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羅素與中華文化:東西方思想的一場直接對話
- 丁子江
- 10416字
- 2020-09-22 14:13:40
二、跨學科與跨文化的一代大哲
被學術界公認的羅素研究專家伍德(AlanWood)曾這樣評價說:“羅素是沒有哲學的哲學家,但這同樣的觀點也可表述為,他是所有哲學的哲學家。”[1]在早年,羅素就計劃一方面對科學哲學撰寫一系列的著作,從數學到生物學,使它變得越來越具體;另一方面撰寫一系列關于社會政治問題的著作,使其越來越抽象。最后,他還要在一種理論與實踐等量齊觀的百科全書中達到一種黑格爾式的綜合。的確,這個目標始終貫穿在羅素的全部著作活動中。他一生共寫了(或由他人編輯)大約100部著作和5000—7000篇文章。[2]除了最精確的數學、邏輯和哲學外,他還幾乎探討了人類全部重要的知識領域,如歷史學、政治學、社會學、心理學、倫理學、教育學、宗教學、物理學、國際關系學以及東西方文化比較學等。他的著述活動也并不限于理論領域,甚至在80高齡,他還開始創作小說,如《郊區的撒旦》《杰出人的噩夢》等,均受到文學界的好評。他曾樂觀地說:“我一生中的前80年獻給哲學,而后80年可能獻給小說。”
羅素不僅注意繼承,更重要的是他還注意創新。他在各個領域中都有許多使那些領域的行家們也感到驚訝的獨特見解。他的不少著作都成為該領域很有價值的經典文獻。此外,他那出色而優美的文筆也成了現代英語的典范。愛因斯坦就認為讀羅素的書是一件極為愉快的事情,因為它具有其他科學家和作家所不能說明的東西。羅素曾對一位法國青年哲學家說:“學哲學的人必須了解世界,但不應該只在大學里學以往哲學家的那些教導和體系。”事實上,在西方大哲學家中,很少有人像他那樣周游世界、掌握第一手材料。羅素曾在四大洲講學,并在英美的許多名牌大學當客座教授。因此,他廣泛了解東西方文化中形形色色的問題。
盡管有人認為再也沒有比否定自己更為痛苦的了,但羅素將自己的學說與人類的精華對照之后,一旦發現陳腐和錯誤的東西,便毫不留情地拋棄。當然,這并不是說羅素可以完全正確地分清真理與謬誤,吸取的都是人類知識中真正有價值的東西,而是說他對于知識的態度是健康、積極和可取的。對人類文化的貢獻使羅素榮獲了1950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和1957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頒發的加林卡獎。由于羅素在知識上的成就和造詣,不少人把他與亞里士多德、柏拉圖、伏爾泰、笛卡兒、康德、斯賓諾莎等大哲相提并論。也許有人會不同意這種贊譽,但無論如何,羅素作為一位博學多才的知識巨匠是當之無愧的。
在哲學史上,幾乎沒有人像羅素一樣經歷了那么多的思想演變,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我決不恥于變化。正如著名哲學家桑塔亞那(G.Santayana,1863—1952)所指出的,羅素的思想不斷在變,他的每一部新著作或每一次新講演都在改變著自己學說的一部分。的確,多變性、過渡性和不穩定性正是羅素哲學的主要特點之一。為什么羅素具有這個特點?為什么他的哲學具有較強的生命力?最根本的原因是他基本跟上了自然科學的潮流,注意汲取人類知識的精華。
首先,羅素的思想是哲學史上三對發展線索的“交叉點”。
一、新現象主義 (Neo-phenomenologism)與新實體主義(Neo-substantialism)的“交叉點”。自然科學的發展要求不斷地得到哲學的概括和認識論的解答,從而迫使哲學觀經常改換自己的形式,只要是守舊,都已不能夠應付自然科學對于世界觀的挑戰。從1894年至1898年,羅素認為有可能用形而上學(指玄學)來證明有關宇宙的各種事物。羅素最初傾向于新黑格爾主義,以后轉為新實體主義和新實在主義,然后又從后者轉變成為多元的現象主義。被分析哲學視為形而上學(玄學)的實體主義是亞里士多德以來傳統西方哲學的發展主流,一直到近代,休謨與康德以現象主義顛覆了實體主義主宰。在分析哲學家中,羅素是最形而上學(指玄學)的一位。在早期,羅素將語言的哲學研究看成是“哲學語法的構建”,也是形而上學(指玄學)的一個準備階段,即作為實現形而上學目標的實在特性的途徑。羅素雖然主張哲學不解決根本問題,卻又認為由于不可避免仍需要解決。他就是以這種態度來對待所謂心物關系的。他還提到,雖然自己一直相信哲學的基本工作都是邏輯的,但仍然以形而上學為論題。后來,羅素的《心的哲學》和《我們關于外部世界的知識》是以馬赫感覺論為出發點,根據當時數理邏輯的發展寫成的,同卡爾納普的名著《世界的邏輯構造》一樣,企圖發展馬赫的現象主義。羅素把世界僅歸結為一種構造甚至一種主觀的構造,這是其現象主義的典型表現。但羅素以某種構造入手考慮問題仍不失為一種有益的方法。現代科學的發展使哲學物質觀必須適應新的要求,而羅素等人對物質觀的探討是值得借鑒的。
一般來說,羅素并不直接認同“純粹的”唯物論,但從某一側面則肯定了它的某些合理性,而經常用“實在論”來代替某種形式的唯物論,甚至用實在論作為與唯心論對立的哲學范疇;例如他認為唯物論“在哲學家中很少見,但在一些時期的科學家中卻很普遍”[3];唯心論主張,“除了思想沒有其他什么東西能被認識,而我們所知的實在都是精神性的;相反,實在論則強調,我們以感覺直接認識客體……”[4];“……所有我主張的是,避開那些困擾實在論和唯心論的難題,還要避開它們那些已被邏輯分析所揭示出的歧義性概念。”[5]正是在哲學觀新舊形式的再一次交替之際,羅素利用自然科學的某些成果,試圖用一種所謂新自然主義與新中立主義的態度來解釋世界,即貫徹休謨的第三條路線,形成了自己的邏輯原子論和中立一元論思想。
二、新經驗主義(Neo-empiricism)與新唯理主義(Neo-rationalism)的“交叉點”。傳統經驗論發展到休謨(D.Hume,1711—1766)是一個頂點,而傳統唯理論發展到萊布尼茨(G.W.Leipniz, 1646—1716) 也是一個頂點。由于它們把各自所執的一端片面化、凝固化和絕對化,因此,無法應付自然科學對于哲學認識論的挑戰。自然科學的發展初期必然從經驗開始,但到了20世紀初,由于相對論和量子力學的產生,科學已不滿足于經驗的描述,借助公設、定理比僅局限于經驗更為有益,因此,它更多地運用了復雜的邏輯思想和想象力。在這種情況下,唯理論必然興起,例如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單靠經驗是根本概括不出來的。羅素看到了上述兩派別所具有的優點與某些弊端,試圖把經驗論同數學和數理邏輯結合起來,把后者說成是經驗材料之間最一般的聯系。他一方面認為,經驗和常識可以供給哲學分析的材料,另一方面又宣稱自己的一個哲學成見就是不滿于狹隘的經驗論,認為從前人們過于強調經驗,幾乎沒有一個哲學家能理解“用不著知道任何單個的甲就可知道‘凡甲是乙’的命題”。他自認激烈地傾向經驗主義,但卻不信“2+2=4”是從經驗獲得的一種歸納概括。人們從研究經驗的事實中知道蘇格拉底是人,而用不著經驗,便可知三段論在抽象形式中是正確的。因此,有一類命題與經驗得出的命題不相同,它具有重言式的特性。他承認雖然要想解釋怎樣才能獲得超經驗的知識是困難的,但否認有這種知識也是站不住腳的。他確信世界充滿著可能性,因此,邏輯的任務是推論未知物可能存在,不過最終判定其有無,還須靠經驗來驗證,即邏輯把無數日常未知的構造排列出來,讓經驗在邏輯所賦予的許多世界中選擇一個。
羅素指出:“有一個哲學上極為重要的問題,其中對科學與邏輯句法的仔細分析將導致一個對于我以及幾乎所有邏輯實證主義者們來說都很不愉快的結論。這個結論是:強硬的經驗主義是站不住腳的。除非假設某種不必依賴經驗而建立的推理的一般原則,否則就不可能從有限的觀察中推出一般的命題。”[6]然而,羅素并未擺脫經驗主義的束縛。他不能正確處理感性與理性的關系,例如他在晚年提出準永恒性的公設、分立的因果線公設、結構的公設等,并以此作為科學推論的基礎,但并沒有把它們深化到理性認識。結果,這些公設又與他早年提出的那種柏拉圖似的共相類似。
三、新實證主義(Neo-pocitivism)與新實在主義(Neo-realism)的“交叉點”。實證論從根本上說是英國經驗主義者由貝克萊(G.Berkeley,1685—1753)和休謨發端的。貝克萊公然鼓吹神學和上帝,是因為,1688年所謂“光榮革命”后,英國資產階級與貴族妥協,他們對地產投機買賣的興趣超過了工業,因而對發展自然科學尚無強烈要求,從而使英國的自然科學在牛頓力學建立后的幾十年里相對停滯,表面上沒有對哲學造成威脅。18世紀中葉,工業資產階級羽翼漸豐,工業革命已進入準備階段,自然科學開始向哲學敲起了警鐘。比貝克萊晚生27年的休謨正趕上了這一時期。他盡量與自然科學合拍,強調經驗與觀察,肯定數學的必然真理,也不公開否認客觀外界的存在,而采取了不可知論。孔德(A.Comte,1798—1857)與休謨相差七八十年,當時各門自然科學都有所發展,哲學也就必須押上自然科學發展的韻律,因此,在孔德看來,不應該回避自然科學,相反應該通過它來說明哲學已進入了實證階段,從而反對神學和形而上學。斯賓塞(H.Spencer,1820—1903)活動時期正是達爾文學說盛行之時,因此,他提出了庸俗達爾文主義和社會達爾文主義的觀點,但隨著物理學的迅猛發展,他的思想很快就落伍了。19世紀末,馬赫(E.Mach,1838—1916)跟上物理學的發展,用物理學來說明哲學。他大講科學的統一、物理與心理的統一,而統一的結果是在思維經濟的原則下提出了中立一元論和要素論,從而進一步上了所謂第三條路線。但由于當時只有物理學單獨挺進,因此馬赫只把科學看作是經驗的描述,而不注重數學和邏輯的抽象思維。20世紀初,羅素悖論的發現導致了“數學危機”,這一危機既促使數學基礎和數理邏輯的發展,又要求從認識論上得到哲學的解答。到此時,老實證主義已無法擔負這個使命,必須進行第三次改裝。羅素在早年與摩爾(G.E.Moore,1873—1958)一道反叛新黑格爾主義以后,便轉入了新實在論。
20世紀初的美國,出現了新實在論思潮。培里(R.B.Perry,1876—1957)等人的《六位實在論者的方案和初步綱領》一文的發表,就說明美國新實在論已形成了一種有組織的運動。不久,這些人又出版了一本很有影響的代表作《新實在論》(1912)。美國的新實在論公開聲明“新實在論主要是研究認識過程和被認識的事物之間的關系的學說”[7]。他們一般承認外界物理客體的存在,堅持認為被認識的事物是真實獨立的,而反對一些實用主義的主觀主義認識論。他們也像羅素那樣主張多元論、外在關系說、分析方法和柏拉圖式的“共相”,但他們強調一種直接呈現說,認為不用通過任何摹寫和媒介就可以直接認識外界事物本身,被認識的事物受到意識的作用就會直接變成意識的內容。因此,他們往往稱自己為“直接實在論”。
新實在論與馬赫主義細微的差別就是把感覺材料看作是既心又物的,不過比后者更重視邏輯和數學。羅素說道:“我喜歡將我的哲學描述為邏輯原子論,而不是實在論……”[8]羅素不滿足摩爾的常識哲學以及其他新實在論者那種柏拉圖式的客觀理念主義,決心更徹底地從邏輯和數理邏輯方面來研究哲學。于是,羅素思想的二重性,即繼承性和更新性,使他在實證論和新實在論的基礎上,開拓了一個新的哲學研究方向——分析哲學。
其次,羅素的思想始終沒有走向極端。現代分析哲學有兩個重要特征,一是經驗主義,一是形式主義。經驗主義走向極端主要表現為“證實原則”,而要做到這一點,本身是非常困難的,其結果勢必會輕視理論抽象思維和邏輯推理以及科學的假說,以致跟不上自然科學的發展而衰落下來。于是,結構主義作為經驗主義的反動便開始興盛起來了,因為它比較注重唯理論。形式主義走向極端,主要表現在拒絕研究除了語言和邏輯以外的任何問題。這樣就遠離了自然界、社會和人,勢必也會衰落下去,而使存在主義得以盛行。本來,在20—30年代,由于物理學和數理邏輯的發展,反對科學思潮的存在主義很難涉足于哲學。在邏輯實證主義一度統治之后,當極端的形式主義令人厭惡之時,存在主義大談人的問題便立即受到歡迎。此外,結構主義強調從整體上研究哲學以及從自然科學上來研究哲學,也打破了形式主義的某些狹隘性。這就迫使分析哲學改變方式,例如美國實用主義分析哲學家蒯因(W.O.Quine, 1908—2000),在其引起強烈反響的《經驗主義的兩個教條》(“Two Dogmas of Empiricism”)一文中指出:“現代經驗主義受兩個教條的束縛:一個是它相信不依賴事實的分析真理與以事實為基礎的綜合真理之間有著本質的區別;另一個是它強調還原論,即主張所有有意義的陳述都等值于以指稱直接經驗的名詞所組成的某種邏輯構造。”[9]再如分析哲學家克里普克(K.Kripke,1912—2000)也反對把哲學僅限于語言,他還批判了羅素等人的摹狀詞理論,而提出了“歷史因果命名理論”[10]。
由此看來,分析哲學在早期和晚期并不極端,只是在中期很極端。羅素完整地經歷了這三個發展時期,但他始終沒有走向極端,他分析的對象和探討的問題較為廣泛,即是因為他比較善于跟上自然科學的發展潮流。卡爾納普(R.Carnap,1891—1970)斷言,現代哲學就是邏輯,其任務不包括物質與意識的關系問題。他指出:“形而上學(指玄學——作者)的危害就是它的欺騙性,因為它給人們以虛假的知識,而非真正的知識,這就是我們為什么要反對它的原因所在。”[11]他起初研究物理學,并使之與哲學研究相結合,但后來卻拒絕研究語言以外的東西,提出科學哲學的任務只是通過對語言體系或命題系統的邏輯分析,徹底清除科學中全部沒有意義的論斷和偽命題,從而為之建立一個理想的邏輯構造。如此一來,卡爾納普便忽略了自然科學的實際應用和發展。
第三,羅素善于吸取一切他認為有價值的東西。他從少年起就開始渴望探知自然界和人類的奧秘。他在整個學生時代打下了堅實的自然科學基礎,并廣泛涉獵了人文和社會科學的各個領域,在知識的廣度和深度方面,幾乎沒有任何現代西方學者能與其媲美。勤奮治學、努力探索的一生,使他逐漸成為博大精深、百科全書式的多產作家。有人認為再沒有比否定自己更為痛苦的了,然而羅素將自己的學說與人類知識的精華對照之后,一旦發現陳腐和謬誤,便毫不留情地拋棄。當然,我們不是說羅素可以完全正確地分清真理和謬誤,并且吸取的都是人類知識中真正有價值的東西,而是說他對于知識的態度是健康、積極和可取的。[12]
然而,在羅素多變的思想發展中也蘊含著基本不變的東西。羅素在晚年時總結說盡管早年思想發生過許多轉變,但有幾點卻始終毫不動搖,“我一直堅持外在關系說及多元論,而這兩者是互相結合的;我一直堅持一個孤立的真理可以為真;我一直堅持分析并非虛假”[13]。可以說,多元論、外在關系說和分析方法是三位一體的和密切相關的,它是羅素哲學的主脈和其世界觀、方法論的具體體現。如果撇開或孤立地觀察其中任何一點,都無法了解羅素的整個學說。因此,我們從這具有相對穩定性的三點來研究羅素變動不居的總體思想以及整個分析哲學運動的發展是有益的。
羅素從小就對數學有著特殊的愛好,自始至終都陶醉于研究數學基礎問題。早在1897年,羅素就完成了他的第一部數學專著《論幾何學基礎》。1906年是羅素學術思想的一個轉折點。他在巴黎國際哲學會議上,受到了匹阿諾(Giuseppe Peano, 1858—1932)符號邏輯的啟發,認為它有可能以數學特有的精確性來解決哲學的難題。羅素創立了用符號來表示關系的方法,并與懷特海合作建立了級數、基數、序數的定義,試圖把算術還原為邏輯。
1901年,羅素發現了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悖論,引起了所謂第三次數學危機,促使人們對數學基礎問題進行深入一步研究,從而推動了人類認識的發展。不久,羅素提出了邏輯類型論,為解決悖論做出了卓有成效的嘗試。1903年,羅素獨自發表了一卷本《數學原理》,建立了邏輯主義學派。接著,他又和懷特海合作,經過10年的艱苦勞動,寫成了三卷巨著《數學原理》,這在數學史上是一個重要的里程碑。正像羅素自己所說的,他的黃金年華都傾注在這部巨著上了。當付印時,由于缺乏經費,他們自己掏了50鎊。羅素風趣地說:“整整十年苦干,我們掙了負的50鎊。這打破了失樂園的紀錄。”
羅素總結了前人在數理邏輯上的成就,創立了一個十分豐富的邏輯公理系統,為數學的嚴格化做了有益的工作,擴大了邏輯的研究范圍,使得推理的功用超過了三段論。他陳述了邏輯演算的內容,進一步研究了事物的類、關系、基數、序數、級數,較之亞里士多德的邏輯,在某些方面要嚴密、系統、精確得多,甚至可以根據它來分析某些舊形式邏輯所無法解決的復雜問題。
羅素的數學觀是與哲學緊密聯系在一起的。年輕時,他就發現康德與經驗主義者都不能令人滿意,他既不喜歡先驗的綜合,也不認為算術來自經驗歸納。羅素把數學基礎和數理邏輯看作是自己哲學的最重要的科學前提,他試圖把數學和數理邏輯當作嚴格的科學方法,用來研究哲學,甚至他的分析方法也直接來自純粹數學和數理邏輯的某些內容。在他看來,數學能使哲學中的許多令人困惑之處被耐心和明晰的思維所澄清。
當然,羅素也有他所面臨的困境,這就是他一方面把整個數學都歸于邏輯,另一方面又認為這種方法的嚴格就在于它含有真實度很高的“先天的知識”,或者說是一種先驗的演繹系統。所以,人們在探討世界時,也要定出與公理、公設、基本概念和命題相當的東西,由此再一步步推導和構造整個世界。1934年,由于數學上的成就,他獲得了英國皇家學會的西爾威斯特獎和皇家數學會的德摩根獎。
多變性、過渡性和不穩定性是羅素哲學的重要特點之一。例如他最初傾向于新黑格爾主義,以后轉為新實在主義,然后又從后者轉變成為多元的現象主義。從消極的方面講,這種不穩定性的來源在于他兼收并蓄了歷史上和同時代的許多派別,如柏拉圖主義、馬赫主義、維特根斯坦主義等。但從積極的方面講,這也反映了他在某種意義上注意吸取人類知識的精華,一直嘗試盡力跟上自然科學發展的潮流。
羅素從1906年發表第一部哲學著作《萊布尼茨哲學評述》開始,就顯示了他的哲學才能。從那時一直到逝世,他寫了大量哲學著作,其中最重要的有《哲學問題》《我們對于外界的知識》《心的分析》《物的分析》《對意義和真理的探討》《人類知識及其范圍和限度》等。這些著作幾乎探討了哲學的全部問題,但其中最重要的還是認識論和方法論問題。追求精確、清晰和完善的知識,是羅素一生的心愿,而《哲學問題》這部書的完成,標志著他真正開始形成了自己的哲學思想。他在這部書的第一段便提出了這樣的問題:“世界上有沒有一種如此確定的知識,以至于一切有理性的人都不能對它加以懷疑呢?”這以后,經過36年的探索,他在其最成熟的著作《人類知識》的最后一段里對這個問題給予了回答:“所有的人類知識都是不精確、不肯定和不完善的。”也就是說,他承認了自己是失敗的。羅素不可能解決人類認識中相對與絕對的關系問題,但無論如何,他在探索中為人類認識的發展做出了有益的貢獻。
羅素試圖把實體論與現象論、經驗論與唯理論、實證論與新實在論結合起來,從而提出了邏輯原子論、中立一元論、邏輯構造主義和分析方法。羅素稱自己的多元論是物理學、生理學、心理學及數理邏輯四種科學結合而成的,而采取邏輯原子論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革命”之一。這個理論認為世界是可分體,它的終極構成要素就是邏輯原子。后來,他又進一步把邏輯原子完全變成了一種不分主客的“中立”要素,指出心與物的差別只在于二者的構造而不在其構成成分。這就產生了中立一元論和邏輯構造主義的思想。羅素的哲學雖然多變,但多元論和分析法的根本思想卻始終沒有變。
德國哲學家萊辛巴哈指出:“羅素憑借清晰、精確和認真的分析以及對神諭的否定而獲得成功,如果沒有他的卓越成就,現代的邏輯和認識論簡直很難想象。”這個評價也許有些夸大,但羅素在西方哲學中的地位和影響卻是不容抹殺的。如果說笛卡兒是近代西方哲學的一位奠基人,那么,羅素就是現代西方哲學的一位開拓者。這是因為,他為經驗論提供了嚴謹的邏輯系統、新穎的數學觀和科學化的哲學設想,并且是西方第一個系統闡明、論證和實踐分析方法的人。正是這個方法,使整個傳統經驗論發生了巨大的變革,使休謨等人的某些思想萌芽迅速長成了繁茂的大樹,從而產生了新實在論、邏輯實證論和語義分析學派,并從反面強烈觸動了大陸理性派和德國思辯哲學傳統。它不僅對西方,而且對東方也產生了很大的影響。羅素在中國講學時,有人認為他對中國學術界的貢獻就是分析方法,他很高興地說:“我也是這樣想。”的確,羅素倡導的科學方法對五四運動以后的中國哲學界和科學界都曾有著很大的魅力。
我們應該肯定羅素哲學在人類認識史上的作用,他的世界觀和方法論都有很高的價值。他試圖用高度發展的科學成果來說明世界的構造,并對宇宙事物相對靜止的一面進行邏輯分析,力求獲得精確、清晰的知識。這種嘗試是積極的。然而,人們同時也不能不看到,由于羅素的哲學偏見,由于他的世界觀、方法論以及這二者之間的矛盾,使他的目的和手段之間產生了很大的矛盾。一方面沒有一條正確的途徑來讓他完全達到所希望的一切,甚至某些合理的目標也達不到;另一方面,他所希望的許多東西本身就未必合理,即使有一個正確的方法,也無法達到。
羅素最初聲明自己并無企圖要解決人類命運的問題,但不久便否定了這個說法。他認為自己一生的一個重大轉折,就是從抽象的哲學轉到了對人類社會問題的研究。羅素在費邊派的影響下很早就對社會主義發生了興趣。青年時期,他在柏林專門研究了馬克思主義和德國社會主義運動。他認真鉆研了馬克思的《資本論》,并在讀過《共產黨宣言》之后指出,這是歷史上最卓越的政治宣言之一,對推廣社會主義的發展具有不可估量的意義。他還認為這兩部著作摒棄了一切傳統思想,憎惡正統的道德和宗教,并充滿敏銳的洞察力。不過,他所受的新貴族傳統的熏陶和所特有的自由派立場,使他在同情包括馬克思主義在內的各種社會主義和贊成社會主義某些原則的同時,又對馬克思主義進行了批判。
從根本上說,羅素的整個社會政治觀主要體現在對自由、權力和理想社會的看法上。他在這方面的主要著作有《政治理想》《自由之路》《自由與組織》《社會重建的原理》《權力:一種新的社會分析》等。
自由在羅素思想中是一個最重要的字眼。他認為人和植物一樣,為了生存,就應有合適的土壤和足夠的自由。一切美好的東西必須體現在個人身上,一個理想的政治制度的最終目標是個人的自由發展。但他并不主張絕對的自由,他認識到自由和約束之間有一種相互依存的關系。他指出,自由顯然是最偉大的政治福利,但若絕對沒有約束,也不能保證自由,因為這樣一來,“強者就可以任意壓迫弱者”。同時他又認為,只有通過說服而不是強制,才能建立起自由的社會。羅素認為權力欲是戰爭和壓迫的根源,必須反對權力集中、防止獨攬大權的資本家和官僚,否則,如果私有財產和國家的權力過大,將會有害于社會生活。富翁們的發財勾當對社會的危害比窮人所犯的罪過要大得多,但法律卻代表他們的利益,而使他們逍遙法外。法律和政權在某種意義上講是禍害,只有在它能夠阻止其他更大罪惡和維護善行時才有價值。國家權力不能廢除,但必須消除它的許多弊端。社會原理的基本概念是權利而不是財富。因此,合理的社會應該是人人都有平等的權利,政府必須是民主的,并且必須能以某種方式來約束官吏。
羅素所憧憬的是這樣一種理想社會,即在物質和精神條件的保障下,使人性、自由、和平等得以充分的發展。他認為肉體和精神的需要都得到滿足是人類幸福不可缺少的條件。從物質上說,為了建立一個人們所向往的社會,就必須實現某種公有制來克服財產的不平等。私有制對人性有惡劣影響,但公有制卻相反,它的分配原則是為任何人提供可維持生活的最低收入,即“懶漢津貼”,但又要考慮到讓那些有益于社會的人得到更多。在社會主義社會里,人們沒有貧困的恐懼和發財的欲望,也沒有階級差別。從精神上說,它可以增加人類本能的喜愛而減少嫌惡,它挖掘人的創造性、智慧,使生活變得快樂。在這樣的社會里,生活的動力已不再是維護財產或搶奪他人財產的欲望,而是建設。在這樣一個不受壓抑、生活愉快、精神旺盛的社會里,人們將會變得更敏銳和更具有創造性。羅素進一步指出,要想建立起一個完善的社會,就必須克服自然和人為兩種障礙。自然障礙可通過科學得以克服,人為障礙則需通過政治和社會組織來克服,這就是以生產者和消費者的劃分代替階級的劃分,成立分別代表這兩者的代議機構。在這兩種機構的協調下,社會就能得到最快的發展。羅素所鼓吹的只是一種混雜著費邊主義和基爾特主義的改良思想。
羅素的自由論、權力說和理想社會的描述不能說正確,但他對被壓迫者的同情、對不公正社會各種罪惡的揭露和鞭撻,以及他力圖改革社會的善良愿望,仍是十分真誠的。羅素對各種社會問題的分析中不少是有啟發性的,他的一些預見,例如對中國在世界上的重要作用的估計等,已被后來的歷史發展證明是符合實際的。
羅素并非圣賢,當然不會是一個完人,但基本上算是一個表里如一的人,而決非一個偽君子;他的所作所為并沒有違背自己的理論和學術良知,也從未以標榜自己的所謂道德高尚而刻意掩飾自己對人性弱點的真實體驗和揭示;即便是最為“正統”人士所詬病的那些有關婚姻與兩性關系的主張,也在后來被證實為一種不可抗拒的社會潮流。
[1]羅素:《我的哲學發展》(My Philosophical Development, Simon and Schuster, 1959),英文版第260頁。
[2] 這僅是最低估計。筆者1981年曾遇到羅素遺囑的執行律師,據他講,羅素一生共寫了大約5000多篇各種形式的文章。
[3]羅素:《心的分析》(The Analysis of Mind, George Allen and Unwin LTD, 1956),英文版第10頁。
[4] 同上書,第19—20頁。
[5]羅素:《神秘主義與邏輯》(Mysticism and Logic, Dover Publications, 2004),英文版第123頁。
[6]羅素:《邏輯實證主義》,丁子江譯,載《外國哲學資料》第7輯,商務印書館1984年版。英文原作載羅素的《邏輯與知識》(Logic and Knowledge,George Allen and Unwin LTD,1977)一書,英文版第365—382頁。
[7] 霍爾特(E.B.Holt)等:《新實在論》,商務印書館1912年版,中譯本第8頁。
[8]羅素:《邏輯與知識》(Logic and Knowledge,George Allen and Unwin LTD,1977),英文版第323頁。
[9]蒯因:《從邏輯的觀點看》(From a Logical Point of View,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0),英文版第110頁。
[10]克里普克:《命名與必然性》(Naming and Necessity,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6),英文版第96—136頁。
[11]卡爾納普:《語言的邏輯句法》(Logical Syntax of Language,Harcourt, Brace, and Company,1937),英文版第31頁。
[12] 羅素在1945年出版的《西方哲學史》的現代部分,提到柏格森、詹姆斯、杜威以及邏輯分析哲學派的各種人物,但竟然只字未提當時已產生了巨大影響的胡塞爾現象學以及海德格爾存在主義,這種態度似乎不很客觀,也欠公正。這也說明羅素存在著很嚴重的門戶之見。對此,西方有人評述說,海德格爾是存在主義運動的中心人物,雖然他的著作和生平受到很大爭議,但他的哲學一方面征服了德國和法國,另一方面卻被維也納學派以及羅素和艾耶爾(A.Ayer)等英國哲學家斥為“垃圾”。
[13]羅素:《我的哲學發展》(My Philosophical Development, Simon and Schuster),英文版第6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