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哲學門(總第三十五輯)
- 王博
- 8539字
- 2020-09-25 10:26:10
論壇:南北朝佛學研究
干戈之際的真諦三藏
陳志遠[1]
提要:本文考察梁陳戰火紛飛之際,真諦三藏與地方佛教寺院的依存關系。真諦所攜梵夾之多,可以反映其來華時所期待的是梁武帝那樣的佛教護持者,但偏逢侯景之亂爆發。通過《資治通鑒》的史料可以考證出,在真諦吳郡富春譯經期間,此地在侯景掌控之下。稍后真諦從始興北上,隨著蕭勃起兵的最終失敗,他轉徙豫章、臨川、晉安三地。通過對《陳書》《通鑒》等史料的分析,可以復原真諦的行進路線,也可以看出他與盤踞此地的地方割據勢力的聯系。真諦之身世飄蓬,原因在于他所托庇的供養者皆與陳朝君主存在緊張關系,以至于被漸次消滅。
關鍵詞:真諦 《歷代三寶紀》 地方割據
作為唯識古學的代表,真諦三藏的譯經和注釋作品在佛教教理史上一直占有極為重要的地位。出于對真諦教理學的興趣,學界對真諦三藏行跡做了持續的探索。[2]然而由于相關史料叢脞散亂,其事跡仍然存在一些難以理解的疑點。比如,從史料中我們容易了解真諦在一些地點譯經的名目、卷數,以及他從一地去往另一地的大致年代,卻未能充分闡明其移動的路線和理由;又比如,真諦在廣州受到歐陽父子的禮遇,卻為何要做出自殺的異常舉動?還比如,真諦的教團難以進入建康僧界,其原因何在?
外典史料為這些問題的解決提供了重要的線索。如果我們把真諦三藏顛沛流離的經歷放置在犬牙交錯的權力角逐、兵戈殺伐之中,僧史中的碎片似乎開始呈現出一幅更為連貫清晰的圖景。本文的考察正是這樣一種嘗試。
一 真諦傳記史料的構成
文獻中保存的真諦三藏傳記史料,主要有以下幾類:最常被引用的,是《續高僧傳》卷一譯經門中的《真諦傳》,以及緊隨其后收錄的法泰等真諦直系弟子的傳記;其次,是《歷代三寶紀》卷九、卷十一。作為佛教目錄,《歷代三寶紀·代錄》部分分別記載自佛法東傳以來各時代的譯出經典。但在時代的排列上,體現了獨特的正統觀。該書以梁、北周、隋為正統。真諦在陳朝的譯經,被收錄在卷九“西秦、北涼、魏、(北)齊、陳錄”,而梁朝末年直至陳武帝受禪以前的譯經,雖然年代較早,卻被收錄在卷十一“(南)齊、梁、周錄”。這兩部分在著錄真諦譯出的某部作品時,注明了譯出的時間、地點。相較同時期編成的《法經錄》《仁壽錄》,《歷代三寶紀》的著錄更為詳細。[3]
有證據表明,《續高僧傳》和《歷代三寶紀》利用了其他兩類更原始的史料來源。《歷代三寶紀》數次引用曹毘所撰《真諦歷傳》(亦稱“真諦三藏傳”“別歷”)。《續高僧傳·法泰傳》還提到僧宗撰《行狀》,僧敫撰《翻譯歷》[4],這些都是真諦直系弟子在他卒歿后不久完成的,屬于同一性質,其內容大致以真諦三藏的翻譯活動以及供養人為中心,惜皆已不存。但我們有理由相信,《續高僧傳》中一些繪聲繪色的敘事片段,以及關鍵的行進路線,當是依據《行狀》和年譜式的作品。
另外還有一類文獻,值得特別重視,這就是經文首尾的序跋。這類文字有時隨經文得以入藏,有些則需要特別尋繹。根據船山徹研究,有如下幾種:
(1)陳慧愷《攝大乘論序》
(2)同《阿毗達磨俱舍釋論序》
(3)同《律二十二明了論后記》
(4)陳法虔《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后記》
(5)未詳作者《廣義法門經跋文》
(6)未詳作者《勝天王般若波羅蜜經序》
(7)未詳作者《無上依經后記》(《開元釋教錄》卷六引)[5]
(7)未詳作者(僧隱?)《金光明經序》
(8)隋彥琮《合部金光明經序》[6]
此處還可以補充的一點是,僧隱的序文是為真諦補譯的《金光明經》所作。此經先是由北涼曇無讖翻譯,至陳代,真諦補譯《三身分別》等四品,隋代寶貴與阇那崛多合作,又綴入《囑累》等品,制成八卷《合部金光明經》。僧隱序的全文不見于歷代藏經,僅有圣語藏存有一件神護景云二年日本宮廷寫經,學界過去關注得不多。[7]今蒙定源法師厚意,惠賜圖版一幀,錄文如下:
曇無讖法師云,《金光明經》篇品闕漏,每尋文揣義,謂此說有征,而讎檢無指,永懷寤寐。梁武皇帝愍三趣之輪回,悼四生之漂被,泛寶舟以救溺,秉慧炬以照迷。大同中,扶南獻使還反外國,敕遣直后苴破虜監張記等隨往扶南,求請名僧及大乘諸論、《雜華》等經。彼國乃屈西天竺優禪尼國三藏法師波羅末他,梁云真諦,并赍經論,恭膺帝旨。法師游歷諸國,故在扶南,風神爽悟,悠然自遠。群藏淵部,罔不研究。太清元年,始入京邑,引見殿內,武皇躬申頂禮,于寶云供養。欲翻經論,寇羯憑陵。大法斯舛,國難夷謐。僧隱始得咨捒法師,經目果闕《三身分別》《業障滅》《陁羅尼最凈地》《依空滿愿》等四品。宿昔曚惑,煥若披云,傾身半偈,幸聞先旨,折骨書寫,踴躍甘心。以承圣二年二月廿五日,于建康縣長凡里楊雄宅別閣道場,仰請翻文,以三月廿日乃得究訖。法師在都稍久,言說略通,沙門慧寶洞解殊語,傳度明了,曾無擁礙。菩薩戒弟子蘭陵蕭碏字純臣,脫略榮利,深念火宅,絹句詮旨,詳審無遺。依所翻經本次第以為七卷,品部究足,始自于斯,文號經王,義稱深妙,愿言幽顯,頂戴受持。
這段文字在《歷代三寶紀·隋錄》“合部金光明經”條下有節引。《續高僧傳·真諦傳》起首一節云:
拘那羅陀,陳言親依,或云波羅末陀,譯云真諦,并梵文之名字也。本西天竺優禪尼國人焉。景行澄明,器宇清肅,風神爽拔,悠然自遠。群藏廣部,罔不厝懷,藝術異能,偏素諳練。雖遵融佛理,而以通道知名。遠涉艱關,無憚夷險,歷游諸國,隨機利見。梁武皇帝德加四域,盛唱三寶。大同中,敕直后張泛等送扶南獻使返國,仍請名德三藏、大乘諸論、《雜華經》等。真諦遠聞行化,儀軌圣賢,搜選名匠,惠益氓[8]品。彼國乃屈真諦并赍經論,恭膺帝旨。既素蓄在心,渙然聞命。以大同十二年八月十五日,達于南海。沿路所經,乃停兩載。以太清二年閏八月,始屆京邑。武皇面申頂禮,于寶云殿竭誠供養。諦欲傳翻經教,不羨秦時,更出新文,有逾齊日。屬道銷梁季,寇羯憑陵,法為時崩,不果宣述。[9]
粗略比較即可看出,《續高僧傳》關于真諦修學地和渡來經過的敘事完全是點竄僧隱《金光明經序》的文字而成。僧隱的名字沒有出現在《續高僧傳》真諦諸弟子的傳記中,也沒有在其他經序中出現。但他提供了真諦早期活動的唯一信息來源,值得仔細分析。
二 本意不申:從皇室到地方
(一)祖師西來意
據上引《續高僧傳·真諦傳》及其所據之僧隱《金光明經序》可知,真諦來華以前曾在扶南國停留。[10]其跨海東渡是受到梁武帝的征請和扶南國主的委托,帶有官方朝獻的性質。可以推測,真諦東來必然做過比較充分的準備。
傳云:
未譯梵本書并多羅樹葉,凡有二百四十夾。若依陳紙翻之,則列二萬余卷。今見譯訖,止是數甲[11]之文,并在廣州制旨、王園兩寺。[12]
梵本以貝葉書寫,將貝葉打孔穿線,用材質較硬的木板等夾起,稱為一夾。雖然并無嚴格的書籍制度,史料中散見的記載或許可以提供參考,于此可大略估計真諦所攜經本的篇幅。北魏菩提流支的弟子李廓說:“三藏法師流支房內經論梵本,可有萬夾,所翻新文筆受稿本,滿一間屋。”[13]考慮到后文緊接著敘述菩提流支使用咒術的神異故事,這段記載容或也有夸張。那連提黎耶舍至北齊,文宣帝高洋將“殿內梵本千有余夾,敕送于寺”[14]。這大致可以反映北齊內府所藏梵本的規模。隋大業間,“新平林邑所獲佛經,合五百六十四夾,一千三百五十余部。并昆侖書,多梨樹葉。有敕送館,付琮披覽,并使編敘目錄,以次漸翻。乃撰為五卷,分為七例,所謂經、律、贊、論、方字、雜書七也。必用隋言以譯之,則成二千二百余卷”[15]。這批梵本佛經很可能是大業元年(605)大將軍劉方進入林邑國都城后從王宮中得到的戰利品,事見《隋書》劉方、林邑諸傳。綜合這些記載來看,真諦所攜的梵本在數量級上可以與一國所藏差堪比擬。
這些經本的翻譯,如果缺乏穩定的政治環境、完備的譯經團隊以及強大的物質支持,是不可想象的。如果仿照禪宗的話頭,叩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的話,恐怕他所期待的正是梁武帝這樣的供養者。如果梁武帝治下“五十年間,江表無事”的局面可以持續,他應該可像姚秦之羅什、貞觀之玄奘一樣,在皇室的供養下譯出許多重要的經典。然而侯景之亂改變了原有的一切計劃,是他人生悲劇的起點,真諦的翻譯事業也因而呈現出最為獨特的圖景。
(二)寄居民宅
太清三年(549),侯景之亂爆發,為南朝社會一大變局。它摧毀了首都建康繁榮的文化環境,縉紳之家或返居鄉梓,或轉徙內地,造成巨大的移民流動。真諦也不例外,從侯景之亂爆發,至承圣元年(552)湘東王蕭繹派王僧辨最終消滅侯景,收復建康,這三年的時間里,真諦的主要活動都是在三吳地區。[16]《續高僧傳》記載,侯景亂起:
(真諦)乃步入東土。又往富春,令陸元哲創奉問津,將事傳譯。招延英秀沙門寶瓊等二十余人,翻《十七地論》,適得五卷,而國難未靜,側附通傳。至大寶三年(552?)[17],為侯景請還,在臺供養。于斯時也,兵饑相接,法幾頹焉。會元帝啟祚,承圣(552)清夷,乃止于金陵正觀寺,與愿禪師等二十余人翻《金光明經》。[18]
《歷代三寶紀·梁錄》所載這一時期真諦的譯經有時地可考者,除了上文提到的《十七地論》是在太清四年(550)于陸元哲宅中[19],還有《大乘起信論》一卷,翻譯的時、地相同。
回顧真諦的翻譯歷程,他初到建康被梁武帝供養譯出佛經的地點在寶云殿。這是梁朝宮廷的內道場,位于華林園內,因此又稱“寶云僧省”[20],并配備有藏書[21]。梁簡文帝在藩期間受菩薩戒的儀式也在這里舉行,在給湘東王蕭繹的書信中,他描述該處“十七日旦早入寶云,璧門照日,銅龍吐霧,紅泉含影,青蓮吐芳。法侶成群,金山滿座”[22],可以想見其殿宇之富麗高華。此后遭逢戰亂,輾轉播遷,真諦翻譯的場所多在各地的寺院,如新吳美業寺、豫章寶田寺等等。以此為參照,真諦在侯景之亂中在俗人宅第翻譯佛教經典,與前此受皇家供養不同,與日后托庇地方寺院也有異。如此不同尋常的事跡,或許透露出一些隱含的信息。
富春陸元哲,史書無考。但太清四年富春一地的歸屬,卻可以幫助我們分析在俗人宅第譯經的意義。富春隸屬揚州,東晉孝武帝為避簡文帝鄭太后諱,改稱富陽。[23]太清三年,侯景攻陷建康后不久,即著手控制三吳、會稽等地。是年三月,侯景“遣儀同于子悅、張大黑率兵入吳”,在該地“多自調發,逼掠子女,毒虐百姓,吳人莫不怨憤”;五月“又遣儀同宋子仙等率眾東次錢塘”,也遭到新城戍主戴僧易的抵抗;十一月,“宋子仙攻錢塘,戴僧易降。景以錢塘為臨江郡,富陽為富春郡”。[24]《資治通鑒》在此條之前還記載,十月,“宋子仙自吳郡趣錢塘,劉神茂自吳興趣富陽,前武州刺史富陽孫國恩以城降之”[25]。可見富陽落入侯景之手是在太清三年十月,次月改名富春。
梁簡文帝大寶二年(551),張彪在會稽起義,“遣其將趙棱圍錢塘,孫鳳圍富春,侯景遣儀同三司田遷、趙伯超救之”[26]。五月,侯景的軍隊在巴陵被王僧辯打敗,宋子仙等猛將戰死。這是一次關鍵的戰役,隨著西線戰事的失利,建康岌岌可危,東土三吳、會稽等地也蠢蠢欲動,開始醞釀新一輪的反抗。原本降順侯景的劉神茂幡然倒戈,應者云集,“浙江以東皆附江陵”。十一月,侯景仍遣趙伯超、田遷分據錢塘、富春。[27]因此可以斷定,在侯景和各路勤王勢力拉鋸的過程中,直到侯景敗亡前夕,富春一直處在侯景的控制之下。
在這樣的局勢下,真諦棲身于富春在俗信仰者陸元哲的宅第,在那里從事翻譯,或許表示他對侯景的刻意回避。《續高僧傳》載真諦為侯景請還,在臺供養,時在大寶三年。案,太清三年(549)侯景逼死梁武帝,蕭綱做了傀儡皇帝,是為簡文帝,次年改元為大寶元年。而坐鎮江陵的湘東王蕭繹不奉大寶年號,猶稱“太清四年”[28]。大寶三年是公元552年,此年蕭繹接受臣下勸進,即皇帝位,建年號為承圣元年。同年王僧辯占據建康,侯景東走被殺。因此,真諦被侯景請還建康供養,已經到了侯景統治的最末期。此前數年想必一直隱居地方,深藏身與名。
侯景及其同黨是梁之深仇,梁末起事者莫不以勤王為號召。真諦在侯景治下選擇韜晦無疑是明智的,他或許在觀望,在尋找新的供養人,在待價而沽。然而,這個過程相當艱難,在波譎云詭的政治漩渦中,他一錯再錯,以致進退失據,人生的悲劇不斷加深。
三 棲遑靡托:在地方供養者間的周旋
(一)豫章——新吳——始興——南康
侯景之亂爆發以后,各地紛紛起兵討伐,其中最有實力的要數坐鎮江陵的湘東王蕭繹,日后的梁元帝。承圣元年(552),蕭繹麾下的將領王僧辯指揮軍隊順江而下,與從嶺南北上的陳霸先合力擊敗了侯景,收復建康。然而好景不長,承圣三年(554),岳陽王蕭察引北周的軍隊攻陷江陵,梁元帝被殺。此時長江下游建康的陳霸先擁立敬帝,借機殺害了與之同盟的王僧辯,不久自立稱帝。在南方,據有廣州的曲江侯蕭勃勢力也在膨脹。而元帝危急之際應詔勤王的部將王琳活躍于長江中游,形成鼎足之勢。
承圣三年五月,梁元帝忌諱王琳部眾強盛,以王琳為廣州刺史,蕭勃為晉州刺史。八月,蕭勃遷居始興,以避王琳。[29]江陵危急,王琳北上勤王,蕭勃趁機復據廣州。永定元年(557)二月,蕭勃在廣州起兵北上,參與其事的還有新吳洞主余孝頃,以及日后真諦最重要的供養人歐陽。僅僅一個月后,歐陽等在豫章兵敗,蕭勃在南康被殺[30]。
這一時期真諦的行跡頗為跳躍,難以理出頭緒。《續高僧傳》云:
(承圣)三年(554)二月,還返豫章,又往新吳、始興。后隨蕭太保度嶺至于南康,并隨方翻譯,棲遑靡托。逮陳武永定二年(558)七月,還返豫章,又止臨川、晉安諸郡。[31]
《歷代三寶紀·梁錄》還記載,真諦在始興譯出《隨相論中十六諦疏》,在新吳美業寺出《九識義記》等(惟系于太清三年,當誤)。《開元釋教錄》引經文后記,云在南康譯出《無上依經》。[32]真諦在這些時間和這些地點留下活動的軌跡,必與蕭勃及其同黨起兵有極密切的關系。至于他究竟如何從建康趕赴豫章,又如何投入蕭勃的麾下,詳情難于確說。
(二)豫章——臨川——晉安
入陳以后,真諦從豫章出發,經臨川至晉安的一段行程,史書尚有線索可尋。這里涉及兩個問題,一是選擇臨川、晉安這兩個地點的原因,二是兩地之間的行進路線。
《陳書》史臣曰:“梁末之災沴,群兇競起,郡邑巖穴之長,村屯鄔壁之豪,資剽掠以致強,恣陵侮而為大。”[33]陳寅恪先生認為,這些江南地方的土豪酋帥是構成陳朝的主要力量。[34]而根據學者近年的研究,江南腹地的土豪洞主在陳霸先建立陳朝之初,實際上存在著一種若即若離的關系。侯景之亂以后,江南土豪趁著中央政府瓦解,借機擴張勢力。他們中有的入援京師,參與反抗侯景的戰爭,而另外一些人則選擇據境保民,持觀望態度。陳霸先平定蕭勃起兵以后,東西對峙的局面日益明朗。陳朝的主要敵人是盤踞在湘、郢二州的王琳,對于江南土豪采取羈縻、綏靖的政策。然而這種局面最終難以持久,當陳朝地位穩固以后,江南土豪要么徹底臣服,要么被朝廷軍隊平滅。[35]
有趣的是,真諦恰在一個敏感的時刻走近了這群人。他從豫章走出的第一站是臨川。[36]東晉末年,荊揚內爭,江州刺史王愉即由豫章“惶遽奔臨川”[37],作為逃難之所,這條路線似乎順理成章。這里與佛教有關的最早記載,是劉宋時期竺道生的弟子道猷,“隨師之廬山,師亡后,隱臨川郡山。”曾著《勝鬘經》五卷。[38]元嘉九年(432),謝靈運為臨川內史期間,在此多有題詠,后世相傳有靈運改治《涅槃經》之翻經臺。[39]然而真諦選擇這里作為落腳點,恐怕更多的還是考慮此地在梁末陳初的政治環境。《陳書·周迪傳》云:“初,侯景之亂也,百姓皆棄本業,群聚為盜,唯迪所部,獨不侵擾,并分給田疇,督其耕作,民下肆業,各有贏儲,政教嚴明,征斂必至,余郡乏絕者,皆仰以取給。”[40]這種描述絕非虛語。在陳霸先派周文育討平蕭勃的戰爭中,周迪“大出糧餉,以資文育”。在陳霸先與王琳的對立中,余孝頃也假借王琳之勢,向周迪強征糧餉。[41]可以想見,周迪治下的臨川,必定是一片安樂富足的土地。
真諦東下的第二站是晉安[42],盤踞在這里的是另一位江南酋帥陳寶應。《陳書》本傳云:“是時東境饑饉,會稽尤甚,死者十七八,平民男女,并皆自賣,而晉安獨豐沃。寶應自海道寇臨安、永嘉及會稽、余姚、諸暨,又載米粟與之貿易,多致玉帛子女,其有能致舟乘者,亦并奔歸之,由是大致貲產,士眾強盛。”[43]此地經濟的富足與臨川類似,所不同者在于憑借海運的便利,這里匯集了眾多南下避難的僧俗,即所謂“南梁舊齒”。文獻中可考的有兩位弟子智文、僧忍。真諦到廣州以后,弟子僧忍“從晉安赍(《唯識論》)舊本達番禺。”[44]又《續高僧傳·智文傳》:
屬梁末禍難,乃避地于閩下,復光嶺表。時僧宗、法準,知名后進,皆執卷請益。又與真諦同止晉安,故得講譯都會,交映法門。邊俗信心,于斯風革。酒家毀其柞器,漁者焚其罟網。僧尼什物,于是備焉。[45]
智文本是建康的僧人,侯景之亂中避地閩下。這里的敘述稍有錯亂,僧宗、法準結識真諦,當在嶺表。下文言與真諦同止晉安,道俗風革,可見真諦在晉安大開講會,影響頗大。
如果說真諦在始興、南康等地依附蕭勃,《續高僧傳》本文尚有跡象可考,他在臨川、建安兩地與周迪、陳寶應有往來,則絕無直接證據。然而遍覽有關史料,真諦每至一地,必受郡守之請,前有蕭勃,后有王方奢及歐陽父子,以真諦之影響和當時之情勢,他在永定二年及稍后,相繼住錫臨川、晉安兩地,必不能不與當地的實力派周迪、陳寶應發生關系,這幾乎是可以確定無疑的。此外還需考慮到,《陳書》將此兩人與熊曇朗、留異合傳,蓋以逆臣視之。僧傳于此容有諱忌,亦未可知。
臨川、晉安兩地唇齒相依,史書中提示了此間的一條交通路線,可為考察真諦三藏之行跡提供一條旁證。天嘉三年(562),陳文帝遣吳明徹進軍臨川,“迪眾潰,乃脫身踰嶺之晉安,依于陳寶應……明年秋,復越東興嶺。東興、南城、永成縣民,皆迪故人,復共應之”[46]。《讀史方輿紀要》云東興嶺在新城縣東三十里,是由贛入閩的坦易之道。[47]真諦由臨川之晉安,應該選擇的是同一條道路。
(三)梁安——廣州
真諦在晉安大致停留了三年之久,從永定二年(558)到天嘉二年(561)。其間幾次動過出海的念頭,天嘉三年一度在梁安郡停泊,欲返回天竺,最終還是在當年十二月漂還廣州,在這里真諦得到歐陽、歐陽紇父子的支持,又遇到了幾位比較得意的弟子,此后直到太建元年(569)去世,前后大約七年的時間里,他譯出了影響最為深遠的作品《攝大乘論》和《俱舍論》。
關于梁安郡的地點和真諦在廣州的翻譯活動,學界討論較多。[48]這里只須注意兩個細節。一是真諦焚身起塔之處稱為“潮亭”,具體位置不清楚,但似乎是重要的佛教據點。劉宋末年比丘尼僧敬滯留嶺南行化多年,“舍園宅施之者十有三家,共為立寺于潮亭,名曰眾造”[49]。此人后被宋明帝征召到建康,因此建康僧界對此地必有耳聞。南齊建元三年,荊州的居士劉虬也記載,武當山沙門慧表“于廣州朝亭寺,遇中天竺沙門曇摩伽陀耶舍”,從之受學《無量義經》[50],可見此地也有僧寺,且為域外僧人停留的所在。
二是真諦歿后嶺南文物的傳承。上文所引《續高僧傳》真諦歿后未譯梵本的夾數,在《歷代三寶紀》中有一段平行文本,但多出了一些信息:
其梵本《華嚴》《涅槃》《金光明》將來建康已外,多在嶺南廣州制旨、王園二寺。冀不思議弘法大士,將來共尋,庶令法燈傳照,不隱輝于海隅。[51]
留在廣州的尚不止梵文原本,還有譯出的經典、注疏。道岳訪求《俱舍論》的故事是佛教史學耳熟能詳的。他自述求得此本的經過說,先曾研習《俱舍》本文,
至于外義伏文,非疏莫了。承三藏本義,并錄在南方。思見其言,載勞夢寢,乃重賂遺南道商旅,既憑顧是重,所在追求,果于廣州顯明寺,獲《俱舍疏》本并《十八部記》,并是愷師筆跡,親承真諦口傳。顯明即凱公所住寺也。[52]
此事發生在開皇十年(590)或稍后。開皇十二年,嶺南酋豪王仲宣起兵反隋,“焚燒州境,及(僧)敫寺房,文疏并燼”。僧敫是真諦的直系弟子,曾往建康和北土留學,又與九江道尼同聽智愷講《俱舍論》。僧敫的藏書被火,無疑是真諦學說的重大損失。受此事件影響的,當不止這一處。事件平息以后,僧敫受任廣、循二州僧官,為期五年。解職后于道場寺講《攝論》。仁壽元年(601)卒于本寺。
仁壽二年,隋文帝在全國境內諸州頒發舍利,被派往循州道場寺的是道尼的弟子智光。道尼早在開皇十年應詔入關,智光相從入京住大興善寺。這樣的安排應當是考慮到道尼與剛剛圓寂的寺主同受付囑的舊日交誼。
《續高僧傳》敘述道尼杖策入京事之后,論曰“自是南中無復講主,雖云敷說,蓋無取矣。”[53]言語之中不無惆悵。隨著《攝論》的北傳,真諦學說在關中風靡一時,然而隋代遍征天下名僧以實關中的政策,對地方佛教傳統的影響更多是負面的。降至中唐,禪宗六祖慧能以一介嶺南獦獠,大弘不立文字之旨。《曹溪寶林傳》中尚有真諦三藏手植菩提樹苗,并云一百二十年后有大開士之授記,則不過是憑虛追想而已。
四 結語
真諦三藏及其弟子的遭際,史實若隱若現。上文試圖越出內典史料的范圍,沿著時地的軸線,將有限的史實鑲嵌到一個更廣闊的歷史情境中,從而補出侯景之亂以后南朝社會的一幅流民圖,更準確地說,是信仰者的流民圖。他們跋山涉水,顛沛流離,考慮的不僅僅是生計、生存,還有傳法、弘教。從來華之日起,真諦一直在不同的供養者間奔走。對梁武帝那樣虔誠并且有力的轉輪圣王,他滿懷期待;對侯景那樣的危險人物,他深自韜晦,暗地觀望。在烽火干戈之際,他希望托庇于一個有力的地方守宰,然而這些人物只能確保一時的安靖,隨著陳朝的基業穩固,最終難以逃脫被漸次平滅的命運。他所投靠的人物,依次便是陳朝君主用兵的對象。真諦三藏的一生輾轉,竟像是一場光與影賽跑的游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