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現代文學作家在俄羅斯
- 王立業等
- 12064字
- 2020-09-25 10:27:32
前言
中俄兩國乃文化大國,都具有豐富的文化資源、深厚的文化積淀、優秀的文化傳統,兩國在文化領域有許多值得相互學習和借鑒的東西。但長期以來,中俄文學領域的交流一直存在著不對等現象,這種不對等早在70年前就為郭沫若所痛感:“有一點使我們感覺遺憾的,特別是我們中國人感覺遺憾的,就是中俄交流只是片面的。蘇聯文化給予我們的影響,真是浩浩蕩蕩像洪水一樣向我們中國奔流,而我們中國的文化輸到蘇聯方面的怎樣呢?這,說起來真叫我們慚愧,兩相比較,真是不可同日而語。”[1]直至21世紀的今天,這種“不可同日而語”依舊存在,表現為,國內研究界對俄羅斯文學“拿進來”的多,而將本國文學“送出去”的少;20世紀,尤其是上半葉,俄蘇因為政治與文化的強勢成為世界文學大國,向全世界表達著自己不竭的強大生命力,表現在中俄文學關系上,很長一段時間,俄羅斯文學是對中國現代文學作家影響最大的域外文學,而在這種強勢語境下,中國現代文學對俄羅斯文學的影響實在是微乎其微,幾近為零。一個毋庸置疑的現實是,對俄羅斯作家作品的借鑒與吸收可謂中國現代文學作家群的一種慣性或曰天性,而迄今為止,不曾見到有哪一位俄羅斯作家對現當代中國作家有些許的借鑒與吸納。造成的總體境況正如羅季奧諾夫所說:“中國人對俄羅斯文學的了解遠遠超過俄羅斯人對中國文學的認識”,時至21世紀,這位俄羅斯漢學家還在一次中國學術會議上坦言,“與政治經濟的熱度相比,中國文學在俄羅斯不能說是冷的,但至少是涼的。”提到中國文學在俄羅斯的翻譯,這位漢學家的話語里不失一種悲觀論調:“翻譯逆差明顯,達到了20倍,俄羅斯的80后和90后根本就不知道當代中國文學是什么,他們只了解西方文學。”[2]而且他們即便有所認知,也大都停留于對中國古代文學的認知,俄羅斯漢學的“描述也是離中國現實比較遠的”(阿格諾索夫語)[3]。中國文學之所以難以送至俄羅斯,其原因是多重的:
一是我們的國力國策長期沒有跟上,熱衷于經濟建設的猛進而忽略了精神文化的建設,同時過于崇拜外國文化,過于強調用外國文化指導本國的文化建設,而缺乏將本國文化送出去的迫切意識,缺乏將中華自身的燦爛文化推向世界的民族自信。這一點,就連俄羅斯學者塔夫羅夫斯基都公正意識到,“中國對人類文明的文化、歷史和物質貢獻是不可勝數的。在17到18世紀,凡是由中國傳來的事物幾乎都在歐洲受到追捧。只是在經歷了19世紀鴉片戰爭和20世紀初一系列屈辱事件后,中華文明才開始被西方小視。這使得不少中國思想家和政治家開始要求摒棄一切傳統,即使是現在,很多中國歷史學家仍然低估了中華文明對人類的貢獻。”[4]
二是我們本國的翻譯力量跟不上,翻譯人才缺乏。現如今,我國的俄語招生缺乏高起點的生源,中學開設俄語的越來越少,大學所招的學生都是零起點,而入學后有限的時間全都用在學俄語和俄譯漢上,而漢譯俄幾乎沒機會學習和鍛煉,可以說很多學校就沒有教給學生漢譯俄的意識,更無漢譯俄技巧的培養—尤其是中國文學的漢譯俄方面,故而能夠勝任文學漢俄翻譯的人少之又少。按理說,由中國譯者來承擔本國文學精品的翻譯任務是有一定的優勢的,它既可以確保原文理解沒有偏差,譯本選擇避免片面,同時也可“防止國外譯者或有意或無心的文化誤讀”[5],但是,我國的現實狀況是,市場經濟的發展,使得人心浮躁,大家無論是研究還是翻譯都缺少定力,很少有人愿沉下心來熬制文學翻譯精品,更不用說比較煩難的文學作品的漢譯俄;在高校教師隊伍中,作為學科,翻譯遠不如研究受到重視;在出版界,翻譯稿酬一直上不去,故而很少有人舍得或能夠花出精力來干這種吃力不討好之事,而且出版社常常是不顧及譯作對象而一味地催促成稿率和出版量,為了短期的經濟效益,將一些粗制濫造之品急急推向國際文化市場;再同時,翻譯者自身文化素質上不去,既不熟悉輸出對象國的文化接受心理,又不能很好傳達本國的文化本真,翻譯出的作品“語言都是怪怪的,讀者看過之后可能更覺得中國是個距離遙遠的文化了”。[6](歐凱語)。就這一點說,在中國本土,存在著名著與名譯相互尋找而不得的困境,由此,中國文學“送至”俄羅斯難以落到實處。同時,中國文學向俄羅斯輸送,光是譯品的推出是遠遠不夠的,必須有緊跟而上的中國文學研究。俄羅斯漢學發展的歷史與現狀決定了俄羅斯的中國文學譯介與研究的廣度與深度。阿格諾索夫指出,“俄羅斯漢學的一個問題是漢學家的人數太少,據俄羅斯科學院的資料,目前俄羅斯漢學家共有200人左右,但真正活躍的只有約50人,而且年齡偏大。而美國資料顯示,美國有15000余名漢學家”。有限的人力還要面臨著選擇的茫然。對中國文學精品文化內涵、民族心理等認知上的霧里看花,思想意識形態的影響常常導致譯者情緒化流露與宣泄。研究者就曾一針見血地指出:“影響學科發展的一個重要因素是兩國政治、經濟、文化關系的發展,回想一下兩國處于敵對狀態的時候,那時的俄羅斯漢學家要么完全政治化,為了完成政治任務去謾罵中國,要么就是研究中國的古代文學、古代文化”[7]。故而,漢譯俄中誤解、誤譯、誤評現象的時有發生,也就在所難免,中國現當代文學得不到應有的譯介也就在情理之中。
在理解俄羅斯漢學現有情況的基礎上,在尊重俄羅斯漢學研究個性特征前提下,我們若能將現當代中國文學精品合乎俄羅斯需要地有選擇投放,將中國本土文學研究強有力送出,對俄羅斯的中國文學研究無疑提供了一份最直接和最有說服力的參照,甚或是引導、補充與豐富,可以加深他們對中國文學的文化語境、歷史背景以及作品本身內涵的理解,幫助他們對現當代中國文學進行客觀與正確認知,激發他們對中國文學的興趣,以期促進俄羅斯中國文學翻譯與研究的發展與繁榮。同時,通過認識俄羅斯中國現當代文學譯介現狀,與俄羅斯漢學家們交流溝通,我國本土文學研究也獲得了一份來自俄羅斯的反觀,對于我們的文化學術建設乃至多方面的工作都是必要的。
需要強調的是,不能因為普眾讀者對中國文學知之甚少,我們就漠視甚或貶低俄羅斯幾代漢學家為中國文學引入俄羅斯所付出的努力。俄國漢學的誕生,就是以18世紀俄國東正教駐北京傳教團的比丘林為首的俄國第一批漢學家翻譯12卷本中國文化典籍,并寫出質量較高的著作為標志的;中國文學作品走進俄羅斯的第一部是元人紀君祥的《趙氏孤兒》這一劇作,俄譯名為《中國悲劇,(孤兒)的獨白》(1759)。它是18世紀古典主義劇作家蘇馬羅科夫由伏爾泰的法文譯本《中國孤兒》(1755)轉譯而得,迄今已有著近260年的歷史。至19世紀上半期,俄國已經培養出了一批杰出的漢學家,他們撰有大量的具有學術價值的漢學專著。在長期得不到更好的本土文本的直接輸入的情況下,俄羅斯漢學隊伍憑借自己的微薄力量樹起了歐洲第二漢學大國的形象。
19世紀下半期至20世紀初,中國文學作為漢學研究的一個分支得以獨立成科,其標志是B.П.瓦西里耶夫(1818—1900)在歐洲第一次將中國文學列入大學課程,節譯《詩經》《聊齋志異》,完整翻譯唐人小說《李娃傳》,并撰寫世界第一部中國文學史專著《中國文學史綱要》。而現代意義上的中國文學研究則首起于В.М.阿列克謝耶夫(1881—1951),這位素被稱為蘇聯漢學奠基人、蘇聯中國文學翻譯與研究史上的紀念碑人物,為中國文學在蘇聯的翻譯和研究做出了重大貢獻。在他身上體現了蘇聯漢學界對中國文學的“尋找”。早在60多年前他就提出要打破俄國讀者對偉大的中國文學“還很陌生”的“這種迷途”,指出“當前刻不容緩的首要任務是使經過審慎選譯的中國優秀文學作品豐富起來”,并表示要以這種方式推倒“中國墻”。[8]他身體力行,對中國古典文學的翻譯和研究投注了近乎全部精力,以其對漢語精湛的翻譯和科學的微觀研究方法為后世稱道。阿列克謝耶夫的翻譯代表作,如司空圖的《詩品》和陸機的《文賦》,尤其是蒲松齡的《聊齋》,不僅在蘇聯,就是在全世界也堪稱最優秀的譯作。與此同時,阿列克謝耶夫對中國古典詩歌的翻譯研究以及對中國詩人與外國詩人的比較研究都做出了自己的特殊貢獻,并對蘇聯中國文學翻譯與研究隊伍的建設、優秀漢學人才的培養起了承上啟下的作用。
十月革命與中國的五四運動爆發后,阿列克謝耶夫的高足Б.А.瓦西里耶夫(1899—1937)以其對魯迅小說《阿Q正傳》(1925—1929)的翻譯出版揭開了俄羅斯現當代中國文學譯介的第一頁,同年,《當代中國短篇小說集》在莫斯科著名出版社“青年近衛軍”出版社出版,書中收錄了魯迅、郁達夫、騰固等中國現代作家的小說。至此,中國當代小說以批量形式與蘇聯讀者見面。接踵而至與讀者見面的便是茅盾、老舍的長篇小說。至50、60年代,中蘇關系蜜月時代,中國文學在蘇聯的翻譯與研究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一大批漢學家迅速成長,魯迅、茅盾、老舍、巴金、郁達夫、葉圣陶等一大批優秀的中國當代文學作家的作品得以出版發行,或單本,或結集,且發行量十分可觀。當代漢學家羅季奧諾夫曾做過統計,截至20世紀末,魯迅作品集的出版發行量146.3萬冊,老舍作品集約101.5萬冊,張天翼的約86.2萬冊,茅盾作品約68萬冊,巴金的約55.5萬冊,葉圣陶的約21萬冊,這一排行不僅代表了蘇俄漢學家的文學價值取向,同時也是歷史風云變幻的見證,更是俄羅斯不止一代漢學家為中國文學在俄羅斯翻譯與傳播的血汗拼搏和不朽勞績的見證。與此同時,研究成果雖整體上遜色于翻譯出版,但仍有一批有分量的關于魯迅、茅盾、老舍、田漢等研究的專著相繼問世,并伴有大量的學術論文,幾乎關涉20世紀的所有重要作家,其間莫斯科國家文藝出版社、《遠東問題》雜志為中國現當代文學學術專著的出版和論文的發表提供了重要陣地。2004年起隔年召開的“遠東文學問題”國際學術研討會匯聚了當今中國文學研究的一切主流話題,為中國文學在俄羅斯和其他國家的研究提供了重要學術平臺,也是20世紀末至今歐洲規模最大的定期學術論壇,它的每一次召開都是對中國文學國外研究的有力推動。更可貴的是每次研討會都能生成學術價值很高的國際會議文集,有時候是一本,更多的情況下是兩本或三本,為本學科研究做出了令世界矚目的學術貢獻。
俄羅斯中國文學譯介250年,其間任憑世事滄桑多變,一直在頑強生存與發展著,并建立起了極富個性的中國文學研究理論體系,使俄羅斯成為世界漢學研究大國。這一成就來之不易,一方面體現了俄蘇漢學對中國文學引入與普及的高度重視,同時也見證了一大批漢學精英幾十年如一日的嘔心瀝血。僅以20世紀為例,這是一個風云激蕩的時代,也是俄羅斯繁榮災難交錯的百年,俄羅斯漢學與俄羅斯文學一同走過了一條崎嶇坎坷的道路。20年代的無產階級文化派占據主流,國內戰爭帶來的饑荒動亂,使得本國的文學精品尚不能立足,中國文學研究也就更無從談起;30年代大清洗與肅反擴大化,很多漢學家作品被封禁,漢學家本人遭鎮壓,即便存活也被剝奪了譯介的機會與條件。另外,第二次世界大戰局勢動蕩讓漢學家們無法專注于中國文學的翻譯與研究,更不要說現代文學了。再者,30年代起,外國文學的出版要求必須與國家政治需求相符合,即政治訂貨,人為打造無產階級文學和刻意尋求共產主義作家,故而進入漢學家視野的只有魯迅、茅盾等少數左翼作家。另則,俄羅斯漢學界犯有歐洲漢學界的通病,即對中國文學研究重心在古典文學,現代文學的翻譯比例歷來很低,再加上特殊時期,對現當代文學研究就更是有選擇的了。新中國成立之初,中蘇關系步入蜜月期,兩國文學交往步入繁盛,一大批中國當代文學作品,尤其是所謂的紅色經典在蘇聯得到了翻譯與研究,而且追風于兩大主題,即抗美援朝與中國社會主義建設。待蘇聯認定的所謂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文學風潮過后,一批不是以思想性取勝,而是以藝術性見長和反映平民百姓生活的作家的翻譯才成了可能,所以才有了對老舍、巴金等作家的翻譯與研究。50年代末,中蘇關系逐漸惡化,兩國間的文學交流也蒙上了濃重且逆反敵對的意識形態色彩,文化文學失卻本真,即或有所譯介,也已經完全被政治意圖所取代,這是兩國文學交往的冰封與逆反時代。“文革”結束后,中國文學的意識形態以另一種面目出現,中國的“傷痕文學”固然能喚起蘇聯人民對“解凍文學”的反思,但具有豐厚文學素養的蘇聯人民還是期待能讀到具有文學價值而不是濃厚政治意識的作品,一批漢學家也開始著意尋找已經被棄置已久的中國經典文學,故而中國文學重譯之風在俄羅斯漢學界曾一度盛行。但同時一個客觀現象出現在我們面前,蘇聯讀者包括研究者對中國現代文學的興趣也已銳減。80年代中期起,蘇聯政局動蕩,蘇聯文學轉軌,作家們無心筆耕,漢學家們更是陷入迷惘,而蘇聯的中國文學研究也呈萎縮之態,即便有所研究,也都轉向至中國當代文學作家的研究。蘇聯解體以及由此而來的整個社會的動蕩,尤其是經濟凋敝使得俄羅斯的中國文學翻譯與研究受到重創。國家投資于翻譯中國文學名著的經濟實力非常有限,由此直接影響中國文學在俄羅斯受眾的數量和質量,且中國文學翻譯與研究隊伍出現流失、老化、斷代,漢語熱帶不來中國文學譯介熱,中國文學翻譯與研究愈益在窘境中彳亍而行。
20世紀的俄羅斯中國文學研究,從一度輝煌步入今日低谷,是我們不愿看到的。同時,對于俄羅斯中國文學譯介能達到現有成就,我們應該有足夠的認知與激勵。況且,對20世紀俄羅斯中國現當代文學譯介狀況予以研究,能獲得多重的歷史意義和學術價值。首先它在很大程度上解決了我們文學送出難的問題,警醒我們珍惜現有的俄羅斯人的中國文學譯介。通過對俄羅斯中國文學研究的研究,一方面我們從中獲得了參考和啟迪,以補充、細化我們的本國文學研究,另一方面我們可以利用本土文化優勢,“送出去”我們的研究,以糾正俄羅斯中國文學研究家翻譯選擇的偏差(有時是特殊時期政治上的刻意偏差)、文本解讀的錯誤與文化詮釋的缺位,同時補足他們的研究疏漏,指導和敦促俄羅斯的中國文學譯介研究進一步發展與完善。另外,我們應該清醒認識到,作為漢學研究大國的俄羅斯,數百年的漢學研究已經使得他們的中國文學研究形成了自己特有的譯介風格和理論體系,探究他們的中國文學譯介,探明其審美觀念和思想傾向,以此來反觀和反哺我們的研究將會有諸多裨益。在將俄羅斯中國文學譯介狀況與成就介紹給國人的同時,將中國的本土文學研究輸送給俄羅斯,是一項嶄新的為當下國際文化交往所必需的文化互動。對于中俄學者來說,在此過程中,我們可以共商文化對策與補救措施,為有著悠久傳統和豐厚積淀的俄羅斯中國文學翻譯與研究東山再起做出我們的努力。
在研究俄羅斯的中國文學研究上,我國有一批優秀學者為此已經做出了自己的努力,形成了堅實有力的俄羅斯漢學研究隊伍。兩大板塊構成我國俄羅斯中國文學研究之研究的主要狀貌:
一、我國學者的研究。文學家與翻譯家耿濟之先生是這方面的先行者。他以迪謨為筆名,于1936年在《申報周刊》第16期發表文章,題為《中國文學在蘇聯》,[9]對自1917年起的蘇聯中國文學譯介狀況予以了綜述,第一次就若干古典作品和當代名作的翻譯質量做出了品評。“1949年前的魯迅研究在蘇聯”這一議題在我國的俄羅斯漢學研究中一直熱度不減,僅對蘇聯魯迅研究予以綜述的就有耿濟之、蕭三、曹靖華、戈寶權等。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除了“文化大革命”時期,中國的俄羅斯中國文學研究幾乎不曾中斷(盡管文章與專著談不上豐碩)。翻譯家黃德嘉的文章《世界文學在蘇聯》(1954)以較多筆墨描述了中國文學在蘇聯的情況,重點介紹了以魯迅為首的六位中國作家作品在蘇出版發行的情況。溫福安的《中國文學作品在蘇聯》[10]對中國的各種體裁的文學作品在俄羅斯的翻譯與研究都作了詳盡評述,向國內讀者介紹了眾多蘇聯著名漢學家及其研究成果,對了解蘇聯50年代的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做出了自己的貢獻。從中蘇關系恢復正常化的80年代起,蘇聯加大了中國文學譯介的力度,中國研究者也更加密切關注蘇聯的中國文學翻譯與研究最新動態。最著名的研究當屬樂黛云主編的《國外魯迅研究論集:1960—1980》,其中包括多篇蘇聯漢學家的論文翻譯。1983年,戈寶權發表了《論中俄文字之交》的文章,對中俄兩國文學關系做了回顧,第一次雙向思考了中國文學在俄蘇和俄蘇文學在中國的問題。李佑良、周士林合寫的文章《60年代以來蘇聯對中國文學的翻譯研究評述》對特定時段的研究狀況的特點及其成因予以了綜述,議題不僅涉及譯著、論著與論文,還涵蓋了所舉行的學術活動,可謂資料翔實全面。湖南人民出版社于1985年和1986年分別出版了《丁玲研究在國外》和《巴金研究在國外》,其中蘇聯部分占有很多篇幅。理然的文章《帝俄時期:從漢學到中國文學研究》對俄羅斯18—19世紀的中國文學研究予以了探蹤。王亞民的《中國現當代文學在俄羅斯的傳播與研究》(2007)側重探討了中國文學在俄蘇譯介的歷史成因及其研究特點。高莽的若干文章,如《老舍研究在蘇聯》《老舍先生和俄譯者》以及《俄蘇的蕭紅翻譯與研究》議題集中,提供了諸多中俄文化名人往來交流的細節。但是,必須看到的是,在此之前的研究多為概況簡介與綜述,抑或信息傳播,或因資料欠缺,或因篇幅所限,普遍缺乏深層次的研究和作者的學理闡述。
90年代以來的我國俄羅斯中國文學研究之研究,有成就的學者當推李明濱、李逸津、張冰、宋紹香、閻國棟,諸位學者各以其豐碩的研究成果極大地推動了中國的俄羅斯中國文學研究。李明濱經過十五年打磨,兩度以《中國文學在俄蘇》(1990,2011)為書名出版專著,并于2015年在此基礎上修改出版《中國文學俄羅斯傳播史》,全面系統地介紹了俄羅斯對中國古今文學的翻譯與研究,對俄蘇重要漢學家及其譯介成就給予評介,其間不僅在國內俄羅斯漢學研究界引起重大學術反響,也得到了俄羅斯漢學家的高度評價。李教授在他的另一部著作《中國文化在俄羅斯》中就文學方面專門研究了俄羅斯的中國古典文論、詩詞、章回小說、戲曲以及現當代文學翻譯與研究。著名漢學家熱洛霍夫采夫對這些著作予以了一并評價,稱其“給中國讀者提供了最完整的信息”。李逸津的中國文學在俄羅斯的譯介研究可謂著述頗豐,從古到今,從文學到廣義文化、文論、文史、古典戲曲、俗文學都有涉獵。其論文代表作有《俄羅斯中國俗文學研究述略》《俄羅斯漢學家的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俄羅斯白銀時代文化精英對中國文化傳統的吸納》以及《1900年代以來的俄羅斯老舍研究》等。這些文章匯并成學術專著《兩大鄰國的心靈溝通—中俄文學交流百年回顧》,對我國相關領域研究有著諸多學術啟示意義。與此同時,李逸津教授參與了多部“國外中國文學研究”的專著章節撰寫。北京大學張冰教授的專著《俄羅斯漢學家李福清研究》(2015)首次對俄羅斯院士李福清的中國民間文學、俗文學、古典文學等研究進行了系統的梳理與分析。張冰教授的新論《俄羅斯漢學:以傳統經典為解碼的當代中國文學》(2017)圍繞著李福清主編的《人到中年:中國當代中篇小說選》,對其選材和對中國當代文學實質的精準把握都予以了頗具見地的闡述。該文認為小說集的問世,為俄羅斯的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提供了經典范本,標志著這位漢學家從古典文學研究向中國當代文學研究的轉型,并促成了這位漢學家自80年代以來的學術研究進入全面發展和成熟時期。宋紹香的譯文集《前蘇聯學者論中國現代文學》(1994)匯集了一批著名漢學家的相關研究文章,受到俄羅斯學者的高度贊許。俄羅斯中國文化研究權威學者李福清專門向本課題擔綱人介紹了這部譯著的學術意義。宋紹香的學術專著《中國新文學20世紀域外傳播與研究》(2012)與《中國新文學俄蘇傳播與研究史稿》(2017),對一批中國現代作家在俄蘇和歐美其他國家的研究景象予以了掃描。宋先生新近發表在《文藝理論與批評》2016年第3期上的論文《俄蘇魯迅譯介與研究六十年》排除個別信息有誤,同樣是對俄羅斯魯迅研究之研究的一份獨特貢獻。閻國棟側重于俄羅斯整體漢學的研究,代表作有《俄國漢學史》(迄于1917年)(2006)和《俄羅斯漢學三百年》。這些著作對中國讀者了解俄羅斯漢學的歷史和現狀有著非常重要的意義,其中對中國文學在俄羅斯也予以了一定的學術關注。此外,閻國棟教授近些年培養了一批中國文學在俄蘇的博士研究生。應該說,90年代的俄羅斯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出現諸多新的氣象,但個別文本信息仍然偏于陳舊,研究本身尚不夠系統。
二、推介俄羅斯學者的研究。早在1941年羅果夫就在中國發表《魯迅在蘇聯》的文章[11],不僅介紹了魯迅作品在蘇聯的翻譯與研究,可貴之處更在于對魯迅在蘇聯得到廣泛翻譯與研究的原因做了學理分析,歸結其“進步性”和“不妥協性”正適合蘇維埃青年的追求,稱其是“中國文學的化身”,同時對加在魯迅身上的諸多不實之詞予以了駁斥。1949—1950年間,中國出版界出現了魯迅俄譯領域絕無僅有的創舉,大連和北京相繼出版了羅果夫翻譯的《阿Q正傳》俄漢對照本,這是中國對俄羅斯翻譯家翻譯水平的高度認可,也為當時的全國俄語熱提供了極好的俄譯范本,為普眾的俄語學習提供了方便。而就俄羅斯的魯迅研究,一大批杰出蘇聯漢學家論中國文學在蘇聯的文章相繼被譯成中文在中國發表,如1956年第10期《人民文學》雜志發表蘇聯學者波茲德涅耶娃在莫斯科大學學術會議上的發言簡要《蘇聯中國文學研究》[12](邢公畹譯);1982年第1期《蘇聯文學》雜志刊登對蘇聯時期《魯迅研究》著作者彼得羅夫的訪問稿《蘇聯對魯迅作品的翻譯與研究》,就其在蘇聯的研究與地位作了準確而又全面的報道;沃斯克列先斯基的若干關于蘇聯翻譯和研究中國文學狀況的文章在我國先后發表,文中對蘇聯的譯介成就與缺點予以了客觀點評;羅季奧諾夫的《巴金研究在俄羅斯》(2005)對俄羅斯的巴金研究成就與不足予以了述評,可謂資料翔實,立論堅實;羅季奧諾夫與謝列布里亞科夫合寫的論文《俄羅斯對魯迅精神世界和藝術世界的解讀》是一篇頗具學術分量的論文,對于中俄的魯迅研究都有著一定的參考價值。瑪迪遜的學術論文《中國文學在俄羅斯》[13]以對中國文學的深厚感情向中國讀者介紹了中國文學在俄羅斯的廣泛普及;費德林、謝曼諾夫、李福清、索羅金、彼得羅夫、托羅普采夫的相關研究文章也不斷被翻譯成中文在中國發表。近年來,俄羅斯漢學中堅學者、老舍研究專家羅季奧諾夫經常來華講學,積極宣傳俄羅斯的中國文學研究狀況與成果,受到學界和各高等院校師生的廣泛歡迎。這位學者自任圣彼得堡大學孔子學院院長以來,積極推進各項漢學工作,為中國文化與文學在俄羅斯的傳播做出了重要貢獻。
誠然,因多種條件有限,并非所有的俄羅斯的中國文學研究者的研究成果都能在中國發表,很多研究大家的學術論文和專著都沒能與中國讀者見面,但他們在俄羅斯本土樹起了我國讀者目睹不到的學術風景線,有待于我們進一步開采與譯介。為中國現當代文學在蘇聯翻譯與研究著書立說的有斯卡奇科夫和格拉戈列娃的專著《中國文學俄譯本及評論目錄》(1957)、利謝維奇的論文《蘇聯中國學研究:成果和展望》(1968)、沃斯克列先斯基的論文《蘇聯中國文學研究與概況》(1981)等等。還有幾部俄羅斯本土的學術專著值得一提:巴斯曼諾夫、彼得羅夫、索羅金、施耐德爾、艾德林共同主編、莫斯科《科學》與東方文學出版社共同出版的費德林紀念文集《蘇聯中國文學研究》(1973)顯示了蘇聯中國現當代文學、古代文學包含古代詩人的研究集體力量。莫斯科東方文學出版社出版的集體著作《20世紀俄羅斯東方文學研究》(2002)以及其中索羅金撰寫的《俄羅斯中國新文學和當代文學研究》具有很高的學術權威性。彼得羅夫的《魯迅:生平與創作概論》(1960)堪為俄羅斯魯迅藝術研究的扛鼎之作。羅季奧諾夫的《老舍與20世紀中國文學中的國民性問題》(2006)視角獨特,立意較高,且切入點準確,為俄羅斯本土的中國文學研究提供了極具學術價值的參考,更重要的是帶動了一批老舍研究成果的出現。蘇聯科學院遠東所編纂的集體著作《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文學與藝術(1976—1985)》論文集(1989)和羅季奧諾夫夫婦編寫的《中國文學史指南》(2003)都是俄羅斯的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重量級著作和工具書。最值得稱道的是,俄羅斯科學院、莫斯科東方文學出版社2008年出版的五卷本《中國精神文化大典》的第三卷“文學、語言與文字”,無疑代表了俄羅斯中國文學研究的最新成就,其中的“單元序”均可視為蘇聯解體后俄羅斯中國文學研究的最新且具綱領性意義的闡述。此外,如前所述的自2004年起每隔一年在圣彼得堡大學召開的“遠東文學問題”國際學術會議并由此生成的大量會議論文集等等,也都不僅對俄羅斯,更對世界中國文學研究起了重要的推動作用。
可以說,蘇俄的中國文學譯介與研究已經被中俄兩國學者積極納入研究視野,同時通過此不能不看到,中俄雙方對中國文學在俄羅斯翻譯與研究的研究各有優長和短缺:
俄羅斯學者的研究態度嚴謹,涉獵范圍較廣,若干觀點和中國學者達到了“天同此理,人同此情”的共通,但其不足是,重復研究較多,以巴金研究為例,幾十年不變,都在重復著巴金的生平與創作道路,無一例外且角度雷同地泛泛講述巴金與俄羅斯文學的關系,學術信息接受得不夠充分,更新有待跟上。個別文章只是不停地復述故事情節,而后給上幾句評語便又接著復述。另外,由于語言的阻障以及俄羅斯信息產業的滯后,他們只對中國現當代文學作品的翻譯篇名做出排列或是對發行規模做出綜述,尚無一人對其中國文學的翻譯質量做出點評。
而中國的俄羅斯漢學研究因對本土文學的熟諳,分析較為到位,選擇十分精準,但俄語水平參差不齊,第一手資料接受程度不同,時有誤傳出現。同時,這些研究缺乏比較方法,往往寸步不離地對俄羅斯的現有研究予以復述,作者聲音不足,對俄羅斯的研究缺少參照性評定和深入分析。縱觀現有研究,其研究數量與范圍仍不能忠實反映俄羅斯的中國文學研究翻譯與研究的實際狀貌,還存在著較大的對既往研究填補和繼續的空間。
現今的中國對俄羅斯20世紀中國現代文學作家研究的研究存在著論著數量的缺位、作家專門研究之研究的缺位,介紹尚欠系統,若干信息不夠準確,研究不夠深入,規模不夠宏大。最突出的問題是,中國人譯作的推出寥若星辰,俄羅斯人對現有中國文學作品俄譯質量研究近乎空白。
本專著的出版順應當前中國文化軟實力在全球文化交流中空前抬升的良好態勢,契合中俄兩國政府和人民相互增進了解、加強交流的真誠愿望,理論性與應用性并重,無論是對我國的本土文學研究還是對高等院校的漢學教學,及至對漢譯俄、語言與文學翻譯教學都具有一定的學術意義和現實意義。首先,該專著的寫就,有助于光大俄羅斯漢學研究傳統,推動與敦促其對中國文學研究的加強與發展,為促使漢學國際化做出貢獻;其次,有助于幫助國人了解當下中國文學在俄羅斯的傳播與研究,提高我國國民,尤其是當下年輕人民族自信心和文化榮譽感;再次,有助于了解俄羅斯對中國作家的研究思路與方法,以利于為我們本土研究提供“他山之石”;最后,不光把俄羅斯的中國文學翻譯與研究介紹給國人,同時也將中國的20世紀文學研究推向俄羅斯。
本專題研究,可以為兩國的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提供參照與比較,造成良好的學術互動,同時為我國的海外漢學研究與教學提供藍本。本研究旨在博采中外學者研究所長,利用筆者所掌握的較為翔實的原始資料、較為廣泛的俄羅斯學術人脈以及實地走訪所得的學術信息,利用全國最高外語學府的外語水平以及對中國本土文學的深入了解,對中國現代文學作家在俄羅斯的翻譯與研究一并予以深入研究,并給出對策與方案。
本專著根據不同作家在俄羅斯翻譯與研究的具體情況采用不同的研究理論與方法:
1. 史學研究方法。追溯俄羅斯的中國文學研究的歷史,為當今俄羅斯的研究提供一盞明鏡,并將本研究置放于俄羅斯漢學語境中,在歷史的考量與時代影響中探究20世紀俄羅斯中國現代文學研究不同階段的特色,以期把脈整個研究進程中的俄羅斯學者視閾中的中國現代文學形象;
2. 比較研究方法。本課題力避簡單的對俄羅斯學術研究的復述,在對中國文學及其中國研究熟知的基礎上來指點和品評俄羅斯研究者的中國文學研究,于比較中鑒別優劣真偽;同時盡可能把中國的相關論題的中國文學研究融合其中,以協助和圓滿俄羅斯的翻譯與研究;針對具體作家與具體關鍵點,適當給出俄羅斯研究界對某個作家與俄羅斯文學關系的研究。
3. 文學接受理論。這種接受是雙向的,既有俄羅斯漢學界對中國文學的接受,同時也因魯迅、巴金等與俄羅斯文學的特殊關系,而借俄羅斯中國文學研究者的視角反觀書中這些作家對俄羅斯文學的接受,以期將二者納入統一的俄羅斯漢學研究的框架中。本專著不同程度地探討文本與讀者(研究者)之間的互動關系,既有文本內的探尋,又有文本外的追問,透過接受者的“歷史視界”和“個人視界”對讀者對原文本的解讀做出我們的界說,同時著意挖掘作品文本或譯本之外的文化內涵,以期還原一個真實圓滿的元作家或元文本。
4. 翻譯部分不局限于對中國文學作品的翻譯推廣和普及的綜述,而是運用文化學、譯介學理論對俄羅斯的中國現代文學作品的翻譯狀貌做出評述與分析,對作品典型句例予以翻譯質量與翻譯方法的評說,同時盡可能給出自己的譯案。
5. 運用俄漢作詩法理論探討田漢劇本唱詞在漢譯俄中韻律的轉換和聲響的移植,并探究俄漢詩歌語言表情達意上的殊途同歸。
[1] 郭沫若:《再談中蘇文化之交流》,1942年5月30日所作的演講。
[2] 轉引自吳學安:《中國文學翻譯亟待告別“粗糙時代”》,《金融時報》,2014年12月5日。
[3] 《兩國學者談中俄人文交流合作》,見《中華讀書報》,2010年3月23日。
[4] 摘自《聽,漢學家這樣講中國故事》,《人民日報》(海外版),2014年11月27日05版。
[5] 潘文國:《譯入與譯出—談中國譯者從事漢籍英譯的意義》,《中國翻譯》,2004年第2期,第40—60頁。
[6] 同上,第47頁。
[7] 《兩國學者談中俄人文交流合作》,見《中華讀書報》,2010年3月23日。
[8] 轉引自宋紹香:《前蘇聯學者論中國現代文學》,新華出版社,1994年,第2—3頁。
[9] 第381—382頁。
[10] 轉引自《讀書月報》第11期。
[11] 此表由羅季奧諾夫提供:31 июля 2015, 22:16,與筆者通信的電子郵件。
[12] Серебряков, Родионов А.Постижение в России духовного и художественного мира Лу Синя./ /Материалы V Международной научной конференции ?Проблемы литератур Дальнего Востока? в 3-х томах.Изд.СПбГУ.2012.т.2.С.5.
[13] 《王希禮與俄譯本〈阿Q正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