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 敘說的文學史
  • 喬國強
  • 9789字
  • 2020-09-25 10:25:26

第三節
20世紀90年代至今

20世紀90年代以來,西方多數學者仍然繼續探討文學史本身的內涵及其相關理論;部分學者開始拓展到一些相關學科或相關領域的問題,如社會學、全球化、世界文學等。這一時期的主要著述有戴維·珀金斯編選的《文學史中的理論問題》(David Perkins, TheoreticalIssues in Literary History, 1991)和他自己撰寫《文學史可能嗎?》(Is Literary History Possible?1992)兩部著作;還有溫戴爾·V·哈里斯的《什么是文學“史”》(Wendell V. Harris, “WhatIs Literary ‘History’?”, 1994)、古斯塔夫·蘭蓀等的《文學與社會學》(Gustave Lanson, N. T.Rand and R. Hatcher, “Literary and Sociology,” 1995)、羅伯特·艾爾洛德特的《文學史與對確定的探索》(Robert Ellrodt, “Literary History and the Search for Certainty,” 1996)、埃里克·梅克蘭與克里斯多夫·普蘭德噶斯特合著的《文學史導論》(Eric Méchoulan and Christopher Prendergast, “Introduction: Literary History,” 1999),以及羅伯特·D·休姆的《文學史的建構與合法性》(Robert D. Hume, “Construction and Legitimation in Literary History, 2005)等文章。另外還有安德斯·佩特遜編選的《文學史:走向全球視野:跨時間與文化的文學觀念》(AndersPettersson, Literary History: Toward Global Perspective: Notions of Literature Across Times and Cultures, 2006);瓦爾特·F·維特的《全球化與文學史,或對比較文學史的再思考:全球性》(Walter F. Veit, “Globalization and Literary History, or Rethinking Comparative Literary History:Globally,” 2008)等從比較的角度,圍繞著全球化問題展開對文學史的討論文章等。因篇幅原因,本節將選擇幾篇較為重要文章和著述中的部分主要觀點進行梳理。

1991年出版的戴維·珀金斯的《文學史中的理論問題》[1],是一本論文集。書中輯入了包括序言在內的14位學者有關文學史的論述。其中拉爾夫·科恩的《文類理論、文學史以及歷史變化》(Ralph Cohen, “Genre Theory, Literary History and Historical Change”)、約翰·弗洛的《后現代主義與文學史》(John Frow, “Postmodernism and Literary History”)、杰羅米·麥克伽恩的《他的歷史、她的歷史、他們的歷史、我們的歷史》(Jerome McGann, “History, Herstory,Theirstory, Ourstory”)等文章頗有新意和見地。

拉爾夫·科恩在《文類理論、文學史以及歷史變化》[2]一文中,通過梳理文類理論進而探討了文學史以及相關歷史變化問題。他借用電影理論家里克·阿爾特曼有關電影文類的觀點[3],認為文類的嬗變所依據的是文類內部構件因子的改變、作品本身的目的以及外部觀眾或讀者的訴求。嬗變的過程是通過增加、減少、或重新命名結構因子或目的等方式來完成的。比如說,小說這一文類就是通過吸取出現在18世紀的小故事書、報紙、宗教自傳體作品、懺悔書、歷史以及傳奇等敘述因子構建而成的。一種新的寫作方法出現之后,經過作家們的跟隨模仿和批評家的命名與分析討論之后,才會逐漸地穩定下來。不過,還有另外的一種情況,即有些作品的文類歸屬仍然待定,如詹姆斯·喬伊斯的《芬尼根的守靈夜》(James Joyce,Finnegans Wake, 1939)。

科恩根據對文類嬗變的認識,來推衍文學史同樣也存在的類似問題,并進而提出文學史與學科、國家之間的關系的問題。他在論證中提出,假如說一部文學史是跟情景相關的,那么,所牽涉到的問題是否會因語言社團的不同而隨之發生變化呢?中世紀傳奇是不分國界和語種的;然而,到了現代,傳奇則局限于英國和美國。如此說來,傳奇這一文類是依據歷史語境,還是隨著讀者群的變化而變化?這是文學史必須要面對的問題。從這個角度來看,文類其實是一種文化構建;想要了解它們與文化力量之間的關系,就需要找出它們再次出現或消失的原因。換句話說,研究文類嬗變情況,其實也就是研究文學作品的文類史。具體地說,文類史既對某文類中增加或減少某些結構因子進行研究,也對文類本身的存在或消亡進行研究。另外,文類史研究還注重分類,但同時也意識到任何一種單一的分類都是有局限性的。比如說,一種文類的文本既是這一類的文本,同時它們也有可能是跨文類的,即與一種或多種其他文類相融合。我們可以通過了解這一文類的過去及其它,與同時存在的文類之間的差異來做出鑒別其文類的屬性。

科恩從對文類嬗變的考察和研究,推衍到從文類的角度來考察和研究文學史。從文類研究的角度來看,文類批評應該著重研究變化問題,比如說,研究悲劇就要找出并解釋悲劇人物、階級、經濟權威及其對立面等因素的變化;要找出并解釋莎士比亞的戲劇《威尼斯商人》(William Shakespeare, The Merchant of Venice, 1596-1599)如何向喬治·李洛的《倫敦商人》(George Lillo,The London Merchant, 1731),或現代主義文本如何向后現代主義文本轉化的。簡而言之,從符號學的角度來看,文類其實就是一種文化分類系統。在這個系統內,文本構成了一個個不同的小的文類系統;這些小的系統又匯合在一起,共同構成一些大的系統,從而形成并規定了一定的文化性質和特點,文學史的因子、轉換、目的及其構建等也可以由此得到解釋。應該說,這種從文類的角度來看文學史對文學史的研究頗有啟發意義,因為文學史中也不可避免地要處理文類的嬗變問題,從這嬗變中不僅可以理出文類的發展與變化,而且也可以看出文學史的嬗變情況。

這部論文集中的另一篇值得提及的文章,是約翰·弗洛的《后現代主義與文學史》[4]

弗洛在進入討論后現代主義與文學史這一關系問題之前,首先對“后現代”這一術語提出了質疑。他認為,現在使用的后現代中的“后”(post)只是一個在時間上與現代主義邏輯相呼應的概念,而并非是一個意指有別于現代主義的“另類”(alternative)概念。準確地說,后現代主義是現代主義的一個階段,用哈貝馬斯的話說是“下一種風格”(next style)[5]。其基本表現姿態是現代主義對現代的破壞。從發展邏輯上講,這種破壞是現代主義自身的一種需要[6]。或用讓-弗朗索瓦·利奧塔的話說,這種破壞更像是一種對過去的抑制,而非對過去的克服[7]。這是一種說法。對“后現代”的另外一種說法是把它看成是后現代對敘事需要的一種回應。不過,這種敘事不是一種對現代的單純的延續,而是一種辯證的反撥。也就是說,在弗洛看來,現代主義敘事已經達到絕對的窘迫點,已經把資料發掘殆盡,因而竭盡所能還是與當下毫無關系。后現代主義在此時的介入就不是一種延續,而是一種立場的改變。現代主義在實踐中對純潔和無能等已失去了信心;后現代主義則撿起這些被現代主義丟棄或邊緣化的資料,運用另類的力度來進行書寫。這標志著后現代主義不再在高雅文化和低俗文化的二元對立之間構建自己的計劃。

弗洛討論后現代主義與文學史之間的關系這一話題,是從羅蘭·巴爾特有關“現代”的觀點出發的。巴爾特曾說過,“成為現代——真的不想知道我們是無法重新開始的?”[8]弗洛據此推衍說,文學現代主義完全與此困境相呼應。在他看來,現代主義一方面制造出不同的產品(即重新開始或制造出新的產品)并讓各種不同達到了令人無法理解的程度,另一方面又讓制造領域達到了飽和,新的產品無法進入到這一領域。按照這種方式來進行界定,實際上就等于說現代主義文學是一種例外,甚或處于不可能的境地。當然,這一界定也可以看成是現代主義文學史范式的一個隱喻,即任何一種歷史都是斷裂的。這樣一來,價值判斷就成為文學史實踐的核心問題。那些竭力想有些與眾不同的文本其實是屬于歷史的。或者更確切說,歷史是其創新和鞏固之間運動的動力。

弗洛的討論其實在這里運用一種推理置換的方式,先說由于后現代生產已經達到了飽和,在這種語境下任何歷史都是斷裂的,后現代主義文學成為一種“例外”;然后又推演說,在這種語境下價值判斷成為了文學史實踐的核心;文學史通過對后現代文學進行文本互文性關聯和批評而得到并鞏固了自己應有的地位。文學史其實就是由這種關聯和批評而構成的,不必完全采用年代排列的順序。在這里,弗洛與保羅·德·曼德達成了一致[9],認為文學史其實就是文學的批評史。

弗洛還從利奧塔和詹姆遜有關現代主義與后現代主義,特別是詹姆遜有關現代主義對審美變化、商品化、市場價值等問題的論述那里得到了靈感,認為如果我們能夠正確理解當代審美生產的節奏,那么,我們就會對文學史模式提出一個迥然不同的思考,即文學史要把審美生產中出現的一些“小類別”文學產品樣式,當成一種新的審美規范。這些“小類別”的文學產品變化之多端和迅疾,給人一種眼花繚亂、甚至沒有變化或停滯的感覺。或如伊安·錢伯斯所說的那樣,“電子產品的再生產用一種不斷碎片化和重組拼貼的方式,為我們提供了不同的姿態、意象、文體以及文化。‘新’消失在一種永久的當下之中。隨著‘新’的終結——一種與線性、一系列‘進步’以及‘現代主義’相關聯的概念——我們進入一種不斷地進行引用和文體與時尚的循環之中;一種對‘現在’進行不間斷的蒙太奇之中。”[10]也就是說,在后現代范式里,時間是一種封閉的循環,既不導向任何地方,也不能被打破。所謂的新穎只是一種無目的的變化運動,充其量不過是進一步加強了其原有的封閉。簡言之,假如弗洛和錢伯斯等學者的觀點是值得商榷的:雖說我們似不應該再用傳統的觀點來看待文學史及其變化,但是,認為這種語境下的文學史不會再有一種價值的交感結構,即不能為確切的闡釋提供一種基礎,卻是需要進一步討論的。

這部論文集中還有一篇值得梳理的文章,是杰羅米·麥克伽恩的《他的歷史、她的歷史、他們的歷史、我們的歷史》[11]。他在這篇文章中指出,既然歷史一詞是一個多元的概念,那么按理說,書寫歷史也應該以一種多元的形式來進行書寫。但是,他認為實際情況卻不是這樣,而是傾向于書寫一種屬于自己的單一的歷史,并借此機會表示這樣的歷史是一個完整、統一和連續的整體。這種寫法的歷史有三種模式,即退步的、進步的以及循環的三種。20世紀的文學史基本上就是按照這個路數來寫的。

麥克伽恩認為,秉持這種理念的文學史作者想象著有一種線性的文學史,將文學作品與歷史研究分別開來,把歷史的史實與詩歌中的事件相混淆。詩歌中的事件具有開放的且多重的意蘊或象征性。如果用歷史研究的方法來闡釋詩歌中的事件,并使其與歷史的史實融為一體,則會導致瑣碎化或庸俗化;而如果在詩歌中找出什么歷史背景且將其意義局限在這一背景之中,那么,詩歌創作緣起的一些資源及其意蘊就會大打折扣,甚或蕩然無存。也就是說,詩歌的歷史化與社會事件的歷史化不同,詩歌的歷史化不應該具有線性的或單一的意義。在麥克伽恩看來,產生這種誤解有多種原因,其中之一是沒有弄清楚事實或事件中都蘊含了一些什么因素,分不清哪些是詩的因素,哪些是詩之外的因素。其實,每一個事實或事件都是嵌在一套不確定的、多極的或重疊的網絡之中。在文學史寫作過程中,作者需要從這個網絡中選取一個或多個切入點,然后再為所選取的材料進行構建,并開始采用一種線性的形式對這些材料進行闡釋。這種線性安排本身又表現為一種因果關系,給讀者造成一種假象或幻覺,以為這些事實或事件都是由某些因素決定的。由此看來,不管是哪一種歷史(這種或那種,他的或她的,他們的或我們的),實際上歷史都是處于一種不可決定的領域里。從這個角度來看,書寫文學史,特別是在處理文學作品時,尤其要注意不能混淆歷史史實和文學作品中的事實。應該說,麥克伽恩區別歷史史實和文學作品中的事實(或事件)是頗有見地的和啟發意義的。我在書中的第六章論述文學史的三重世界時,對此問題也做了較為系統的分析和論述。

戴維·珀金斯在自己撰寫的《文學史可能嗎?》[12]一書中,首先回顧了歷史上有關文學史及其相關研究的一些主要觀點。他指出,有關文學史的概念和例證在亞里士多德的著作中就已經出現。及至18和19世紀,文學史寫作和研究開始趨于成熟,并且形成了多種理念與模式,如黑格爾派、自然主義、實證主義、馬克思主義、形式主義、社會主義、后現代及其變種學派,如達爾文主義、韋伯、阿多諾、福柯、布魯姆等。就文學史寫作的內容而言,有關于民族文學的、斷代的、傳統的、流派的、區域的、社會階級的、政治運動的、族裔的、女性的、同性戀的等。在19世紀,文學史該寫什么似乎已不是問題了。有學者認為,文學史中不能只包含某些文學類別,如詩歌、戲劇和小說,而且還應該包含與之相關的哲學、神學以及其他相關學科。[13]進入到20世紀后,學術界形成了以下三個基本觀點:(一)文學作品是由歷史語境形成的。持有這一觀點的人認為,這種觀點能夠更好地說明文學產生的緣由,即能夠把文本特點解釋為一種產品和社會結構的一種表達,或一種生活、信仰以及文學體制的方式。(二)文學所產生的變化是一種發展的變化。這種觀點的理論假設是事情總是要經過一系列的變化才會有發展的,而事情的發展變化是在前一件事情的基礎上發生發展變化的;后出現的事情部分地蘊含了前一個事情,即前后二者有著轉換與持續的關系,解釋了后一部作品是從前面那一部作品直接演化而來的。(三)這種變化是一種思想、原則或超個人實體的展現。這里所說的超個人實體指的是下列幾種情況:1、某種文類,如詩歌;2、某個時代的“精神”,如古典主義或浪漫主義;3、反映在文學作品中的某個族裔、地區、人民或民族;4、它也可以被稱為“理想的整體”或“邏輯主體”,如民族、宗教、階級等。這些實體是通過超越個體的內涵、價值、目的等方面而存在的。意大利學者貝奈戴托·克羅齊(Benedetto Croce, 1866-1952)也曾有過類似的表述:文學史展現的是“民族意識”[14]的發展,給作品提供了一種目的觀和廣泛的社會意義。

不過,在實際寫作中,許多文學史撰寫者則更為注重作品本身所具有的意蘊,如探討作品中所反映出的“十九世紀的心理”、“英國人的心理路程”[15]、“美國人的生活”等。這也難怪文學史在繁榮之際卻又遭到了抨擊。抨擊者的主要理由是,這樣寫出來的文學史是推演出來的,明顯地不合情理。長期以來,學術界一直都在為文學史的研究基礎和研究方法進行爭論,但是,這些爭論不過是些學派之爭,而并沒有取得個一致的認識。比如說,有學者認為,文學史所秉持的歷史語境主義觀點似乎能解釋通不少的問題,但是卻不能解釋清楚作家的個人天分。換句話說,歷史語境主義觀點解釋不了為何在同一時期,甚或在同一地點創作出來的作品會有質量上的差異。[16]也有學者認為,文學史在強調社會或集體對文本影響力的同時,卻忽略了對文本作者的研究,而且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今日。

珀金斯在總結上述觀點后認為,撰寫文學史的目的可以有六種:1、回憶過去的文學,包括那些現在已經不再關注的文學;2、通過篩選作家、作品和把他們構建成一種有內在關聯的作家和作品的方式,來構建那個已經逝去的過去;3、通過將文學作品與作品中的人物與歷史語境相關聯的方式,來闡釋文學作品及其人物;4、描述文本的風格和文本中所表達的作者的和時代的世界觀等;5、為沒有機會看到作品的讀者,講述作品內容或引述作品的某些片段;6、通過篩選、闡釋以及評價等方式,讓文學的過去來影響現在,為未來的文學和社會提供有益幫助。

不過,在珀金斯看來,雖然分為這六種目的,但是,它們并非是截然分開的,而是完全可以相互融合的。問題的關鍵是,不管有何寫作目的,一部文學史的總體目標應能再現并闡釋過去。再現過去指的是告訴讀者過去是怎樣的;而闡釋過去則是指解釋為何如此,即解釋文學作品為何塑造了這些人物和文學作品為何演化發展的。換句話說,只有對過去文學的陳述,而沒有對過去文學的闡釋也算不上是文學史——這種闡釋必須得是客觀的。

需要指出的是,從敘事的角度來討論文學史在西方學術界十分罕見。珀金斯是最早從敘事的角度討論文學史為數不多的學者之一。[17]他在《文學史可能嗎?》一書中單列一章,專門討論文學史的敘事問題。他指出,雖然歷史敘述是一種已經得到公認的形式,但是,人們通常并不把文學史看成是一種敘事。在他看來,文學史中具有敘事的一些基本因素。比如說,文學史常常會從時間的角度來描述某種狀態的轉變;這種轉變是通過敘述者來敘述的。這種敘事策略與一般小說的敘事策略幾乎毫無二致。他從事件、情節、作者等這些敘事特征出發,探討了文學史敘事的特點。他還特別指出,多數文學史寫的之所以不能令人滿意,其原因主要是因為文學史中對作品的批評章法不一。多數文學史在敘述中不得不用大段地批評文字來進行評價。這樣一來,敘述就會被打斷。這似乎是一個悖論:一方面文學作品自身都有一定超出自身的價值,這些價值作為源頭文獻用于文學史中;另一方面,文學史寫作所使用的作品這一源頭文獻,卻又無法很好地融入到文學史的敘述中。換句話說,一方面文學史作者要描述文學作品;另一方面文學史作者還要構建文學史的敘述。前者要求不時地停下來做一些批評的回應;后者則要求敘述有一定的連貫性和敘述勢頭。除此之外,珀金斯還就文學的分類、歷史語境、文學史的功能等問題展開了頗有見地的討論。由于篇幅原因,不在此一一梳理。

1994年,溫戴爾·V·哈里斯在《什么是文學“史”》[18]一文中,提出了一些頗為新穎的觀點。首先,他在這篇文章中再次就學術界對文學史認識的混亂和偏差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認為,有兩個交織在一起的原因造成了這種認識上的混亂:一是因給“文學史”這一術語附加了太多的內涵,而致使在使用這一術語時出現了含混模糊;二是源自當代學術界對語言學介入和文學史撰寫中所遇到的各種困難等。一些文學理論家認為,詞語并不能指向語言以外的現實,言說歷史事實會被看成是一種天真。為了進一步闡釋這一觀點,哈里斯引用特倫斯·豪基斯的話說:“語言[……]不能依靠‘現實’的模式來構建自身的信息,而是要依靠其內在的和自足的規則。”[19]也就是說,從表面價值來看,在這種情況下撰寫文學史會受到語言構建的限制。其結果是,許多有關文學史的文章都表露出一種不安情緒,即是該犧牲史實來滿足意義的構建,還是該舍棄意義而盡力展現史實?或者調和二者間的關系?

哈里斯指出,既然沒有一種無可質疑的所謂第一原則,人類所有的判斷都是相對而言的,而且對任何事實的信仰都是無法擺脫一定的限制;那么,要求文學批評家或文學史家實事求是地記敘歷史事實是天真的,也是不可能的。而從另一個方面來看,假如歷史只是一種敘事結構,那么,占統治地位的則是徹頭徹尾的虛構,結果造成一方面“我們不能用知識分子的信仰來寫文學史,”另一方面,“我們還不得不閱讀文學史”[20]這樣一種充滿悖論,或頗有反諷意味的現狀。

另外,哈里斯還認為,從根本上說,人類的觀點會隨著時代的變遷而有所改變,人類所有的建構也都具有一定的不確定性,人類觀點的改變是一種不斷進行確定的行為。假如從這一觀點出發進行推演的話,我們不能說自己的理解行為出了問題,這么說實際上就等于說我們并沒有弄明白理解力為何物。因為理解力不僅都是當下的或我們所生活在這個世紀的產品(比如說對文藝復興的理解),而且還是處在不斷變化、不斷構建之中。從這個意義上來看,哈里斯強調的有兩點:一是理解力的當下性或時代性;二是理解行為的改變與構建。結合這兩點來說,當下對文學史理解的關鍵是與我們的理解力和理解行為相關的。就文學史而言,與理解力和理解行為相關的主要則是文學史的主題。

哈里斯認為,文學史的主題常常處于一種二元對立之中。沒有一種研究完全是客觀的,我們能發現什么或發現多少,在很大程度上受到我們想探尋什么或探尋多少意愿的限制。原則上說,歷史研究只不過是探尋那些能展示的東西,而不是真實的或確切的東西。探尋的方法可以在共時和歷時兩個維度上進行。共時研究維度是指用歷史研究中的發現來研究意義,即文學作品作者的意義域,并在這個意義域內進一步研究作者的確切意圖;而歷時研究維度則是指,對按時間順序選取的文本和歷史上的一些重大文學創新實踐情況所進行的研究。這方面的研究牽涉到兩個方面:一是研究先后出現的文本之間的關系和內部影響;二是研究外部因素對文學創作的影響。當然,這兩個方面的每個方面還需要再進一步地細化,即可以分為研究文學的“類型史”(按照一定類型要求的文本出現的順序、變化或發展)和研究一般意義上的文學歷史(綜合的文學史)。

哈里斯把文學史分為多個種類,如側重于按時間順序來記敘文學史實的文學史、觀察作者與文本之間關系變化的文學史,以及闡釋這些變化的內部研究和側重于對社會等因素影響外部研究的文學史等。內部研究關注的是文本如何變化的,但并不分析這種變化的原因;外部研究則會牽涉到文本變化等問題。簡言之,哈里斯雖沒有直接告訴我們何為文學史,但是,他通過細分文學史研究的各種類別,間接地界定了何為文學史,對我們理解文學史及其分類具有一定的啟發性。

進入到21世紀,西方學術界對文學史討論的熱情仍然持續不減。瓦爾特·F·維特在《全球化與文學史,或對比較文學史的再思考:全球性》[21]一文中,從比較的角度,圍繞著全球化問題展開對文學史的討論。維特認為,進入到現代社會以來,全球化的概念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原來的全球化是在一些“知名”國家和地區之間所進行的經濟、文化或軍事的和平交流;而現在的全球化則是真正意義上的全球化,即幾乎所有的國家和地區都參與了進來,無論是在數量上還是在質量上都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在這種全球化的人文及其發展態勢均發生變化了的形勢下,從事文學研究的學者理應肩負起重新評價文學史、文學傳統、文學理論及批評實踐的重任,即學者們需要去探究,在全球跨文化市場中,文學的商品化給意義的闡釋所帶來的影響和沖擊。

維特還指出,在談論全球文學時,還需要對一些相關術語做出界定和區別。從歷史上看,文學很早就是一種全球現象,比如說文學被稱之為“口頭詩歌”(oral poetry)或“未被書寫的文學”(literature of unlettered)。[22]這些術語暗示,在早期的文化與語言共同體中,詩人寫詩或發表詩并不受到詩人自己或聽眾是否懂得文學這一情況的限制。現在,文學全球化了,發揮作用的不僅有圖書市場,而且還有作家、批評家、讀者以及其他起到調節作用的機構等。鑒于此種情況,維特認為,研究全球文學的理論假設,應該把文學作品看作一個審美論證的系統。由此推演開來,作為人類交流的一種習俗,文學作品就不應該再有國家和語言的限制。文學史的寫作應該將這些因素考慮在內。另外,維特在論述中,還圍繞著全球文學這個話題,提出了兩個重要的術語,即“世界文學”(world literature)和“宇宙文學”(universal literature)[23]。他的主要觀點是在全球化的語境下,文學史是完全有可能走向融合的。

同年,弗朗西斯·弗格森在題為《星球文學史:文本的地位》(Frances Ferguson, “PlanetaryLiterary History: The Place of the Text,” 2008)[24]一文中,也提出了一個關于文學全球化的新概念——“星球文學史”,不過,從目前的情況來看,這些頗有新意且具有進步性的探討還有待于批評實踐和時間的檢驗。

[1] 以下對戴維·珀金斯主要觀點的梳理詳見David Perkins (ed.), Theoretical Issues in Literary History,Cambridge and Londo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1.

[2] 以下對拉爾夫·科恩主要觀點的梳理詳見Ralph Cohen, “Genre Theory, Literary History, and Historical Change,” in David Perkins (ed.), Theoretical Issues in Literary History, Cambridge and Londo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1, pp. 85-113.

[3] 參見Rick Altman, The American Film Musical, 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87.

[4] 以下對約翰·弗洛主要觀點的梳理詳見John Frow, “Postmodernism and Literary History” in David Perkins (ed.), Theoretical Issues in Literary History, Cambridge and Londo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1, pp.131-142.

[5] 參見Jürgen Habermas, “Modernity—An Incomplete Project,” in Hal Foster (ed.), The Anti-Aesthetic:Essays on Postmodern Culture, Port Townsend: Bay Press, 1983, p. 4.

[6] 參見Stanley Rosen, “Post-Modernism and the End of Philosophy,” in Canadian Journal of Political and Social Theory, 9/3 (Fall, 1985), p. 92;also in John Frow, “Postmodernism and Literary History” in David Perkins(ed.), Theoretical Issues in Literary History, Cambridge and Londo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1, p. 132.

[7]Jean-Fran?ois Lyotard, “Note sur les sens de ‘post-’,” in Le Post-moderne expliqué aux enfants, Paris:Galilée, 1986, p.121; also in John Frow, “Postmodernism and Literary History” in David Perkins (ed.), Theoretical Issues in Literary History, Cambridge and Londo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1, p. 133.

[8]John Frow, “Postmodernism and Literary History” in David Perkins (ed.), Theoretical Issues in Literary History, Cambridge and Londo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trans. Richard Howard, London: Basil Blackwell, 1986, p. 64. 1991, p. 131. Roland Barthes, The Rustle of Language,trans. Richard Howard, London: Basil Blackwell, 1986, p. 64.University Press, 1991, p. 132. 另見Paul de Man, Blindness and Insight: Essays in the Rhetoric of Contemporary Criticism, 2nd edition. 1971 rpt. Minneapolis: Minnesota University Press, 1983, p. 165.

[9] 保羅·德·曼認曾說:“我們要想成為一個好的歷史家,必須牢記我們平常所說的文學史其實與文學毫無或甚少關系。[……]文學闡釋[……]其實就是文學史。”譯自John Frow, “Postmodernism and Literary History” in David Perkins (ed.), Theoretical Issues in Literary History, Cambridge and London: Harvard.

[10] Iain Chambers, Popular Culture: The Metropolitan Experience, London: Methuen, 1986, p. 190.

[11] 以下對杰羅米·麥克伽恩的主要觀點的梳理詳見Jerome McGann, “History, Herstory, Theirstory, Ourstory,” in David Perkins (ed.), Theoretical Issues in Literary History, Cambridge and Londo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1, pp. 196-205.

[12] 以下對戴維·珀金斯的主要觀點的梳理詳見David Perkins, Is Literary History Possible? Baltimore and London: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92.

[13] 參見Emile Legouis and Louis Cazamian, A History of English Literature, 2nd., rev., New York: Macmillan,1930, 2: xiii.

[14] Benedetto Croce, Introduction to Francesco de Sanctis, History of Italian Literature, trans. Joan Redfern,New York: Harcourt, Brace, 1931, 1: vi.

[15] 參見René Wellek and Austin Warren, Theory of Literature, New York: Harcourt, Brace, 1942, p. 263.

[16] 參見Edmond Scherer, Essays on English Literature, New York: Scribner’s, 1891, p. 36; Emile Faguet,Politiques et moralistes du dix-neuviéme siécle, 3rd. ser. Paris: Lecéne, Oudin, n.d., p. 268; also see David Perkins,Is Literary History Possible? Baltimore and London: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92, p. 7.

[17] 以下對戴維·珀金斯有關文學史敘事論述的主要觀點的梳理詳見David Perkins, Is Literary History Possible? Baltimore and London: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92, pp. 29-51.

[18] 以下對溫戴爾·V·哈里斯的主要觀點的梳理詳見Wendell V. Harris, “What Is Literary ‘History’?” in College English, Vol. 56, No. 4 (Apr., 1994), pp. 434-451.

[19] Terence Hawkes, Structuralism and Semiotics. London: Methuen, 1977, pp. 16-17.

[20] David Perkins, Is Literary History Possible? Baltimore and London: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92, p. 17.

[21] 以下對瓦爾特·F·維特的主要觀點的梳理詳見Walter F. Veit, “Globalization and Literary History, or Rethinking Comparative Literary History: Globally,” in New Literary History, Vol. 39, No. 3, Literary History in the Global Age (Summer, 2008), pp. 415-435.

[22] 參見Walter F. Veit, “Globalization and Literary History, or Rethinking Comparative Literary History:Globally,” in New Literary History, Vol. 39, No. 3, Literary History in the Global Age (Summer, 2008), p. 416.

[23] universal一詞中,除了有“宇宙”一意外,還有多種意思,如“普遍的”等,將“universal literature”譯為“宇宙文學”既想兼顧從地域角度看其中內涵較為豐富的一意,又想兼其所蘊含的其普世價值一意。

[24] 參見Frances Ferguson, “Planetary Literary History: The Place of the Text,” in New Literary History, Vol.39, No. 3, Literary History in the Global Age (Summer, 2008), pp. 657-684.

主站蜘蛛池模板: 财经| 库尔勒市| 伊宁市| 信阳市| 高要市| 垦利县| 阳谷县| 监利县| 依安县| 阿克| 库车县| 稻城县| 宁海县| 楚雄市| 兖州市| 泰来县| 西充县| 宝应县| 北碚区| 西乌| 乌审旗| 永兴县| 曲麻莱县| 临江市| 沙坪坝区| 新晃| 阿拉善盟| 渝中区| 石阡县| 贵南县| 门头沟区| 德惠市| 象山县| 金乡县| 绍兴县| 乳源| 木里| 尖扎县| 长宁县| 沂南县| 迁西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