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庭
小時候我們在相當長的時間里主要靠爺爺的雜貨商鋪收入維持生計。1953年在我8歲時商鋪歇業,我爺爺奶奶到長春我二叔家生活。直到1965年我考上北京大學路過長春,才又見到爺爺。爺爺很瘦,留著山羊胡子,同越南領袖胡志明長得有點像。爺爺的身體一直很健康,就是老咳嗽(也許是遺傳吧,我們家的人都有咳嗽的毛?。?。后來我每次放假回扶余都要在長春停幾天同爺爺住在一起。爺爺從1953年起到長春我二叔那里生活,二叔還是比較孝順的,生活也算安定,吃喝不愁。但總體上爺爺是比較壓抑的,他是買賣人,閑不住,剛到長春時,他拿著個小筐,在胡同口賣點花生、瓜子和一些小雜貨。后來個體工商小販一律取消,爺爺隨便賣東西有違法之嫌,他不服氣仍然去賣,市場管理部門就找到我二叔,我二叔是長春電業局的干部、黨員。市場管理部門的人對我二叔說,共產黨員的家屬絕不能搞資本主義(有一段時間小商小販、長途販運等都被認為是資本主義的尾巴)。我二叔就不讓我爺爺再去賣東西了,爺爺只好賦閑在家,百無聊賴,很不開心。
1970年我大學畢業后留在北京大學,爺爺知道我能掙錢了,就幾次寫信給我,希望我寄點北京的油炒面給他,他年歲大了,做飯不方便,餓了可以沖著喝點兒。我記得每次寫信的頭幾句話都是一樣的:“吾孫曹鳳岐見字知之……”我沒有給爺爺寄過錢,那時我剛畢業,手里沒有錢。但我隔一段時間就給他寄一包油炒面。1971年夏天我回扶余休假,回來路過長春又住在爺爺那里。爺爺平時很少說話,那次卻一反常態,乘沒有其他人在場的時機,主動跟我長談了一次。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說“鳳岐呀,你明年再回來休假就看不到爺爺了,因為爺爺的壽祿到了”。他還說,“年輕的時候董瞎子(在扶余很有名的算命先生)給我算過,我的壽命是65歲,但65歲時我沒有死,后來我找到董瞎子說你算得也不準啊!董瞎子又掐指一算,說曹先生你做了不少善事啊,閻王爺又給了你15年的壽命,也就是說你可以活到80歲”。董瞎子還說了一件具體的事情,他說:“在一個雨天,一個婦女抱著一個孩子面對一條一尺多寬的深溝不敢過,你是不是趴在溝沿上讓婦女抱著孩子踏著你的背邁過溝去了?”我爺爺說是有這么回事。爺爺對我說他已經80歲了,所以我明年休假回來時再也見不到爺爺了。爺爺還叮囑我,一定要做善事??!我半信半疑地聽著爺爺的講述,安慰爺爺說“您的身體很硬朗,可以活到100歲”。但爺爺的話還真的應驗了,第二年(1972年)5月,爺爺在沒有任何征兆和痛苦的情況下在睡夢中離去,可以說是無疾而終,壽終正寢。
我爺爺膝下有三子,即我的父親曹會林(長子)、二叔曹春圃(次子)、小叔曹煥林。二叔原名曹沛林,一直在長春電業局工作,1981年因病去世。小叔畢業于清華大學,畢業后留校工作,后來離開清華,曾任首都賓館總經理,現已退休。
我父親1921年出生,但具體出生日期他自己也說不清,我看到他在填履歷表時,出生日期填的是1921年8月1日(把中國人民解放軍建軍節作為自己的出生日)。我記事的時候父親沒有正式工作,當時在一家獸醫樁子(獸醫院,主要給牛馬看病、釘馬掌)學徒和幫忙。1947年參加了中國人民解放軍(四野),但沒有扛過槍打過仗,而是在四野后勤部獸醫院(齊齊哈爾)工作。朝鮮戰爭爆發后,解放軍本來要派遣一支騎兵部隊,我父親準備作為隨隊獸醫赴朝參戰,志愿軍軍服已經換好了,但因后來騎兵部隊沒有過江,父親就沒有去朝鮮。后來父親到中國人民解放軍獸醫醫院學習和工作(地點在長春市南關區,1951年母親曾帶我們三姐弟去探親)。1954年正當開始實行軍銜制的時候,父親復員回家。父親回扶余后,一直在扶余商業局下屬的食品公司工作,主要負責生豬檢疫工作。這個工作是非常辛苦的。當時并無冷藏設施,生豬都是現宰現賣,工人每天凌晨三四點就開始宰殺生豬,這時我父親必須在現場檢疫(那時農村衛生條件很差,收上來的病豬很多,主要是痘豬較多,人吃了這種豬肉會得絳蟲病),由他同意蓋檢疫合格章后才能上市。對于病豬由我父親決定處置方式,是掩埋、煉油(工業用)還是高溫蒸煮,都是由我父親根據病豬的病情、程度作出決定。我父親的工作非常重要,關系到全縣人民的健康。父親十幾年如一日,每天都是起早貪黑地去上班,但他毫無怨言,認認真真地履行自己的職責。父親身體不好,年輕的時候因為照料一位患了肺結核(東北俗稱癆?。┑呐笥?,自己也被傳染了結核,整天咳嗽不止。由于每天早起,終日辛勞,一直得不到真正的休息,又由于家庭的拖累,我上大學后父親又得了高血壓。1970年因一次醫療事故而去世,年僅49歲。

父親年輕時在部隊的照片(20世紀50年代初)
我母親梁桂芬與我父親同歲,也是1921年生人。但我們這些孩子不知道母親的生日,也從來沒有給她過過生日。母親的娘家是扶余的殷實人家,我小時候得到姥姥家很多的幫助。母親是典型的賢妻良母式的女人。年輕時我父親參軍幾年都不回家一次,母親一個人帶著三個孩子過活,很是辛苦。母親是一個非常老實、不善言辭的人,從不跟人爭吵,小時候我即使受到鄰居孩子、家長的欺負,母親也連一句護著我的話都不說。母親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家庭婦女,也曾經出去工作過一段時間,第一次是1958年“大躍進”,各單位都大辦工廠,母親也參加了工作,不過是在縣商業局幼兒園做保育員工作,1959年左右回到家里。第二次是1970年我父親去世后,商業局為了照顧我們家的生活,給我母親在商業系統的企業里找了一個臨時工干,母親先是在屠宰場搬豬白條肉(重體力活),后來實在干不動了,就被安排在副食商店里掃地。其間剛好趕上中央有一個關于長期臨時工轉為正式工的文件,以母親的條件完全可以轉為正式工,但商業局的領導欺負母親老實,以種種理由把已經轉為正式工的母親的名額拿掉,母親為此生了一場大病,差點死掉。由于母親在精神和身體上長期受到摧殘,已經垮掉,1978年得了乳腺癌,1980年3月去世,終年59歲。

父母結婚照(1942年)

母親(1952年左右)
父母生了8個孩子(其中一胎是雙胞胎,就是我和死去的弟弟),成活7個。大姐曹鳳琴1943年生,1995年因病去世,終年僅52歲。我排行老二,我下面還有4個妹妹和1個弟弟,最小的是弟弟,比我小19歲。現在我們一奶同胞的姐妹兄弟都已經兒孫滿堂,從我這算起,又是三代人近四十口人了。第三代人中,已經有人上了大學,參加了工作。曹氏家族又開始興旺發達起來了。
現在回想起我的父母真是百感交集。感恩之情和愧疚之情同在。父母沒有給我們留下什么遺產(我們一直住在我父親當解放軍時分的一間半房子里,1980年母親去世后我最小的弟弟不到18歲,一個人很難獨立生活,在姐姐們的攛掇下,竟把房子賣了,當時才賣了3 200元,以至于我小弟后來連安身之處都沒有),但他們給我們留下的是精神財富。父母都是普通人,但是他們都有一顆善良的心,雖然自己生活艱苦,仍不忘接濟比我們更困難的人。他們教育我們這些孩子要老老實實做人、扎扎實實做事,要誠實、講信用,要誠懇待人。我們的生活一直很苦,揭不開鍋的時候常有,但父母從來沒有失去生活的信心,尤其母親比較樂觀,做飯時常哼著小曲。他們都認為困難是暫時的,只要堅持,困難總會被克服的。父親曾是解放軍戰士,對黨、對祖國的感情很深,他常教育我們,一定要好好學習,長大成人,報效國家。父母的教育對我的健康成長起了很大的潛移默化的作用。我現在具有的與人為善的品質和認真做事的作風,與小時候父母對我的教誨是分不開的。

我4歲時照了人生的第一張照片。是同我的大妹妹一起照的,那時她還不到1歲

我、大妹和姐姐(右)

這是1972年我同妻子孫立軍結婚時回家照的全家福。前排中間的是我母親(懷里抱著的是大姐的大女兒瑛子),左邊是小弟曹鳳龍,右邊是小妹曹鳳敏。中間一排左起:三妹曹鳳蓮,孫立軍、曹鳳岐,二妹曹鳳華。后排左起:大妹曹鳳云,大妹夫及孩子,姐夫及孩子,大姐曹鳳琴
使我感到愧疚的是,我沒有機會好好地孝敬他們。他們可以說一天福都沒有享就早早離去了。我1970年3月中旬大學畢業,父親當年6月初就去世了,他一生中就花過我在4月份寄給他的15元錢。1980年我的生活剛開始有所好轉時母親也離開了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