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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與祭田案件相關的成文法律規條

一、以祭田為系爭對象的糾紛類型

明清以降,受祭始遷祖或始祖以下歷代祖先習俗的影響,族、房,甚至普通家庭設置祭田的數量和規模都在增長,圍繞祭田的設立、管理、收益分配和實質性處分很容易發生糾紛。此種糾紛,大致可分為兩類:

第一大類是發生在族或房內部,即是說發生糾紛所涉及的利益影響人群僅限于祭田所屬的族或房。為了敘述的方便,我將這種糾紛稱為“祭田內部糾紛”,將提交到官府進行審斷的這類案件相應地稱為“團體內部案件”。這類案件的常見形態大致包括:(1) 圍繞祭田的管理而產生。如管理人私自吞沒祭田的收益;在祭田的管理人和輪祀者并非一人之時,管理人并不將祭田所入全部或部分交與輪祀者;輪祀者僅拿取祭田收益而并不辦理祭祀或辦理祭祀不符合該族(房)的成文規定或習慣等等。(2) 圍繞祭田的收益而產生。如祭田實行輪管輪收,依次輪祀的族下各房、房下各家違反既定順序,或者對既定順序進行有歧義的解釋。這種情況在祭田規模較大,除供祭祀之需尚有相當贏余,且該祭田兼具某種超越單純祭祀功能而有某種與其設立者意愿密切相關的其他功能時更容易引發糾紛。如有些祭田具有獎勵科舉的職能,在其家法族規里面明確規定了族中子弟中秀才、舉人或進士即可以享受該祭田一年的輪收權。當該年有數位子弟同時中舉時,中舉子弟所屬的房份,與順次輪值的其他房份之間,很容易引起糾紛。又如南方省份,如廣東、福建等省,宗族械斗盛行,往往有一些不成文的規則,不管稱其為潛規則還是陋俗,規定因械斗而死亡或受傷的族人,其家屬可以從祭祀所入中獲得生活來源,這種對祭祀所入進行的復雜分割也使得族內糾紛更易發生。且一般而言,祭田之收益是按照房份而非具體的男丁數量來進行分配的,房份之間因為年代的久遠而漸疏離,其人丁數量、強弱興衰以及在族中所處地位都會產生很大差別。即有可能導致實際的祭田收入分配違反按房均分之原則,成為糾紛的直接根源。(3) 圍繞祭田的處分而產生。按照宗族的結構,族下有支,支下有支,房下有房,按照時間的遞嬗,形成一個無限的層級結構,在外形上類似于金字塔。如圖3所示,本來祭田是甲乙兩房為祭祀其直系祖先而設立,當然屬于A支派下子孫所共同管業,甲房子孫出來主張該祭田為該房所單獨管業,而與乙房無關,乙房子孫不服,出來主張其對祭田的管業權,由此引發了關于祭田處分方面的糾紛。

圖3 宗族結構示意圖[1]

另一大類祭田糾紛發生在族或房外部,即發生糾紛所涉及的利益相關人群不限于祭田所屬族或房。換言之,此類祭田糾紛直接與該族或房外之人直接相關。相應地,我將這種糾紛稱為“祭田外部糾紛”,將提交到官府進行審斷的這類案件稱為“團體外部案件”。同“祭田內部糾紛”不同的是,“祭田外部糾紛”更多地集中在祭田的實質性處分方面,也即是圍繞祭田的管業權所引起的糾紛。這類案件的常見形態大致包括兩種:一是最常見的因“盜賣”行為引發的祭田糾紛;另一類是在族(房)與族(房)之間發生的祭田管業權糾紛。

關于盜賣祭田糾紛,首先需指出,在傳統中國,祭祀先祖對那些活著的后世子孫來講,既是一種永恒強制義務,又是一種情感上的自覺要求?!抖Y記》有言:“君子反古復始,不忘其所由生也。是以致其敬,發其情,竭力從事,以報其親,不敢弗敬也”,“祭者,所以追養繼孝也”,“凡治人之道,莫急于禮。禮有五經,莫重于祭”。[2]對祖先的祭祀與禮、孝聯系在一起,而且還是守禮、踐履孝行的重要表現。在儒家經典里面,反映這種觀念的語句經常可見。經過長時期的宣教,這種外在觀念逐漸成為人們內在的道德自覺和樸素的情感追求,到明清兩朝,民間祭祀始遷祖或始祖的做法普及之后更是如此。對祖先的祭祀既然是神圣的,那從理論上來講,不論何種情況,只要該族(房)還有子孫活著,為保證此種祭祀順利進行的祭田也應長久保存下去,不應私自進行分析、典賣等實質性處分。當然,為了祭祀先祖的方便或擴大祭田的收益,將偏遠貧瘠的祭田通過直接的置換或間接的買賣等行為換取臨近肥沃的新祭田,應該是這種觀念所允許甚至是鼓勵的。一般而言,子孫不應當以典賣、分割等方式對祭田進行實質性處分而使祖先祭祀受損,但總有一些不肖、不孝子孫,或因貧窮、或基于利欲而將祭田進行實質性處分。這種由子孫(不論子孫同意進行此種處分人數的多寡)處分祭田的行為皆可以歸入廣義的“盜賣”范疇。[3]因為一般情況下“盜賣”只是享有管業權的部分子孫所為,不僅損害了其他有管業權子孫的利益,而且傷及了對先祖祭祀之孝思情感,糾紛勢必因此而起。

關于族(房)間的祭田管業權糾紛,一般而言可分為下述兩塊:一是發生在宗族內部的支(房)之間。為了敘述的方便,以前述宗族結構圖的代號為例試作說明。與前述族(房)內因為祭田實質性處分而引發的那類糾紛相反,本來祭田是甲、乙兩房為祭祀其直系祖先而設立的,當然屬于A支派下子孫所共同管業,同族的B支派則認為該祭田屬于全族的族產,要求其派下子孫與A支派下子孫同樣享有管業權。這就是宗族內部不同支派之間因為管業權范圍而發生的糾紛。另一種是宗族之間因為祭田的族際歸屬問題而發生的糾紛。這類糾紛實際上與普通的田畝管業權爭執在根本性質上沒什么不同。但需指出,族際之間的祭田管業權之爭也有其特殊性。一般而言,祭田規模較大,且屬于宗族公產,和族人群體利益直接相關,糾紛雙方雖然出面的只是雙方宗族的代表,但其背后卻是整個宗族,容易醞釀成嚴重糾紛,民間調解的可能性較小。如官府處理不當,易引發宗族間的械斗,釀成重大命案。

可見,祭田糾紛很容易發生,這種糾紛大致包括族(房)內部糾紛和族(房)際糾紛。內部糾紛一般圍繞祭田的管理、收益而展開,也有一些是跟祭田的實質處分相關聯。外部糾紛多圍繞以管業權為核心的實質處分而發生,即是因管業權主體范圍大小或管業權主體歸屬問題而起。這些跟祭田相關的糾紛,如是內部糾紛和房際之間的外部糾紛,一般先通過族內調解,如果調解不成功,這類糾紛就會被提交到基層官府來裁決,成為正式司法案件;如果是族際糾紛,也會有一個民間自發調解的過程,這種調解一般是建立在宗族之間的妥協上面。如陳宏謀在治理江西時,為了更好地發揮宗族的糾紛調解功能,有意加強與官方裁斷的聯系,將境內祠堂及族長姓名造冊具報,諭令其屬員發官方牌照給族長,假以事權,專司化導約束族眾,將族長們的應管之事一一注明。不僅族內如此,還規定“與外姓爭斗者,兩造族長、房長,秉公會議,應勸釋者勸釋。如經官司,兩造族長、房長當堂公言,偏袒者分別罰戒”。[4]據陳宏謀夫子自道,認為這是他施政之得意舉措。[5]由于利益的嚴重對立,這種調解生效的可能性很小,所以一般都會作為司法案件而提交給官府進行審斷。族內調解也并非可隨意進行,它大致還要遵循一些準據,這些準據一般都或具體或較為抽象地存在于家法族規當中。由于有調解和審判兩種不同的糾紛解決辦法,相應地,跟調解或裁斷祭田案件相關的法律規則也大致包括兩大塊,即家法族規和國家律例等成文法規范。

二、與處理祭田案件相關的清代成文律例

乾隆五年頒行的欽定《大清律例》中沒有專門的關于盜賣祭田的律例條文,僅有一般性的關于“盜賣田宅”之規定。在“盜賣田宅”條文下,律文分四款,例文有五條,其中與“盜賣祭田”可能發生關系的僅兩款律文、一條例文:

“盜賣田宅”律文第一款:凡盜(他人田宅)賣、(將己不堪田宅)換易,及冒認(他人田宅作自己者),若虛(寫價)錢實(立文)契典買,及侵占他人田宅者,田一畝、屋一間以下,笞五十。每田五畝、屋三間,加一等。罪止杖八十、徒二年。系官(田宅)者,各加二等。[6]

“盜賣田宅”律文第三款:若將互爭不明及他人田產,妄作己業,朦朧投獻官豪勢要之人,與者、受者,各杖一百、徒三年。(盜賣與投獻等項)田產及盜賣過田價,并(各項田產中)遞年所得花利,各(應還官者)還官;(應給主者)給主。

例文一:軍民人等將爭競不明并賣過及民間起科,僧道將寺觀各田地,若子孫將公共祖墳山地朦朧投獻王府及內外官豪勢要之家,私捏文契典賣者,投獻之人問發邊遠充軍,田地給還應得之人。其受投獻家長,并管莊人參究治罪。[7]

《大清會典事例》中僅有一條訂立于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的例文,規定了盜賣祭田、義田和宗祠的處罰:

凡子孫盜賣祖遺祀產至五十畝者,照投獻捏賣祖墳山地例,發邊遠充軍。不及前數及盜賣義田,應照盜賣官田律治罪;其盜賣歷久宗祠,一間以下杖七十,每三間加一等,罪止杖一百徒三年。以上知情謀買之人,各與犯人同罪;房產收回,給族長收管;賣價入官。不知者不坐。

考慮到其處罰之嚴重,而且處罰之后破壞了民間之和睦,官方既要保護“祭田”不被盜賣,又要維持宗族的和睦,理應盡量設法減少祭田案件出現的可能性。因此該例文接著規定:

其祀產義田,令勒石報官,或族黨自立議單公據,方準按例治罪。如無公私確據,藉端生事者,照誣告律治罪。[8]

分析此規定之意圖,主要是增加證據的確定性來遏止此類爭訟之滋長。在官方看來,盜賣祭田最重要的證據是那些能充分證明涉訟祭田管業權歸屬的資料,主要包括經官方認可、不易毀壞和改變的石刻記錄(“勒石報官”)和得到族人廣泛認可的憑據(“議單公據”);如沒有上述證據或無法從中得到支持,系爭一方系被告則要受到該例文所規定的處罰;系原告,即屬于“藉端生事”,受誣告反坐之制裁。

該例文是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六月刑部議覆江蘇巡撫莊有恭[9]條奏定例,同年被法律館纂修入律。[10]莊氏所上奏折為“請定盜賣盜買祀產義田之例以厚風俗疏”,為方便分析,摘引全文如下:

江蘇巡撫臣莊有恭奏為請定盜賣盜買祀產義田之例以厚風俗事。竊照直省士庶之家,其篤念親支者,每立祀產以供先世蒸嘗、立義田以贍同宗貧乏。其祀產義田,歲所收獲,除完納條漕及春秋祭掃贍給支銷外,所有贏余俱儲積以備饑年之用。江省上年歉收億萬,窮黎無不仰給天府。間有故家大族,凡經議立祀產義田者,該族貧民即系各動積存田租贍養。雖所養無多,亦于荒政不無小補。惟是祀產義田系屬合族公業,近歲糧價增昂,田土日貴,即間有為富不仁之徒,設謀誘買,賄囑族中一二不肖子孫,將所欲得田產私立賣契,給與半價,即令遠飏。買者遂恃強占據,硬收租利。及控告到官,每因得價者不能緝獲,審結無期,聽盜買者執業。即緝獲審明,又以例無治罪專條,隨意擬結,以致富黠棍徒無所顧忌,犯者往往不少。夫以子孫而私賣祖宗祀先贍族之產,以豪富而謀買他族祀先贍族之產,即屬不仁不孝,皆不可以不重治其罪。伏查乾隆二十年十二月內提督衙門議奏:嗣后如有不肖子孫將祖父墳園樹木砍伐私賣,一株至十株者杖一百,加枷號三個月;十株以上即行充發;奴仆盜賣者罪同。盜他人墳園樹木者,杖一百加枷號一個月。其盜賣墳塋房屋碑石磚瓦木植者,亦照此例治罪。至于私買之人,若不嚴行懲創,則市井無賴貪利引誘,盜賣弊端仍難杜絕。嗣后有犯者,請亦照盜他人墳園樹木例治罪,其私砍樹木等物,分別入官給主等因。奉旨依議,欽此?,F準刑部移咨內外劃一辦理。臣查砍伐樹木固已攸關風木觀瞻,若盜賣祀產義田,則既絕其先世之蒸嘗,復絕其族中之生計,其情更為較重。應請嗣后凡有不肖子孫私賣祀產義田者即照私賣墳園樹木例,一畝至十畝者杖一百,加枷號三個月;十畝以上,即行充發。但無私買之人,則雖有不肖子孫,無從覓售,凡私買者皆由富室強宗吪誘謀買而起,以同鄉共井之人,于他族祀產義田,諉為不知,乃忍心貪利圖謀,若僅照盜他人墳園樹木例治罪,不足蔽辜,應與私賣者同罪,田產仍交原族收回,賣價照追入官。其有盜賣盜買宗祠者,亦照此例辦理。并飭地方官出示曉諭,令各族將所有之祀產義田坐落丘段,各勒石。宗祠、義莊并呈報地方立案。如此,庶不孝者知所懲儆,而不仁者亦無所逃罪,凡系祀產義田可以世守弗替。偶遇歉歲,貧族皆有所賑貸而不至于流移,似于興仁教孝維風厚俗之道稍有裨益耳。[11]

該奏折先從民間多擁有祀產這個事實出發,指出祀產供先世蒸嘗之重要功能。鑒于民間多有不肖子孫圖利盜賣此種“祀先贍族之產”,而朝廷卻沒有專門的成文規條來處罰此類行為,既給此類案件的審判帶來不便,更嚴重的是不能抑止此種盜賣盜買之風。[12]考慮到朝廷有盜他人墳園樹木例文,且盜賣墳塋房屋碑石等亦準此治罪,而盜賣祀產義田,較之盜賣墳塋房屋碑石,情節更重,按照輕重相舉原則,盜賣祀產義田可比照適用此條例文。為了將處罰盜賣祀產義田明確化,使得宗族不肖子孫有所警惕,莊有恭希望朝廷能明定關于盜賣盜買祀產義田的例文。在莊有恭的奏折里,有以下兩點值得注意:

一是“祀產”之含義。莊始在奏疏里將祀產和義田并稱,明確指出祀產的用途是“供先世蒸嘗”,且其性質和“義田”一樣,都是“合族公產”。

二是莊氏就此條例文的具體內容給朝廷的建議,最突出的有兩個方面:(1)關于盜賣祀產義田達到何種規模即予以治罪。在莊氏那里,一畝以上十畝以下處以杖一百,十畝以上即行充發,十畝是將犯者處于杖刑還是流刑的臨界點。(2) 盜買之人和盜賣之人同罪,這一點即與盜賣墳園樹木例有所區別。在盜賣墳園樹木例里,雖然盜買者也要受罰,但和盜賣者的處罰相比,要輕一些。莊氏主張盜買者和賣者同罪的原因主要在于盜買者一般和賣方都是“同鄉共井”之人,換言之,即是共處于熟人社會之中,一般都是知情者,是有意盜買。因此,只有嚴厲處罰盜買者,也能使盜賣者因沒有買主而無法盜賣,從而達到禁絕盜賣祀產義田之目的。

將莊氏建議和朝廷正式例文比較,可知:朝廷將對盜賣者是處以杖刑還是流刑的臨界點從十畝提高到五十畝,盜賣宗祠的最高刑是杖一百徒三年,而不會處以流刑或充發。朝廷例文將買者明確分為知情者和不知情者,知情者和盜賣者同罪,不知情者無罪。總的來說,較之莊氏的建議,朝廷正式例文對罪犯的處罰為輕。

自1756年朝廷頒行了關于盜賣祭田、義田和宗祠的例文,傳統中國的成文法中終于有了處理盜賣祭田案件的明確法律規定。單純從國家成文法的角度來看,這理應是清代官方處理祭田案件最重要規則。

除了這條“盜賣祀產”的例文外,清代還有一條跟祭田有關系的例文:“凡虧空入官房地內,如有墳地,及墳園內房屋、看墳人口、祭祀田產,俱給還本人,免其入官變價?!?a href="../Text/Chapter-5_0004.xhtml#new-notef13" id="new-note13">[13]此條例文是乾隆元年(1736年)刑部議復侍讀學士積德條奏所定,薛允升認為它乃“良法美意”。與之相類似的法律條文是《戶部則例·田賦門》中的“存留墳地”條,規定“凡八旗及漢員應行入官地內,有墳園祭田數在三頃以下者,免其入官。若在三頃以上,除給還三頃外,余地悉行入官?!?a href="../Text/Chapter-5_0004.xhtml#new-notef14" id="new-note14">[14]從乾隆元年的例文可以看出,政府對于祭田賦予了較之一般民田的特殊重要性:即便祭田管業者因罪要沒收其財產,但祭田仍不包括在內,因為祭田是為了祭祀犯罪者的先祖,隱含了“后裔縱不肖,亦不能禍及祖宗”的祖先崇拜觀念在內。[15]而《戶部則例》中的“存留墳地”條則主要是為了防止犯罪者以祭田為名來規避田產的抄沒。這兩條成文法律規定主要涉及的是官府對待祭田的特殊態度和特殊處理情形,與實際生活中發生的祭田糾紛并無直接關聯。但是從這兩個條文似乎可一般性的推斷出債權人不能扣押、變賣或查封債務人的祭田來達到還債之目的。

這是我在傳統中國成文法體系中所能見到的跟祭田相關的所有法律規條。其數量之少、涵蓋面之窄、且主要以刑罰處分為后盾,很明顯不能單獨依靠它來裁斷祭田糾紛。

三、在家法族規基礎上形成的慣例

明清兩朝,尤其是清代,是傳統中國家法族規最為興盛的時期。家法族規所調整的范圍極其廣泛,既包括個人的行為準則,也包括宗族、家族之內的人際關系,甚至包含了個人、家族、宗族與朝廷的關系。傳統中國人作為家族、宗族中的一員,最重要的身份是家人或族人,當然要受家法族規的規范和約束。

作為血緣團體的家族或宗族,無一例外都希望能永遠延續下去,以便履行其敬宗收族的職能。在南中國絕大多數地區,普遍設立了祭田,以維持對先祖的祭祀性活動。所以,采取措施將祭田維持下來,甚或盡可能地增加,對于家族或宗族的維系來說具有特別重大的意義。鑒于在傳統中國,家法族規具有準法律規范的性質,與國法之間存在明顯的互補關系:除了家法族規的規定與國法明顯抵觸,朝廷和官府一般都對家法族規持肯定的態度,一些家法族規的制定者和施行者還是在任或卸職的朝廷官員。[16]

關于祭田的設立、管理和處分,直到1765年前,國法里尚不存在專門的法條對此類事件進行規范。即便在這條關于處理盜賣盜買祀產例文頒行之后,關于祭田糾紛的國家成文規則仍然相當疏闊,這就為家法族規提供了廣大的規范空間。祭田的維系對宗族、家族本身意義重大,且官方正式法規的簡略使得家法族規關于祭田問題的規定不大可能與之發生沖突,故諸多的家法族規里,存在大量關于祭田設立、管理、收益和處分的規定。

家法族規作為家族法的通稱,一般與國法相對應,其種類繁多。本來“家法”一詞,始于漢儒對儒家章句的訓詁,與“師法”同義,到南北朝時,才具有現今通用的“家法”含義,與“家訓”、“家規”的含義大致類似。到了清代,由于朝廷的大力提倡,很多家族、宗族訂立了家法族規。一般而言,“家”在此具有兩個層面上的含義,即狹義的家和廣義的家。狹義的家指的是同居共財的小家庭,相應地,“家規”的約束對象限于本家庭中的成員;廣義的家有時與族相通,有時指涉族下的“支(房)”,因此廣義上的“家規”約束的對象也相應地擴大到支(房),甚至是族。所以,廣義上的“家規”在約束對象上具有了和“族規”類似的性質。所以,規范祭田的家法族規所指的“家”,是廣義上的“家”。這類家法族規,指的是族規、宗規、支(房)規,單純規范小家庭內部的“家法”則不包括在內。在清代,這種規范有不同的名稱,如家規、族規、祠規、規約、各族禁條等。在一些家譜里面,如其中的凡例、祠堂部分,通常存在祭田規條。

在祭田的設立方面,家法族規制定者考慮到祭田設立和保有之艱難,為預防不肖子孫見利忘義而私自將其分析、典賣,很多族(房)族在規約里都要求妥善保存祭田買賣的契據,勒石為憑,甚至直接到官方登記,獲得官方的認可。如刊刻于光緒十七年(1891年)的山西平定石氏《宗祠規條》即規定:“凡捐到田產房屋者,除登賬簿外,隨時勒石存記,永禁典賣,并注明原分(沙實)糧銀若干,紅契幾章,捐資者同?!?a href="../Text/Chapter-5_0004.xhtml#new-notef17" id="new-note17">[17]這里所說的“田產房屋”,當然包括祭田在內。《云程林氏家乘》不僅在“凡例”部分明確指出,“祭田產業年久失掌,舊譜所載仍逐一照錄,以俟查考。現管者另行列舉。后之子孫有力者應隨時增置添注。”[18]在“世紀”卷更詳細列名了每份祭田的四至和地契。[19]這類關于祭田設立的規定,大多屬于確定性規范,即是通過契據、勒石等方法,努力將祭田的位置和性質確定下來,嚴正預防于先,以減少日后可能發生的糾紛。

在祭田的管理和收益方面,家法族規里存在大量的確定性和禁止性規定。先來分析一下這類確定性規定。

一般而言,這類確定性規定的意圖主要在于將特定祭田的管理方式確定下來:是各房輪管還是選任專人管理?如是前者,那還要進一步規定輪管人的范圍、輪管的期限和交接的辦法等;如是后者,則要規定專人的選擇、管理的具體辦法、管理出現問題時的處置辦法等諸多問題。在輪管情形下,收益與管理合一,一般沒有單獨的關于收益的規定;如專人管理,管理人和收益人有別,必有單獨的收益分配條款。如《云程林氏家乘》在這方面做得非常細致。該族的祀產(祭田)實行輪管制度,除完糧、祭品之外,所余歸輪管人收益。對于某位祖先名下的祭田,它都具體規定了輪管的范圍和次序:如壽房思彥公祭產,由道德仁義四房輪流祭掃,除完糧祭品分丁丙[20]丁餅外,余歸輪值者收益;克金公祭產,以永禮、永彪二公派下輪流祭掃,除完糧外,余歸輪值者收益;永彪公祭產以宗懷、宗貽二公仁義兩房輪流祭掃,除完糧、祭品,分丁肉丁餅外,余歸輪值者收益……[21]規定如此細密,當能在很大程度上降低族(支、房)內因管理和收益發生糾紛的可能性。江蘇丹徒京江柳氏宗族用的是專人管理祭田(祀田)的辦法,其《宗祠條例》規定:“宗祠有祀田,采租經營,不論尊卑老幼,止論殷實老成,每年公派一人,承值料理祠中一應事務。其出入賬目開算清楚,定限冬至之日,新舊交代。”關于其收益分配,該宗族并非將余利平均分發給宗族子孫,而是規定“僅贍養宗族之貧乏”。[22]廣東黃氏家族的祭田也由專人管理,《嘗業章程》具體規定如下:“眾議舉公慎值事管理香山插口沙田及省垣鋪屋各嘗業。除每年公用外,存銀交值事生息。所存至一百兩以上者,按月每兩壹分算。收支數目于冬至日在祠清算標貼,每年值事酬金十二員?!?a href="../Text/Chapter-5_0004.xhtml#new-notef23" id="new-note23">[23]關于嘗業收益的分配問題,黃氏宗族的規定較之柳氏宗族詳細得多。在道光年間所修的宗譜里,對嘗業收益僅作了原則性規定,“香山插口沙文裕祖嘗田一頃,向系上期批佃所得期價,半分半貯。分則丁、房各半;其所貯之項,首以修書、次修祠墓,盈余置業,不得妄議再分。其余鋪屋租業及新置之業不得議分,以致辦公有闕?!?a href="../Text/Chapter-5_0004.xhtml#new-notef24" id="new-note24">[24]到光緒年間的續修《家乘》里,則將前述規定再加細化,“舊譜云:嘗田批佃所得期價銀,半分半貯。茲議每期分銀,每房分銀壹拾貳兩,每丁銀壹兩。批嘗田門用銀分一十股,計族老一股,值事三股,正途紳衿二股,頂戴一股,五房房尊二股,雜差人數一股,核人數多寡均給。”[25]綜觀諸多家法族規,這類關于祭田管理和收益方面的確定性規定,占了關于祭田規范的很大部分,無疑是家法族規的制定者們考慮到了在管理和收益方面的不清不楚是祭田族內糾紛產生的主要根源所在,與其等到糾紛發生以后,在族內解決,不如預防于事前,將祭田的管理和收益的分配作細密規定為好。

在祭田的管理和收益分配方面,那些確定性規定盡管可以減少糾紛可能性,但難免有些不肖子弟將此視為具文,因此也需要相應的禁止性規定,一則當紛爭發生時,作為宗族處罰的依據;另外也可對那些不肖子弟起一定的威懾作用。故這類禁止性規定在家法族規里也較常見,一般都在那些確定性條款的后面緊接出現。有些規定比較簡略,有些則較詳細和具體。江都卞氏規定,如有私自挪用嘗田收益,需要公同議罰。[26]具體應該由哪些人來執行什么樣的處罰,則不甚了了。浙江蕭山胡氏于康熙五十四年(1715年)撰修的《大宗祠祭祀規例》規定,如有子孫“不經執事主持召佃”,私行轉租,“輕則停胙馂余,重則鳴官追究。”[27]京江柳氏《宗祠條例》則規定:“倘有不肖肥己干沒、開賬不實,察出,當祖宗前懲治,仍責其加利補償。而貧乏者亦不得垂涎經營,妄生誹議。如掯陳不實,擾亂祠規,致非任事者之心,當照肥己干沒例一體懲治。”[28]廣東《黃氏家乘·嘗業章程》有云:(祭田經理人員)“如有不公不慎,拖累祖嘗,系值事賠墊,并行革胙。嘗銀既交值事管理生息,責有專歸,族眾亦不得藉端勒借。”[29]廣東石灣《太原霍氏崇本堂族譜》則有“兩房凡為值年首事之人,到地收租,務宜和睦,取與公平。但亦不得徇情致欠,更不許冒混肥私,違者以吞嘗論究。邇來有等狼心之輩,倡言欲將窯地變賣,以圖瓜分,不思此乃萬世之祖嘗。倘后復敢倡言曰賣者,則石灣、低田、大岸集眾,即以不孝呈究,并攻出族毋貸。”[30]這類關于祭田管理和收益方面的禁止性規條,其著重點在于規定有違規情況出現時,族(房)要給以懲治,從而起到威懾作用。這類規定和確定性條款交相為用,互相配合,共同致力于減少此類祭田在管理和收益方面的族內紛爭。

在祭田的實質處分方面,由于祭田之性質決定了其應和(家)族本身一樣維持久遠,原則上不允許典賣和盜賣,因此家法族規在這方面的規條大多為禁止性的,且有相應的處罰措施。有所區別的是,有的家法族規將這種典賣和盜賣的處罰訂得抽象一些、靈活一些;有的則規定得較為具體,如發生盜賣和典賣事宜,其處罰沒有太大的回旋余地。如《云程林氏家乘》在“永彪公祭產”項下即作了較為抽象的規定:“此項祭產,無論本房下何人,不得私行抵押情事。如有此情,一經查出,公同議罰。”[31]又如婺源江氏規定不允許子孫對祀田“私鬻,重取罪罰”。從這類“公同議罰”“重取罪罰”的規定中,難以推測如子弟有犯,將會受到什么樣的處罰。此種規定,固然一方面給(家)族對子弟的處罰上有較大的裁量空間,但也有可能這類規定之目的,重點在于潛在的威懾和教育,而非僅著眼于具體的懲治上。也有諸多(家)族對此類處罰規定得較為詳明。如修于光緒年間的《吳氏家譜》即在“凡例”中規定:“盜賣祖祭田、墳穴、山場樹木及侵犯祖宗,悖逆亂倫者,但書一名于所生之下,并不得圖,懲不孝也?!?a href="../Text/Chapter-5_0002.xhtml#new-notef32" id="new-note32">[32]所謂“圖”,是該族人在族中地位之表征。所謂“五世為圖,取五服之義。再提則六世至十世,推而至于百世,系派不紊也?!?a href="../Text/Chapter-5_0002.xhtml#new-notef33" id="new-note33">[33]也就是說,如有不肖子孫盜買祭田,誠屬不孝,只在家譜里保留該族人的名姓而實際剝奪他在家族中的地位。

在當時民眾的一般心理上,不僅本族的祭田、墳山等不能私自典賣,作為正人君子,就是別人家的,也不應將之買入或典入,使得他們的祖先魂魄無所歸依,自然心有所不安?!赌虾?h志》記載了這樣一個墳山交易事件:

壺山古里有岑某將祖父葬地賣與石壓樓陳某。交易畢,是夜有一老人詣陳,陳問其何來。老人曰:吾姓岑,子孫不肖,將吾屋賣與君家,使吾無所棲止。陳曰:安有此,公誤耳。老人曰:非誤也。吾乃壺山古里人,君今日所交易者,即其事也。陳遂悟,即應曰:公可無憂,吾明日定將屋送回。老人遂不見。明日陳以告賣主,且責之曰:汝何棄先人遺骸而售地與我乎?可即安葬原處,因出己資以畢其功,亦不取回原值。[34]

買主陳某的做法得到了該地方志編撰者之褒揚,被認為是“義舉”,可見社會對于處分墳山、祭田之一般心理和觀感。

為了增加這類祭田管理、收益分配和處分條款的確當性,有將其進一步細致化之必要,故一些家族內部還訂立了相關的合同。這些合同條款,在爭訟的時候當然就成為可呈堂的重要證據。剛過世的著名收藏家、法史學者田濤先生即藏有不少這方面的契據,我與田濤先生有數次較深入的學術交流,從中頗受教益。這里特轉引他收藏的兩份合同,從學術上以為永久的紀念!

嘉靖二十五年(1546年)琳公支下子孫洪瀾等三房共議合同族規(歙縣):

……(以下陳明訂立該族規的目的,間接也可反映該族規之功能)悉載詳明,一使便知分法;二則遵例奉行;三以有定法度,畏守而不敢肆犯;四得保全先志而力愈供承;五治無妄移易,犯之坐以罪刑……

計開

……

——眾先今遺置膳塋田地山塘產業,及火佃住屋應有等項,其間遇有更易,必眾公相酌議,多眾明決,然后敢可更易,不許少人私擅主為致起爭端,內相情愿交易,容可也必明言處,否亦不許,投獻外人,圖得挾眾。如有此等者,經公是減膳祀,以不孝治罪,分下子孫,不許為之代贖,則必盡力攻敵,杜此。則外人焉肯謀得而致爭于人乎?

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陳維海祖后裔族眾保祖產族規合同(歙縣)

立免費立章以保祖產以正族規合同字人陳維海祖后裔孫、值年新舊房管等,請憑各房戶長及族眾等情,因祖積空虛,負債難還,兼之費用浩繁,難保祖產。因請族眾商議,可免者免之,可少者少之,以興祖積,眾皆樂從。謹將公議章程書列于后:

——已有大禁則春秋小禁免之。

——中元節祭孤,只許值年房管四人聊備酒水。

——祖債還完,霜降節開大祭,祭費仍照舊章。

——清明霜降,十月十五小祭,只許值年房管及六十以上之老者,及有功名者皆與祭焉,此宗廟之禮,爵齒自古必序也,其余人皆不祭。

——霜降宿祠祀祖算賬,由房管請憑各塆老者共八人,又請前界交賬舊管事二人,寫算祖賬,飲福酒在內,族眾不得有說。宿祠夜用素席。

——童生考費。應縣試,幫錢五百文,未應者免用。應府試者幫錢二串整,未應者免用。府縣未應,而獨應院試者,只幫錢二串整,童生毋得有說。

——庠生大小考費以及童生入學之禮錢,率由舊章。

——先生館谷四石,不減不加。

——房管四人,三年更換……管事執掌錢賬等項,退管事日如有錢賬不清,或虧欠錢谷不交,盡在管事二人責任……房管如有此弊,任憑族眾議罰,毋得辭其責耳。如房管理事清儉公平,族眾公議留館方可,如無人留而戀館不退,顯有吞祖等情,族眾革斥,毋得有說。

——有公事入祠商議,概由房管所請,然后入祠附席,不準不請自來,亦不準眾人辦酒以作公費。

——凡設筵席俱宜簡約,不準奢華。

以上公議公立章程,凡我族人永遠遵守,不得違抗有說,如有違抗者,輕則入祠議罰,重則經公首究。一應費用概歸祖上東西二塆,彼此書立保祖合同字二紙,各塆管事執守為據。其有遺漏賞罰等章未列合同字者,嗣后公議立之。[35]

總之,至遲到清代,南中國絕大多數(家)族出于長久保持祭田以達成祭祀先祖、敬宗收族之目的,圍繞祭田的設立、管理、收益和處分制定了很多確定性和禁止性的規則。這些規則,從文本上看,一方面通過勸導和威懾,從而可望在事前預防不肖族人作出對祭田有損的事;另一方面也給(家)族懲治不肖子孫提供了依據和理由。這些規則,既有政權和族權的強制力支持,也與絕大多數族人的道德自覺相吻合,久而久之,成為一般性的祭田慣例。簡言之,這類慣例大致包括:祭田在性質上是家族公產,具有神圣性;在管理上既可以實行輪管,也可以是專人管理;如其收益供祭祀或其他公用之外,應在派下各房公平分配,分配的原則同管理相適應,既可輪分,亦可均分;祭田不能分析和典賣,以永久維持對祖先的祭祀;如有不肖子孫私自分析、典賣祭田,要按照族內規定,受到相應的處罰。

四、官府對家族祭田規約之態度

關于家法族規與朝廷法令之一般關系,研究者進行了這樣的歸納:“家法族規與國法的差異是客觀存在的,其中部分的差異還會導致較為激烈的沖突。不過,因家法族規的制定者們訂立這些規范的根本目的是為了藉以維持家內、族內的秩序,并使得本家庭、本家族得以繁榮、興盛,因而大多以盡可能地避免與國法沖突為制定這些規范的基本方針。而在成文的家法族規問世以來,特別是在清代,從中央政府到地方官府都要利用家法族規來作為國法的補充,對家法族規中與國法不符的內容多取寬容態度。因此,在一千多年間,相符與互補是家法族規與國法之間關系的主要方面,而差異與沖突則是兩者關系的次要方面?!?a href="../Text/Chapter-13.xhtml#new-notef36" id="new-note36">[36]關于二者抽象關系的描述和分析,征之于祭田規范,亦較準確。朝廷法令中的祭田規范與家法族規中的祭田規定這二者之關系,互補是常態,沖突只在某時某地偶有發生。關于它們之間互補關系的具體內容,可分兩層:一是家法族規之規定彌補了朝廷法令規范之疏漏,這在前面已多有論述,茲不復贅;二是朝廷各級官府運用其更高的權威來肯定家法族規關于祭田之規定或確認家族關于祭田之特殊要求。這方面的事例不少,略舉二例:

明朝嘉靖年間,廣東南??h冼氏家族設立了大宗祠一所,并有祭田十五畝,為免子孫日后為收益和管業而起紛爭,失去敬宗睦族之美意,冼氏家族中的幾名士紳聯名向廣東布政司請求賜予官方執照,后由廣東布政司分守嶺南道左參政給予冼氏家族照帖,云:

看得冼主政桂齊先生,居鄉不干勢利,處家能守宗祊,捐己地,立宗祠,撥田以遺大宗宗子宗信供祀,著家訓以諭之。又恐其后子姓族眾或爭也,托官府以重其守,此其孝友之風足為則,于鄉黨敬宗之,實有大益于朝廷也。使家家皆能如此,官刑不幾于措乎?仰廣州府照依所請,給帖付宗子宗信執照,以祀其祖,以統其宗。故違者,許宗子及夢松、夢竹秀才,具呈于官,以憑重治其罪。夢松、夢竹學成行立,即許為宗正,以輔宗子,庶無負主政創始之初心,本道激揚之意也。仍備大書告示,懸其祠壁,使冼氏其世守之,毋得視為泛常,取咎不便……即將前項祠宇田地查照,俱付宗子宗信掌管,永為遵守。屆期置辦祭祀之物,統族人齊赴祠內致祭。其稅畝,遞年糧務,俱于祭祀余租辦納,毋致獨累……嘉靖三十一年四月二十七日給。[37]

道光二年(1822年),因民間祭田應否減免賦稅,給予優惠,應長洲、元和等地士紳之請求,江蘇、江寧布政司據此賞給照帖,且重申盜賣祀產定例,以制止不肖子孫盜賣。為保證該照帖的有效性,官府還要求民間“勒石”。[38]

當然,二者的關系在特定的地域和時間亦有相互沖突的一面。祭田之存在無疑會強化族人的宗族意識,族本身是一個相對封閉的血緣團體。族人宗族意識的過度強化,勢必增加對族外人的排斥性。小則訴訟因之而滋長,大則出現族際械斗,有時會引起某些官員的警惕,要求設法革除其流弊。乾隆二十九年江西巡撫輔德即上“請禁祠宇流弊疏”[39]和乾隆三十一年廣東巡撫王檢上“請除嘗租錮弊疏”[40]就是這樣的例子。

盡管在廣東、江西等地因為祭田規模之過大,有這類興訟、乃至引發宗族械斗之流弊,有些地方官員亦力圖控制祭田規模,減輕其弊端,但與當時當地民情風俗相悖,收效甚微,久而久之,這些官員們或其繼任者也就心灰意冷,或根本就不贊成此種舉措而不了了之。故關于祭田的規則,盡管有朝廷法令與家法族規之別,在總體而言,二者的互補是主要的,雖也有沖突,但畢竟只是次要的。家法族規一定程度上彌補了朝廷律令之疏闊,朝廷律令則賦予家法族規以更大的權威,兩者互相配合,共同構成了家族、乃至官府裁斷祭田糾紛的主要依據。

[1] 橫向代表支(房)之別,縱向代表輩份的差異。

[2] 《禮記正義》,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329、1346、1345頁。

[3] 這里需要進一步深究的是:在清代,如是后世子孫全體同意對祭田進行典賣等實質性處分行為時,是不是一種“盜賣”行為?清律中只有禁止性的“盜賣”規定,細繹文義“凡子孫盜賣祖遺祀產”中的“凡”字,似可理解為屬于“盜賣”范疇;在一些家法族規里,由于肯定了祭田的永久存立性質,實際上也間接認為這種處分屬于“盜賣”性質,是不肖子孫所為。在事實上,要達到子孫全體同意處分祭田,在敬宗追遠的社會大氛圍之中,一般也不會出現。這個問題在現實生活中可能只是個偽問題,清律和家法族規才沒有正面規定。

[4] 陳宏謀:《選舉族正族約檄》,載賀長齡、魏源等輯:《清經世文編》,中華書局1992年影印本,第1480頁。

[5] 參見同上書,第1482頁。

[6] 據清代律學大家吳壇的考證,“此條唐律內系冒認、盜賣、侵奪三條,明始并為盜賣田宅一條,其律內換易及虛錢實契、典賣等項俱系明律內增出,各小注悉系順治初年律內集入。”參見吳壇:《大清律例通考》,1886年刻本,卷九“戶律田宅·盜賣田宅”。

[7] 《大清律例》,田濤、鄭秦點校,法律出版社1999年版,第195—196頁。

[8] 《欽定大清會典事例(嘉慶朝)》,載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三編》第69輯,臺灣文海出版社1992年影印本,第1154—1155頁。

[9] 《清史稿》卷三二三“列傳110”有“莊有恭”傳記。莊有恭乃廣東番禹人,其地祖嘗最盛行,于乾隆四年狀元及第,長期任官于蘇浙。從其生活環境及教育背景來考察,他對盜賣祭田之密切關注,實在意料之中。

[10] 吳壇:《大清律例通考》,1886年刻本,卷九“戶律田宅·盜賣田宅”。

[11] 仁和琴川居士編輯:《皇清名臣奏議》卷五十,1902年石印本。

[12] 根據日本學者井上徹先生的研究,莊有恭上奏的背景與前一年即乾隆二十年遍及江蘇的歉收有關。導致當年歉收的原因是六月后席卷長江下游南北地區的暴雨,在江南,暴雨之后發生了蟲災、風災和霜災,結果導致米價暴漲,達到平時的兩倍以上(即從每石一兩四錢到了三兩左右)。岸本美緒經研究發現,米價暴漲促進了人們的農業經營投資,掀起了爭相購買土地的熱潮。在這樣的情況下,祀產、義田等成為人們土地投機生意的對象,出現了嚴重的盜買盜賣現象。在莊有恭看來,祀產、義田的收入除了繳納稅糧、支出祭祀和宗族救濟等開銷之外,剩余部分還可以儲藏起來以備歉收時救濟災民之用,因此,祀產、義田等宗族共同財產的積極作用不容低估,也就是說國家要采取措施對盜買盜賣行為進行打擊以保護之。參見〔日〕井上徹:《中國的宗族與國家禮制——從宗法主義角度所作的分析》,錢杭譯,上海書店出版社2008年,第186—189頁。

[13] 《大清律例》,田濤、鄭秦點校,法律出版社1999年版,第248頁。

[14] 薛允升:《讀例存疑重刊本》第二冊,黃靜嘉編校,臺灣成文出版公司1970年版,第369頁。

[15] 該條例文是在“隱瞞入官家產”律條之下,很明顯,在這里所指的“祭田”是作為“家產”的“祭田”,而非作為族內公產或房內公產的“祭田”,所以,此條例文的本意是為了保證祭祀之進行,是尊祖敬宗觀念的產物,而非出于祭田在一般情況下屬于團體管業之考慮。

[16] 參見劉廣安:《論明清的家法族規》,載《中華法系的再認識》,法律出版社2002年版,第3—19頁。

[17] 《石氏族譜——別冊石氏宗祠規條》,載〔日〕多賀秋五郎:《宗譜の研究·資料篇》,東洋文庫論叢第四十五,日本東洋文庫1960年刊印,第833頁。

[18] 《續修家乘凡例》,載《北京圖書館藏家譜叢刊·閩粵僑鄉卷》第二冊,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0年版,第160—161頁。

[19] 《北京圖書館藏家譜叢刊·閩粵僑鄉卷》第三冊,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0年版,第1615—1620頁。

[20] 按:“丙”字當為“肉”字所誤。

[21] 《北京圖書館藏家譜叢刊·閩粵僑鄉卷》第三冊,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0年版,第1615—1620頁。

[22] 〔日〕多賀秋五郎:《宗譜の研究·資料篇》,東洋文庫論叢第四十五,日本東洋文庫1960年刊印,第804—805頁。

[23] 《北京圖書館藏家譜叢刊·閩粵僑鄉卷》第五冊,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0年版,第85—86頁。按:引文中“十二員”之“員”字,當為“圓”字所誤。

[24] 同上書,第82頁。

[25] 同上書,第901頁。

[26] 〔日〕多賀秋五郎:《宗譜の研究·資料篇》,東洋文庫論叢第四十五,日本東洋文庫1960年刊印,第811頁。

[27] 〔日〕多賀秋五郎:《宗譜の研究·資料篇》,東洋文庫論叢第四十五,日本東洋文庫1960年刊印,第793頁。

[28] 同上書,第804頁。

[29] 《北京圖書館藏家譜叢刊·閩粵僑鄉卷》第五冊,第86頁。

[30] 《明清佛山碑刻文獻經濟資料》,廣東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21頁。

[31] 《北京圖書館藏家譜叢刊·閩粵僑鄉卷》第三冊,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0年版,第1618頁。

[32] 《北京圖書館藏家譜叢刊·閩粵僑鄉卷》第一冊,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0年版,第627—628頁。

[33] 《北京圖書館藏家譜叢刊·閩粵僑鄉卷》第一冊,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0年版,第623頁。

[34] (清)鄭榮等修,桂坫等纂:《南??h志》卷二十六“雜錄”,臺灣成文出版公司1967年影印,第56頁。

[35] 田濤:《徽州民間契約中的稀見文本研究》,載《中國法律史學會成立30周年暨2009年會會議論文集》,山東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81—89頁。

[36] 費成康主編:《中國的家法族規》,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2年版,第199頁。

[37] 《家廟照帖》,載《嶺南冼氏家譜》卷三之二廣居堂稿附刻,載《明清佛山碑刻文獻經濟資料》,廣東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456—458頁。

[38] 《道光二年嚴禁盜賣盜買長洲、元和等縣義田祭田帖》,載《明清蘇州農村經濟資料》,江蘇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79—80頁。

[39] 賀長齡、魏源等編:《清經世文編》,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1482頁。

[40] 《皇清奏議》卷五十七,臺灣文海出版社1967年影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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