喪失了,其中差額之承認是一種抽象的(無因的)債權契約。[22]這種解釋固然著眼于商人之間的繼續交易,[23]但問題在于,難道個別交易中的商事留置權就不應予以肯定嗎?顯然,各國立法和法學理論都認可個別交易中的商事留置權,此時的法律關系是不難證明的。所以,簡單、個別的交易關系中不宜采取無因性的立場。最后,一旦取消商事留置權中法律關系的限制,將加劇債權人對留置物資源的爭奪。擴大留置權的適用范圍,由于《物權法》第239條規定留置權優先于抵押權或質權,將增加留置物上形成權利沖突的可能性。可見,商事留置的無因性在維護當事人“此筆”交易的安全之際,卻破壞了債務人與其他債權人之間“他筆”交易的安全。商事留置權在“大顯身手”的同時,卻也留下了過多的“血腥”。[24]
如此看來,我國對于商事留置權中留置物與被擔保債權的牽連性一無所求,反而不利于相關當事人之間的利益平衡,[25]故我國應要求留置物與被擔保債權之間具有微弱的、最低限度的牽連性,對無因性立場作必要的限制。對此,有的法官贊同上述各國的通行做法,采取“商行為”的認定標準,認為商事留置權只存在于商事主體從事雙方商事行為的場合。[26]但是,多數學者認為,商事留置必須是基于營業關系而占有他人的動產,留置物與被擔保債權的牽連性體現為“營業關系”。[27]其實,我國大陸多數學者的觀點源于臺灣地區“民法”第929條:“商人間因營業關系而占有之動產,與其因營業關系所生之債權,視為有牽連關系。”雖然營業關系本身也是從商行為的角度來認定的,[28]營業行為即商行為,上述兩種觀點沒有本質差異,但由于我國采取“民商合一”的立法體制,商法的規范配置嚴重不足,致使商人和商行為的概念及其規范體系尚付闕如。在現階段采用商行為標準來確定留置物與被擔保債權的牽連性,對于法官而言,實際上未提供任何可資操作的裁判標準,可能會導致司法的任意;對于當事人而言,則無法可依,容易引發糾紛,不利于交易安全和商業誠信。
不過,長期以來我國慣于采用“營業”的立法表達,如“營業執照”; 《企業破產法》中14次使用“營業”的概念;《營業稅暫行條例》第1、6條還率先對營業的內涵及營業范圍作了規定,并通過《營業稅暫行條例實施細則》第2、3、4條對應稅營業進行了補充解釋。因此,我國現行法律體系中不乏規制營業的規定,[29]可以參照適用,進而有效認定“營業關系”。
上述分析表明,由法律明確規定商行為的概念及其具體類型,據此認定商事留置權中留置物與被擔保債權的牽連性,是最為理想的方案。同時,從我國立法及司法現狀出發,以營業關系限制留置物與被擔保債權之間的無因性,不失為一個切實可行的方案。
[1] 參見《韓國商法》,吳日煥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4頁。另外,《韓國民法典》第320條第1款規定的留置權客體亦為物或有價證券。參見易繼明主編:《私法》(第3輯第2卷),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67頁。
[2] 理論上,我國有學者認為,《合同法》第286條規定的是不動產留置權。但是,通常認為,不動產不是留置權的客體。
[3] 《深圳經濟特區商事條例》第62條規定“貨物或有價證券”為代理商商事留置權的客體,值得贊同。
[4] 轉引自謝在全:《民法物權論》(修訂第五版)(下冊),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428頁。
[5] 參見Philippe Simler et Philippe Delebeque, Droit civil, Les s?retés, La publicitéfoncière, Dal-loz,2000, p.440;王利明:《物權法研究》(修訂版)(下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649頁。
[6] 參見〔德〕迪特爾·梅迪庫斯:《德國民法總論》,邵建東譯,法律出版社2000年版,第133頁。
[7] 在德國,雅克比作為少數派的學者,認為記名有價證券能被留置。參見〔德〕C.W.卡納里斯:《德國商法》,楊繼譯,法律出版社2006年版,第666—667頁。
[8] 參見謝在全:《民法物權論》(修訂第五版)(下冊),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065頁。
[9] 參見王保樹主編:《商事法論集》(2008年第1卷,總第14卷),法律出版社2008年版,第209—210頁。
[10] 參見劉心穩:《票據法》,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3頁。
[11] 參見賴源河主編:《商事法爭議問題研究》,臺灣五南圖書出版公司2000年版,第200—204頁。
[12] 在立法上,只有《瑞士民法典》第896條第1款規定:“對性質上不能變賣的物,不得行使留置權。”其他國家或地區沒有類似的禁止性規定。不過,無論如何,在認同留置物無須具有可讓與性這一通說的同時,又提出作為留置物的有價證券必須能夠背書轉讓,從而否定記名有價證券得為留置權的客體,這種解釋邏輯無疑是自相矛盾的。
[13] 參見謝在全:《民法物權論》(修訂第五版)(下冊),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065頁。
[14] 參見史尚寬:《物權法論》,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495頁。
[15] 參見呂來明主編:《票據法前沿問題案例研究》,中國經濟出版社2001年版,第258—259頁。
[16] 參見《德國民法典》(第2版),陳衛佐譯,法律出版社2006年版,第91頁。
[17] 參見渠濤編譯:《最新日本民法》,法律出版社2006年版,第63頁。
[18] 參見王保樹:《商法總論》,清華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51頁。
[19] 參見王利明:《物權法研究》(修訂版)(下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655—656頁;王勝明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物權法解讀》,中國法制出版社2007年版,第497頁。
[20] 參見王利明:《物權法研究》(修訂版)(下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674頁;劉智慧主編:《中國物權法釋解與應用》,人民法院出版社2007年版,第666頁。
[21] 參見胡康生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物權法釋義》,法律出版社2007年版,第499頁。
[22] 參見高鴻鈞主編:《清華法治論衡》(第6輯),清華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7頁。
[23] 參見〔日〕近江幸治:《擔保物權法》,祝婭等譯,法律出版社2000年版,第19頁。
[24] 參見梁慧星主編:《民商法論叢》(第41卷),法律出版社2008年版,第176頁。
[25] 參見劉保玉:《留置權成立要件規定中的三個爭議問題解析》,載《法學》2009年第5期。
[26] 參見最高人民法院物權法研究小組編著:《〈中華人民共和國物權法〉條文理解與適用》,人民法院出版社2007年版,第678頁。
[27] 參見梁慧星主編:《中國民法典草案建議稿附理由·物權編》,法律出版社2004年版,第402—403頁;王利明:《物權法研究》(修訂版)(下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675頁;王保樹主編:《商事法論集》(2008年第1卷,總第14卷),法律出版社2008年版,第222頁;孟強:《論我國〈物權法〉上的商事留置權》,載《政治與法律》2008年第10期。
[28] 參見劉智慧主編:《中國物權法釋解與應用》,人民法院出版社2007年版,第668頁。
[29] 參見朱慈蘊:《營業規制在商法中的地位》,載《清華法學》2008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