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英國小說與浪漫主義:意識形態的沖突、妥協與包裝
- 蘇耕欣
- 9114字
- 2020-09-27 15:29:02
《凱利伯·威廉斯》與高德汶的社會與政治哲學
高德汶的政治與社會理論著作《政治正義探討》(1793)在世紀之交的英國知識界產生了巨大影響,兩代浪漫主義詩人均一度視其為導師。除了政治哲學,高德汶還著有大量文學作品,其中多為迫于生計而作、匿名發表的兒童文學。[1]就文學及政治價值而言,學術界最為關注的是他早年發表的小說《凱利伯·威廉斯》(1794),此作是對其理論著作的一種文學性闡釋。[2]但受小說形式自身的局限,《凱利伯·威廉斯》終究無法實現作者文以載道的愿望;不僅如此,小說情節安排與人物刻畫中的一些缺陷還反映并且放大了高德汶理論思想本身存在的問題。
《凱利伯·威廉斯》在整體上較為成功地體現了高德汶的社會與政治思想。高德汶受法國啟蒙思想影響,篤信自由與理性,認為人生來善良,并可不斷完善,是社會與文明制約了人的健康發展。這部小說最為精彩之處是其起伏跌宕的情節生動展現了文化與社會機構對于人的壓制、對于思想的腐蝕和對心靈的扭曲。《凱利伯·威廉斯》以內容情節而言,主要包括三部分:福克蘭早年同泰瑞爾的關系、凱利伯因對此事私行調查而與福克蘭結下的矛盾,以及凱利伯受福克蘭和司法機構追捕的經歷。小說各部分或多或少呼應了《政治正義探討》中有關“社會使人變壞”的論述。[3]比如,在《凱利伯·威廉斯》里,社會的負面影響主要表現為人們來自社會的觀念、偏見或習俗如何導致非正義行為[4],其中尤以費爾南多·福克蘭為甚。福克蘭出下層貴族,自小飽讀詩書,深受騎士思想與等級觀念等封建意識形態影響,愛護榮譽與名聲甚于生命。與之相鄰的莊園主泰瑞爾粗俗不堪又專橫暴戾。鄉紳黎民對于福克蘭的修養贊譽有加,這令泰瑞爾心生忌恨,而長期寄養于泰瑞爾籬下的孤女表妹愛彌麗偏又深為福克蘭所吸引。泰瑞爾為此惱羞成怒,先試圖強迫表妹嫁與丑陋粗鄙的格萊姆,后又向其索取巨額“撫養費”,愛彌麗最終被其折磨致死。泰瑞爾因此為眾鄉紳排擠,并遭福克蘭當面譴責。此人素來霸道,自然難吞其辱,乘福克蘭不備,當眾將其擊倒。當晚,泰瑞爾離奇死于事發地附近。小說后來交代,泰瑞爾實為福克蘭所殺,但法庭將與泰瑞爾有仇的霍金斯父子定罪處死。福克蘭與泰瑞爾因愛彌麗反目成仇并導致悲劇,主要乃騎士思想影響而致,而愛彌麗本人錯將騎士式的保護與殷勤當作男女愛情,也終成騎士精神的間接受害者。[5]福克蘭后來同凱利伯·威廉斯關系惡化,事關名譽,同樣是傳統意識形態作祟。凱利伯是福克蘭的秘書,出于好奇暗自調查泰瑞爾命案真相,獲罪于主人[6],屢遭其迫害。二人周旋數年,福克蘭心力交瘁,歷日無多,卻仍自視為“自身名譽的守衛者”[7],逼迫凱利伯簽字聲明他(福克蘭)當年并未謀殺泰瑞爾。福克蘭之所謂名譽早已不副其實,而他仍視其甚于生命,足見受舊式意識形態毒害之深。傳統觀念之害不僅在于控制思想、削弱判斷力,還使人變得自私自利。在福克蘭前后所陷的兩次危機中,他均以犧牲他人利益為代價捍衛所謂名譽。當年霍金斯父子因泰瑞爾命案誤判而死,福克蘭終未挺身澄清冤情承擔責任,可見即便騎士精神也無法戰勝自私之心。在《政治正義探討》中,高德汶言之鑿鑿地將整個人類社會稱作“一個由最為狹隘的利己主義組成的系統”。[8]從《凱利伯·威廉斯》的情節來看,此話似乎并非言過其實。
小說對社會機構所作的批評同樣基本令人信服。高德汶并非一個現代意義上的異見人士,他是一個無政府主義者,反對一切阻礙、束縛個人自由發展的契約關系,如協定、誓言、婚姻、騎士精神甚至家庭感情。[9]在他看來,任何人與人結成的組織或團體都會導致各式暴政,使人們互相摧毀,茍延殘喘。[10]在這一點上《凱利伯·威廉斯》將矛頭主要針對司法機構。凱利伯先被福克蘭私囚于家中,后雖成功逃脫卻遭其誣告偷竊財物,被迫返回應訴。在福克蘭同母異父兄長福瑞斯特法官的主持下,法庭宣判凱利伯被判有罪入獄。他所入監獄狀況之惡劣,令前去探望的家丁馬托斯難以相信自己身處英國。[11]凱利伯受盡折磨,不堪其苦,幾番越獄,終得逃脫,但又落入劫匪之穴,險送性命——當然,小說的情節顯示,與這些伏莽草寇相比,政府官員才是真正的盜賊。逃離魔窟回到社會后,凱利伯發現福克蘭的勢力幾乎無處不在,無論自己藏身何處,均難逃其控制,四處被人追殺。最為駭人之處是,福克蘭似有操縱社會輿論的法力,凱利伯所到之處,毀謗與誣蔑如影相隨,他既無法擺脫,又百喙莫辯。為譖言所懾,人們避之如洪水猛獸,凱利伯求職謀生無門,甚至找不到棲身之所,幾近絕路。他在數年逃亡中發現,整個社會其實已為貴族與鄉紳所控制,制度與社會機構不僅未能保障司法公正,反倒為害人利己者提供庇護,社會于他實際上儼然已成一座監獄。[12]
至此,作家高德汶似乎完成了政治哲學家高德汶對于社會之惡的批評與揭露,但實際上此書將作者置于一個尷尬境地:無論凱利伯所受之迫害如何殘酷或以何種方式進行,其實施主體總是具體之人,在批評與揭露社會與文明之惡的過程中累積起來的批評勢能,最終會指向社會權力機構的代表人物,落實到惡行的具體實施者。許多哥特小說正是通過哥特式惡棍之行展現封建時代的黑暗與資本主義社會的貪婪,而《凱利伯·威廉斯》也是在敘述凱利伯的悲慘遭遇中將其雇主福克蘭塑造成十惡不赦的封建暴君。對于高德汶而言,這種寫法所涉風險顯而易見:個體人物如果過于“搶鏡”,小說的表現效果往往與他試圖證明社會與文明乃罪惡之源的本意背道而馳。由于寫實小說很難通過情節直接反映啟蒙思想中人性本善這一思想,作者無法以令人信服的方式將情節展現的種種惡行與亂象諉過于社會而使個人為惡者全身而退。這個問題解決不好,作者不僅在理論上自相矛盾,還會陷入更為棘手的政治困境,因為小說人物一旦承擔過多社會之惡,便是一個現成的泄憤目標,甚至有鼓動暴力革命情緒之嫌。高德汶雖為左派人物,對社會與傳統的批評不遺余力,但他反對暴力革命。高德汶篤信理性,以今天的標準衡量,不僅算不上激進分子,甚至還略顯保守。在《政治正義探討》中,高德汶認為真正的社會“革命”是思想與精神之改變,而這需要通過公開的討論與爭論來實現,而不是訴諸暴力。[13]在1796版的《政治正義探討》中高德汶甚至認為暴力革命本身就是一種專制,與自由互相沖突。[14]《凱利伯·威廉斯》中段主要情節,即敘述主人公所受迫害這一部分,與此目標恰好南轅北轍。簡言之,高德汶制造出福克蘭這一惡棍人物以表現社會與傳統之惡,但最終無法將此惡剝離福克蘭本人。在無法改變既有主要情節的情況下,他只能轉而通過額外內容盡力控制或抵消福克蘭生性兇惡的負面形象。
高德汶的主要補救措施是在小說靠前部分增加能夠反映福克蘭起初品質善良的情節。小說的第一部分,據高德汶透露,其實是他最后構思的內容[15],亡羊補牢的色彩明顯。作者在這部分安排仆人柯林斯講述福克蘭早年經歷,反映其主人原先是個充滿理性與仁愛的社會賢達,而本非為非作歹的元惡大憝。據柯林斯回憶,福克蘭早年意大利之行中曾被牽入當地名流的家庭糾紛,面對馬爾維西伯爵的嫉恨與挑釁,福克蘭表現出極大的寬厚與忍讓,為避免沖突,主動放棄決斗,還安排當事男女雙方重歸于好。福克蘭雖然接受出身、榮譽等舊觀念,但在與泰瑞爾理論時,卻強調平等與理智:
泰瑞爾先生,用理性想想。你讓我離開本地,我也可以讓你離開。我來這里,不是見一個主人,而是見一個平等的人。在這個社會上,我們有時必須忍讓,有時可以作為。任何人都不能把這個世界當作己有。我們要以平常心對待一切,面對不可避免的情況,要以理智去適應。[16]
在這里,福克蘭與那個無所不用其極迫害凱利伯的鄉霸惡紳判若兩人,此時他幾乎是高德汶所倡理性之楷模。后來他因霍金斯父子被逐出租地而再度與泰瑞爾交涉,言語之中,他雖然認可社會等級,但也對下層百姓展現出難得的同情與關懷:
確實,泰瑞爾先生,世上有等級之分。我相信等級是個好東西,對于人類和平相處很有必要。但是,無論它有多么必要,我們必須承認這給社會的下層帶來一定的苦難……我們很富有,泰瑞爾先生,我們必須盡力減輕這些不幸之人的負擔。[17]
福克蘭早年的言行基本符合高德汶在《政治正義》中倡導的無私精神,后來他犯下命案謀殺泰瑞爾固然于法不容,但此舉也算為愛彌麗報了一箭之仇,大致符合所謂的“文學正義”。隨后才是較具爭議的霍金斯父子冤案。一方面,福克蘭明知其無辜卻終未出來澄清,反映其自私與怯懦之甚;但另一方面,福克蘭若為霍金斯父子洗清罪名無異于自投羅網,其沉默乃求生本能使然。另外,福克蘭在霍金斯父子一案中的選擇也符合高德汶本人的功利主義傾向。[18]福克蘭后來變得越發專橫兇殘,按照小說的邏輯,顯然全因個人閱歷增加、社會影響日深使然。并且,正如有的學者指出,作者似乎通過情節暗示,即便在上述具體事件中,福克蘭其實只在被動應對事件而從未主動尋找麻煩,因而算不上真正的邪惡之人。[19]高德汶的另一個補救措施是在小說之末著重渲染氣氛,以消解讀者因閱讀中段的迫害情節而對福克蘭個人累積的負面情緒。小說交代,經過十來年的互相折磨,凱利伯與福克蘭再次見面,而令他難以置信的是,他昔日的迫害者已形銷骨立,與早先頤指氣使的架勢判若天壤。在重見福克蘭前一刻凱利伯仍矢志復仇,見此情景他竟心生同情,不能自已。面對幾乎與鬼為鄰的福克蘭,凱利伯不僅將過去十來年所歷磨難拋之腦后,竟認定自己錯怪了昔日主人,自感“走到這可恨的一步,肯定是論證過程出現了嚴重問題”。[20]不僅過往憎恨蕩然無存,凱利伯還因揭露福克蘭而自認罪孽深重:多年來他一直認為福克蘭對自己追殺不懈,而其實他一再隱忍;自己在為人追殺以及身陷囹圄期間,福克蘭還一再試圖將他救出監獄并洗清罪名,如此等等,宏論滔滔,長達三頁有余。凱利伯最后當眾夸獎福克蘭品格高尚,動情之處,聲淚并下。福克蘭也深為所動,當場投入凱利伯懷中,場面令人不勝郗噓。高德汶在小說之末安排這場戲劇性的感性表白廣遭批評界詬病,但其效果可謂立竿見影。其一,凱利伯作為受害者,由其出面澄清部分誤解并表達同情與崇拜之心,能夠有效制造福克蘭原本性溫質良、品行端正的印象。其二,小說刻意強調福克蘭目前的身心狀態以及主仆二人令人感動的和解過程,又將福克蘭從一手遮天的惡員外變成其情可憫的受害者。既然主仆二人均為受害者,加害于他們的自然是社會;是習俗、傳統、機構和意識形態使二人多年對立,互相加害。
凱利伯多年為福克蘭迫害,本以為通過法律武器能夠一勞永逸地解決二人之間的這個問題,孰料最終發現二人幾年來通過法律較量只落得兩敗俱傷的結果,用法律來維護自己的權益顯然是個錯誤。凱利伯最后的感性獨白對于他此前的長篇敘述起到某種糾錯作用,把迫害責任由福克蘭轉嫁給社會,同時也借此表達法律等國家機構于人無益反害的無政府主義思想。即便讀者認為福克蘭確實有所過錯,其惡行所激發的憤怒情緒也被小說最后的感性氣氛大大沖淡,甚至完全消散。高德汶顯然無法通過主要情節說服讀者相信社會需要改良而非冤冤相報的暴力革命,他只能轉而運用催淚之術軟化其立場,疏解他們被中段情節激發的不滿情緒。
在技術層面,高德汶采用的是浪漫主義時期常見的偷梁換柱式結尾法。這個時期的小說家如奧斯丁和拉德克利夫夫人等在小說末尾通常無法解決故事中的主要矛盾,她們轉而將矛盾悄然移出小說前景,用其他搶眼情節(奧斯丁常用幸福美感)填充空間,讓讀者淡忘此前困擾小說主人公的問題,從而在形式上給小說一個看似圓滿的結局。[21]哥特小說作者如此安排的主要原因是他們在封建時代和資本主義新舊兩個社會之間難作取舍,將主要反面人物移出小說結局是避免政治表態的一種權宜之計。高德汶在文后訴諸感情,同樣為轉移讀者視線。也因如此,福克蘭與哥特小說中的惡棍一樣,是兼具受害者與施害者特征的雙面人物。[22]
※ ※ ※
但是,高德汶的感性煽情筆法未必能使自己完美“脫身”。感性文化在當時的英國社會雖然因中產階級勢力壯大而占據主導地位,但從來不無爭議,并且也與作者本人倡導理性的立場相悖。感性文化的標志性特征易感性(sensibility)在當時是一種十分流行的品味與情緒傾向。在世紀末的英國文化語境中,一個具有感性特質的人,對于自然或藝術之美異常敏感,又能夠體察與同情他人之疾苦,但也時常會因感知力過分敏感或想象力過于豐富而作出錯誤的判斷。18世紀末的英國社會受法國革命影響,在政治與文化上呈兩極分化之勢,易感性幾乎處于左右兩派政治斗爭的風口浪尖,充滿爭議。[23]這種情緒傾向一度因英國國內有人同情法國革命而被貼上左派標簽,但政論家和美學理論家埃德蒙·伯克等保守人士同樣利用感性手段為其政治立場服務。在其《法國革命之反思》一書中,伯克以詳盡的細節與煽情的筆法,繪聲繪色地描寫美麗纖弱的法國王后瑪麗·安東瓦內特慘遭革命暴徒“羞辱”的情形,疾聲慨嘆“騎士時代之逝”。[24]對于一個歷經感傷時代不久的英國社會而言,這種描寫有何效果不難想見。所以,在高德汶和沃斯通克拉夫特等左派人士看來,易感風尚是保守派實現其政治目的的文化工具。高德汶在《政治正義》中一再強調,擁有理性能夠使個人自我完善,理性能夠催發善良與公正,而唯此二者才是社會政治正義的保障。高德汶夫婦因此被有的學者稱作激進理性主義者。[25]
《凱利伯·威廉斯》在思想上并未偏離這一基本路線,其主要情節盡展社會失去理性的嚴重后果。有學者指出,小說中的主要人物均為某種沖動所役:福克蘭護名如命,泰瑞爾心胸狹窄,而凱利伯則好奇過逾。[26]主人公凱利伯所經歷的磨難固然由權貴迫害而致,但顯然也與他難以抑制的好奇心有關。如果不是他當初多管閑事,其后一系列災禍均可避免。福克蘭本人的一些舉動同樣令人費解。殺人一事已過去多年,當年法庭也公開判其無罪,孰料凱利伯一日試圖撬箱找物,為福克蘭發現,這個主人竟將過往殺人舊事和盤托出。且不說一個箱子里是否藏得下什么殺人證據,即便遺有一二,凱利伯此時尚未打開箱子,福克蘭就主動交代實情,似乎不合常理。[27]福克蘭在二人其后較量中的表現同樣匪夷所思。凱利伯越獄出逃后,多番試圖揭露福克蘭的罪行,但以福克蘭左右輿論與司法的能力,凱利伯所言所寫無人相信,實不足懼,更遑論通過司法程序將其定罪。然而,福克蘭這個能騎善劍、呼風喚雨的權貴人物,一個不憚以死相逼且曾經犯下命案的人,竟在與一芥仆人周旋數年后,形容枯槁,弱不勝衣,其心理素質如此不堪一擊,令人難以置信。福克蘭的對手顯然并非凱利伯,左右其行為的是被害臆想,是過度的敏感、想象與焦慮。這些非理性情緒成為福克蘭傳統意識形態的放大器:他對名聲與榮譽的過分愛護,在過敏神經的作用下,變成一種受害妄想,使他無法相信任何保證,最終與凱利伯反目為仇。試想,如果不是他在供認謀殺后對凱利伯惡言相向,凱利伯不至于惶惶不可終日而夤夜出逃。凱利伯原想一走了之,本無揭發福克蘭謀殺事件之意。他最終將其告上法庭,與他對謀殺案件本身的態度無關,而只為終止福克蘭對自己的迫害與追殺。多年馬拉松式的較量,使二人長期承受巨大的心理壓力,福克蘭所受影響尤深。如果說非理性的好奇幾乎為凱利伯引來殺身之禍,過度的焦慮與想象又最終使施害者與受害者交換了位置。小說交代,福克蘭的過敏神經并非自此而始,早在凱利伯為福克蘭雇傭之前,他已多年深為負罪感所壓迫。有學者甚至據此認為,《凱利伯·威廉斯》之核心不在展現或分析社會不公,而是一個關于病態妄想的故事。[28]
作者試圖通過福克蘭、泰瑞爾和凱利伯三人的經歷表明,一個不以理性為基礎的社會無從奢談公平與正義。在具體情節安排中,高德汶千方百計將非理性與社會之害尤其是社會對人的腐蝕與迫害聯系起來。比如,在小說里,控制人物的非理性情緒最終都轉化成為一種人與人之間的依賴、控制或壓迫關系。福克蘭在向凱利伯主動交代早年命案后即強行要求與之達成某種保密協議。凱利伯后來逃出監獄后與福克蘭多年你追我逃,期間兩度見面,而福克蘭每有機會仍試圖迫其簽訂某種封口協議。在高德汶的政治哲學中,協議與婚姻、私有財產和政府機構一樣,均屬社會在人與人之間強行建立的相互依賴關系,都代表對人自然發展的限制甚至禁錮。福克蘭將謀殺事件和盤托出一方面可能出于內心不能承受之重,另一方面也可能是因為他希望以此“知識”約束凱利伯,甚至將其置于自己的控制之下。這么看,凱利伯私自進行的調查還是某種“墮落”,而他后來所受的磨難也多少帶點宗教色彩。[29]與此同時,凱利伯調查福克蘭的歷史之事,雖然并非為實際利益所驅動,但他很可能借此知識對主人獲得某種精神控制,一種非理性的權欲。在非理性情緒與欲望的驅使下,雙方長達十年的較量,實際上成為一種控制與反控制、依賴與反依賴的斗爭,而這種關系本身就為篤信盧梭思想的高德汶所竭力反對。
不難想見,小說情節對于感性傾向的批評使作者在小說結尾部分落入自我抵牾的窘境。誠然,高德汶對于理性與感性的態度既不是黑白分明,也非一成不變。在啟蒙旗幟下高唱理性頌歌的高德汶,對于感性表現出逐漸的、有限的認可態度。《政治正義探討》幾易其稿,其總趨勢是在理論上擺脫對于理性的簡單依賴,而承認個人的感情與感受的正面作用。這也是高德汶與盧梭的另一相近之處。[30]然而,一部作品中前后出現兩種對立傾向,其效果自然難免互相抵消,使小說失去明確立場,其思想價值也大打折扣。此外,文學作品訴諸眼淚來“解決”情節矛盾,本身只是一種權宜之計;小說對于社會縱有立場,也會因此失去普遍意義。這對于一個有志于文以載道的政治與社會理論家而言,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
《凱利伯·威廉斯》主要是一部社會批評之作,但從中不難窺見高德汶對于理想社會的設想與看法。高德汶在《政治正義探討》中倡導一種基于理性、無政府狀態的理想社會。在無政府狀態下,社會正義能否實現根本上有賴個人的意志與品質,即所謂“普遍的無私”。高德汶認為只要每個人以理性為指導,其行為必然會是符合道德的。但理性能否賦予人們以美德,其實只是一種假設;高德汶的烏托邦思想在現實中并不具備可操作性。在廣遭質疑與批評后,他公開承認,此書所提之政治哲學失之天真,而當初寫作時對于何為理想的社會秩序并非胸有成竹。[31]在《凱利伯·威廉斯》里,高德汶除了依賴貴族與鄉紳的“優秀品質”來抵消社會不公外,也似乎別無良策。而從小說情節看,即便權貴人物果然個個操尚彌高,仰賴他們實現社會正義其實也勉為其難。正如西方有學者指出,凱利伯崇拜福克蘭的一個重要動機是福克蘭本身所代表著的、他所羨慕的某種凌駕于法律的力量[32],其好奇心本質上是一種權力羨慕癥[33],但這個曾經看似一手遮天的人物最終身心交瘁,反被他所追殺的逃犯折磨致死,可見建立理想社會寄望于這種“力量”無異于緣木求魚。[34]實際上,由于烏托邦想象與寫實文學之間存在明顯的“兼容性”問題,高德汶很難以令人信服的方式通過小說情節正面展示其理想人物或理想社會。以《凱利伯·威廉斯》而言,高德汶若不能成功恢復福克蘭的正面形象,其所謂理想將缺乏任何說服力。為此高德汶一方面用催淚之術降低福克蘭的可憎感,另一方面通過情節干預對其進行“無害化”處理,在小說末尾以“機器降神”之法令凱利伯所陷的迫害困局自動消失:凱利伯免于一死獲得釋放全因福克蘭主動放棄之故,而放棄的原因,竟是他心中不堪承受之焦慮。小說情節的表層邏輯雖已理順,但故事結局的偶然性與低可信度使小說難以成為支撐作者政治觀點的有效著力點。
盡管如此,《凱利伯·威廉斯》的價值不容忽視。出版之初,英國社會對此書的反應呈兩極分化之態,這以當時的政治氣氛而論并不出人意料,但小說在商業上仍然獲得巨大成功。今天有人將《凱利伯·威廉斯》視作一部引人入勝的偵探小說,但這部小說的重要意義在于對社會及其機構的犀利批評;這種批評連同《社會正義探討》一起對年輕一代浪漫主義詩人與作家產生了深刻影響。高德汶的追隨者雪萊等人在福克蘭這一品德本優的“社會之惡受害者”的基礎上進一步發展出“心理素質”更強的浪漫主義主人公。這些人物仍為以往某種罪孽所困擾,但終能無視規范、挑戰社會。詩人們或許將社會進步的希望寄托于這些能力超群、放蕩不羈的英雄式人物,但雪萊之妻,高德汶19歲的女兒瑪麗·雪萊對于這一問題似乎有著更為清醒的認識,她用弗蘭肯斯坦在北極冰雪中充滿苦悶與悔恨的臨終遺言結束了這種超人救世的夢想。[35]
[1] 法國革命轉變成白色恐怖以及拿破侖崛起后,英國知識界開始趨于保守,知識分子中不少原先傾向偏左的人開始放棄既有立場,高德汶的個人命運也經歷了由眾星捧月到門可羅雀的悲涼變化。高德汶晚景凄苦,主要靠寫作兒童文學維持生計。
[2] 高德汶本人也認為這兩本書出于同一種精神,見David McCracken,“Introduction,”CalebWilliams,by William Godwin(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8)x.
[3] 這主要體現了法國啟蒙思想家盧梭(Jean-Jacques Rousseau)的影響。盧梭對于自然狀態的正面評價以及對于社會與文明的批評對于英國浪漫主義詩人產生了深刻影響。
[4] Kenneth W.Graham,The Politics of Narrative:Ideology and Social Change in WilliamGodwin’s CalebWilliams(New York:AMS Press,1990)165.
[5] Graham 20.
[6] 學者Graham指出,對于一個因罪孽、秘密、懷疑和偏見而變得無比復雜的社會而言,好奇這種性格本身就具有潛在的破壞性;而對于一個拒絕變化的社會,調查就是叛逆(154)。
[7] William Godwin,CalebWilliams,ed.David McCraken(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8)282.凡涉小說原文均指此版。
[8] William Godwin,Enquiry Concerning Political Justice and Its Influence on Morals andHappiness,2 vols.(London:G.G.and J.Robinson,1793)802.
[9] Graham 3-4.
[10] 見小說第1頁前言部分。在這一點上,高德汶顯然受盧梭影響。盧梭認為,人脫離了自然狀態進入文明社會后,才有了虛榮心、競爭和驕傲,而這些不良情緒與關系是造成諸多社會問題的主要原因。
[11] 托馬斯稱,他曾相信當局所言,以為虐待犯人的事情法國才有(見小說第202頁)。當時英法兩國處于戰爭狀態。
[12] 凱利伯逃出政府辦的監獄后發現,其實他逃不出社會這座監獄。這一點有點類似狄更斯的小說《小杜麗》中的情形。女主人公的父親因欠債而多年身陷囹圄,好容易終被釋放卻因難抵誘惑而終究難逃其魔爪。
[13] Godwin,PoliticalJustice,1793 ed.,202-203.
[14] William Godwin,Enquiry Concerning Political Justice and Its Influence on Morals andHappiness,vol.1(Philadelphia:Bioren and Madan,1796)218.
[15] 見小說第337頁.
[16] 見小說第30頁。凡涉小說原文,均系本書作者譯自英文原作。
[17] 見小說第76-77頁。
[18] 高德汶的自由主義思想與邊沁等人的功利主義類似。他在其《政治正義探討》中引用一個著名的火災救人的例子說明,當社會在兩個或兩種人之間作出選擇時,應該向能夠為社會帶來更多好處的一方傾斜。
[19] Graham 158.
[20] 見小說第320頁。
[21] 奧斯丁無法在社會現有秩序與女性經濟權利之間作出選擇,充斥于小說末尾的幸福美感是一種自欺欺人的障眼法。
[22] Rudolf F.Storch,“Metaphors of Private Guilt and Social Rebellion in Godwin’s CalebWilliams,”ELH 34.2(1967):194.
[23] Robert Miles,AnnRadcliffe:TheGreatEnchantress(Manchester and New York: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1995)32;Rictor Norton,MistressofUdolpho:TheLifeofAnnRadcliffe(New York and London:Leicester University Press,1999)170.
[24] Edmund Burke,Reflections on the Revolution in France,ed.H.D.Mahoney(New York:MacMillan,1955)86.
[25] Harold Bloom,“Introduction,”MaryShelley’sFrankenstein,ed.Harold Bloom(New York:Infobase Publishing,2007)7.
[26] Robert Kiely,TheRomanticNovelinEngland(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72)87.
[27] Storch 197.
[28] Storch 189.
[29] 正如Graham指出,他與福克蘭關系也變成亞當和一個暴君式上帝之間的關系,見119頁。
[30] 盧梭與啟蒙運動的主流人物不同,對于感性傾向并不采取敵視態度。
[31] William Godwin,UncollectedWritings(1785-1822),ed.Jack W.Marken and Burton Ralph Pollin(Gainesville,Fla.,Scholars’Facsimiles&Reprints,1968)300.
[32] Kiely 91.
[33] Gary Handwerk,“Of Caleb’s Guilt and Godwin’s Truth:Ideology and Ethics in CalebWilliams,”ELH 60.4(1993):953.
[34] 當然,也有人說,這一結局反映了社會摧毀了一個本可大有作為的人(McCracken xx).
[35] 瑪麗·雪萊的小說在立場上非常獨特,一方面是對浪漫主義的反思,另一方面也是對其父母的極端理性思想的某種批評。詳見另一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