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條約解釋的要素與結構
- 韓燕煦
- 3191字
- 2020-09-22 14:13:06
第一節
解釋與解釋學
當我們研究“條約解釋”“法律解釋”的時候,首先需要對“解釋”與“解釋學”這兩個概念及其相互間關系進行甄別。簡單來說,“解釋”是對文本意義的理解和闡明;而“解釋學”則是以理解和解釋這種現象為研究對象的學說。也就是說,“理解、解釋是解釋學的研究對象, 理解、解釋不就是解釋學;解釋學是關于理解、解釋的學說, 而不是對文本意義作出理解、解釋。作為解釋學研究對象的理解、解釋是對文本意義或言說者表達的精神的把握, 是自有語言以來就存在的精神現象。……解釋學卻不是自有語言以來就存在的精神現象, 它是后來的事……當人們開始對理解、解釋進行反思, 提出對理解的理解(認識)、對解釋的解釋(認識), 解釋學才產生”。[1]
解釋的問題從常識的意義上看似簡單,但是打開常識的外殼詳加考察,會發現這其實是一個相當復雜的問題。從歷史發展看,人類經歷了一個從自發的解釋實踐到逐步研究和總結這些實踐,并進而產生解釋理論,再將其自覺運用到解釋實踐上的過程。[2]
解釋的技藝原是一門古老的藝術[3],人類從事解釋活動從很早就已經開始了。在古代中國,民間和官方曾對孔孟之說進行過大量的注釋闡發,比較著名的如朱熹的《四書集注》。自唐宋以降,對于佛經的解釋也是很盛行的做法。在西方,自古以來就存在對《圣經》和羅馬法進行解釋的活動。在歐洲,特別到了中世紀后期,對于古代流傳下來的大量文獻、法典和史籍的解釋活動也是非常興旺的。在進行這些解釋實踐的過程中,逐漸形成了在各個具體學科領域中關于解釋的一些理論,例如文獻學解釋學、神學解釋學和法學解釋學等。[4]
一般解釋學作為一門獨立學科的產生,是從18—19世紀的德國哲學家施拉依馬赫(Friedrich Shleiermacher)和狄爾泰(Wilhelm Dilthey)開始的,以他們為代表的解釋學理論被稱為古典解釋學。施拉依馬赫是第一個為解釋學奠定系統原則和方法論的思想家,被稱為解釋學的奠基人。施拉依馬赫給解釋學下了一個著名的定義:“解釋學,乃是避免誤解的學問。”他認為,解釋學應當與一切解釋對象的特殊性相分離,成為一門獨立的學問和理解現實的方法論。他還第一次把釋義學理論系統化,提出了語法解釋和心理學解釋兩部分規則。狄爾泰對于解釋學的定義是“關于理解的藝術的科學”。他認為,認識人文世界不是一個理解人的經驗的行為,而是一個解釋的行為。所要解釋的不僅是人所創造的各種東西,而且具體的歷史世界和整體的實在,也是一個有待解釋的文本。而之前的釋義學所講的文本只是嚴格意義上書寫的文本。這樣,他就大大地擴大了解釋學的應用范圍,使解釋學成為人文科學普遍的方法論。但是,無論是施拉依馬赫還是狄爾泰,他們都只是把解釋學當做哲學與人文科學的純粹方法論來看待的,這種立場被后來的哲學解釋學所堅決反對。[5]
20世紀,一般解釋學經歷了一次根本性的轉折——本體論轉折,其結果是哲學解釋學的產生,主要代表人物是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和他的學生伽達默爾(Hans-Georg Gadamer)。古典解釋學把解釋學看做是人文科學的普遍方法論,方法論是他們關心的主要問題;而海德格爾、伽達默爾的哲學解釋學卻以直接解釋人的存在為重心,本體論成為這里的核心問題。海德格爾認為,解釋學所要解釋的不是傳統解釋學所解釋的文本或表達式之類的東西,而是人生與世界。理解是解釋的基礎和根據,解釋是理解的發展。任何理解都有其“前結構”或稱“前理解”:也就是說,一個人的文化背景、社會背景、傳統觀念、某個時代的知識水平、精神和思想狀況、物質條件、所屬民族的心理結構等,先于他的存在而存在,并對他的理解和解釋造成影響。我們思考任何問題都要利用語言和觀念,而語言、觀念自身會帶給我們先入之見,這些都決定我們解釋問題的特定角度和觀點。[6]這種對理解之前結構的揭示是非常深刻而有洞察力的,無疑是對傳統解釋學的重大突破。
伽達默爾完善和發展了海德格爾的釋義學,他所著的《真理與方法——哲學詮釋學的基本特征》一書成為現代解釋學的經典著作。伽達默爾對理解的歷史性問題進行了研究。理解的歷史性,是指解釋者處于不同于解釋對象的特定歷史環境和歷史條件,這些歷史因素必然影響他對文本的理解。對此,古典解釋學認為解釋學的任務就是要克服由于時間的距離造成的解釋者的主觀成見,以達到客觀的歷史的真實,把握作者或文本的原意。伽達默爾則認為,歷史性正是人類存在的基本事實,無論是解釋者還是作為解釋對象的文本,都內嵌于歷史性之中,真正的理解不是去克服歷史的局限,而是正確地評價和適應這一歷史性。他還對解釋同適用的關系進行了分析。他認為,理解文本同將其適用于解釋者現在的狀況是聯結在一起的。對文本的適當理解,要求針對不同時刻的不同情況,以新的不同方法進行解釋。[7]這種對解釋者遭遇的“歷史性”和“當下理解”之矛盾的消融和解,實為對理解前見和前結構理論的引申和發揮。
與伽達默爾齊名的當代解釋學家利科爾(Paul Ricoeur),他試圖融合德國古典解釋學的方法論和德國當代解釋學的本體論兩大傳統,以謀求解釋學的統一。為此,利科爾構建了自己的“文本理論”。他認為,“解釋學是關于與文本相關聯的理解過程的理論,其主導思想是作為文本的話語的實現問題”。[8]將解釋學同文本聯系在一起,這就限制了海德格爾和伽達默爾給予解釋學的那種廣泛性和普遍性,并回到了古典解釋學的方法論軌道上。但是,不同于古典解釋學的是,利科爾主張一種不同于主觀解釋概念的客觀解釋概念,他認為,“對于解釋者來說,解釋就是把自己置身于由那種被文本支持的解釋關系所指出的含義中”,而這種客觀解釋概念同海德格爾和伽達默爾是一致的。這樣,通過對文本和文本世界的分析,利科爾將方法論解釋學和本體論解釋學統一起來了。在利科爾之后出現的當代西方解釋學家,例如意大利的貝蒂(Emilio Betti)、美國的赫施(E. D. Hirsch)等,都接受了狄爾泰的思想,將解釋學作為人文科學的一般方法論加以研究和提倡。[9]
從一般解釋學的發展,可大致發現解釋學理論所圍繞的一些主要問題。其中,我們首先可發現這些理論對“解釋”概念的理解,已經從多個角度揭示了“解釋”的幾個基本要素:何人來解釋、對什么進行解釋、如何解釋、為什么解釋、在何時何地解釋、解釋的作用和功能等等;這是我們研究“條約解釋”概念的時候可以參照的。
[1] 王金福:《解釋學與解釋、解釋學與哲學是什么關系》,載《學術月刊》2010年第5期,第 28頁。
[2]國際法學者Panos Merkouris注意到了條約解釋上從實踐到理論的發展過程。參見Panos Merkouris, Introduction: Interpretation is A Science, is A Art, is A Science, in Malgosia Fitzmaurice, Olufemi Elias and Panos Merkouris ed, Treaty Interpretation and the Vienna Convention on the Law of Treaties: 30 Years on, Martinus Nijhoff Publishers, Leiden, 2010, p.5.
[3] 梁治平編:《法律的文化解釋》,三聯書店1994年版,第12頁。
[4] 〔德〕伽達默爾:《詮釋學——真理與方法:哲學詮釋學的基本特征》(第1卷)(修訂譯本),洪漢鼎譯,商務印書館2007年版,譯者序言。劉放桐等編著:《現代西方哲學》(下),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750—751頁。近代的解釋學理論雖發源于西方,但在我國古代,對于典籍的注釋也引發了對一些解釋學問題的初步思考。例如,宋明理學的代表人物之一陸九淵的“六經注我,我注六經”,實際上就已經涉及解釋主體與客體、主觀性與客觀性的問題了。
[5] 關于施拉依馬赫與狄爾泰的解釋學理論,參見張汝倫:《意義的探究——當代西方釋義學》,遼寧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3—55頁;洪漢鼎主編:《理解與解釋——詮釋學經典文選》,東方出版社2001年版,第22—109頁。
[6] 關于海德格爾的解釋學理論,參見劉放桐等編著:《現代西方哲學》(下),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754—761頁;洪漢鼎主編:《理解與解釋——詮釋學經典文選》,東方出版社2001年版,第110—123頁。
[7] 〔德〕伽達默爾:《真理與方法——哲學詮釋學的基本特征》,洪漢鼎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99年版,第380—394頁;劉放桐等編著:《現代西方哲學》(下),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761— 776頁。
[8] 〔法〕保羅· 利科爾:《解釋學與人文科學》,陶遠華等譯,河北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 41頁。
[9] 劉放桐等編著:《現代西方哲學》(下),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776—78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