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優先權與相關概念的辨析及其效力

一、優先權與法定抵押權、留置權的概念辨析

優先權與法定抵押權、留置權均系法定的擔保物權，均具有物權性、擔保性和價值性等擔保物權的共性，都是根據法律的直接規定而設定，所擔保的債權在受償序位上有較之一般債權甚至約定擔保的債權的優先性。正因為上述共性，從各國和地區立法例來看，有些國家和地區如德國、瑞士以及我國臺灣地區等沒有規定優先權制度，而是以法定抵押權、法定留置權取代。在規定優先權制度的國家，某些優先權的設計與法定抵押權、留置權有適用范圍和內容上有一定的重合。如《法國民法典》第2102條第3項關于保存人為保存物件所支出的費用就該物件享有的優先權以及該條第6項關于運送人就運輸費對運輸物品的優先權，就屬于留置權的內容。學術界有觀點認為優先權除其成立無須當事人約定外，在其他方面類似于抵押權，故又可稱之為法定抵押權。^[1]也有學者主張可用“法定留置權”來代替優先權。^[2]

實際上，優先權與法定抵押權、留置權仍有明顯差異，法定抵押權制度和留置權制度難以完全替代優先權制度。理由如下^[3]：

第一，標的物的范圍不同。優先權的標的物范圍要大于法定抵押權和留置權。法定抵押權作為基于法律規定而生之抵押權，其標的物僅限于不動產，而且僅與不動產優先權中的某些種類相重合；而留置權的標的物僅限于動產，僅與動產優先權中的某些種類相重合，所擔保的債權范圍主要是運輸合同、保管合同和承攬合同，比外國法上規定的優先權適用范圍狹窄得多，遠不能滿足社會經濟生活的需要。相比之下，優先權包括動產優先權和不動產優先權，其中又有很多不能為前兩者所包容的優先權種類。

第二，成立條件不同。優先權成立時并不要求標的物特定，不以占有或登記為要件。而按照我國的留置權理論，留置權成立時留置物必須特定，而且留置權人必須占有留置物，對留置物的占有是留置權的成立要件和存續要件。

第三，效力不同。它們雖然都有權優先于一般債權人受償，但是優先權的優先效力通常強于法定抵押權和留置權。單就優先權與一般抵押權（法定抵押權僅能與一般抵押權發生競合）的受償次序而言，不動產優先權原則上優先于一般抵押權受償^[4]，而法定抵押權在實務上常依與一般抵押權成立時間的先后，來決定其受償次序。在同時規定優先權與留置權的國家如日本，留置權的效力僅限于留置，留置權人并無優先受償權。^[5]

第四，是否具有物上代位性不同。優先權具有物上代位性，當優先權標的物被出賣、消滅、毀損時，優先權人對于債務人因此得到的金錢或其他替代物仍可行使優先權，這樣有利于對債權人利益的保護。法定抵押權雖有物上代位性，但其適用范圍極為狹窄。而留置權是針對動產的，留置權人一旦喪失對留置物的占有，留置權即消滅，無物上代位性。

第五，按照我國《民法通則》和《擔保法》的規定，留置權人對留置物的占有必須是基于合同約定，否則不成立留置權。而優先權的成立則不受此等限制，它不以對標的物的占有為要件。在特別優先權中，優先權人對標的物的占有可以是基于合同的約定，也可以是基于無因管理（如為他人飼養牛而產生的飼養費用返還請求權就該小牛享有的優先權），甚至可以是一種事實上的牽連關系（如不動產出租人優先權），目的是為了充分地保護債權人的利益。由此可見，優先權所擔保的債權范圍遠較留置權要廣（僅就動產特別優先權而言），其調整的領域遠非留置權所能涵蓋和代替。

第六，法定程序不同。雖然三者均為法定擔保物權，但是優先權的法定程度更強。不僅優先權的成立是法定的，其內容、順位以及所擔保的債權種類都是法定的，并且，通常不允許當事人約定排除適用。

另外，即使在設立法定抵押權制度而未建立獨立的優先權制度的國家和地區，也在其他法律中規定有優先權的某些具體內容。如在我國臺灣地區，除規定有法定抵押權外，還在其“海商法”第24條規定有船舶優先權，在“礦場法”第15條規定有礦工工資之優先權，在“強制執行法”第29條規定有強制執行費用及取得執行名義之優先權，等等。

綜上，優先權與法定抵押權和法定留置權制度存在著明顯差異。優先權旨在破除債權平等原則，賦予特殊債權人以優先于其他債權人而受清償的權利，以保護那些具有特殊社會基礎的債權人。可以說，“優先權……從開始就預想為了實現個別的、具體的目的而發揮作用”^[6]。其調整范圍之廣泛，維護社會公平、正義作用之突出，遠非法定抵押權制度和法定留置權制度所能及。因此，優先權并非其他擔保物權所能替代。

二、優先權的效力

（一）優先權的優先受償效力

優先權的核心效力，乃就標的物之價值優先受償，對此，學術界并無疑義。具體而言，當債務人責任財產上存在多個債權時，無論優先權所擔保的特殊債權的成立的時間是否先于普通債權，優先權所擔保的特殊債權均優先于普通債權受償。無論債務人財產是否足以清償全部債務，無論一般債權人申請強制執行還是其他擔保物權人為實行擔保而進行拍賣的場合，優先權人均有權就其擔保債權從賣得的價金中得到優先受償。另一方面，在優先權內部，不同的優先權效力強弱不同，而且一般優先權和經過登記的不動產優先權，往往在效力上優先于包括抵押權在內的一般擔保物權，被稱為超級優先權（super priorty）或第一位的（first class）、神圣的（sacreed）優先權。足見優先權之優先性。^[7]

（二）優先權之間的順序

先成立的物權優先于后成立的物權，這是物權法的一般原則。但是，這一原則對優先權并不當然適用。同一標的物上存在數個優先權時，這些優先權是基于保護不同的特殊債權而成立的，它們實現的先后順序不應拘泥于成立時間的先后，而應當考量其所保護的特殊債權及其所代表的價值理念的重要程度。優先權的順序的確定，主要有以下三種情形：

1. 一般優先權之間的順序

當債務人不特定的總財產上存在數個優先權時，何種優先權優先實現，這就是一般優先權之間的順序問題。一般優先權的競合并不難解決，因為各國立法大都對其予以明確規定。如《法國民法典》2101條規定動產一般優先權按以下順位清償：（1）訴訟費用；（2）喪葬費用；（3）債務人最后疾病的任何費用；（4）工資；（5）為債務人及其家庭在前一年提供的生活資料；（6）事故受害人或其繼承人有關醫療、藥品以及喪葬費用，以及由于暫時喪失勞動能力而應當取得的補償金的債權；（7）由社會保障機構、被認定的發放家庭補助金機構或由未參加此類機構的雇主應支付給工人及雇員的補助金；（8）社會保障機構、被認定的發放家庭補助金的機構對于其成員為享受家庭補助金而應交納的分攤額。《日本民法典》第306條規定一般優先權的清償順序為：（1）共益費用優先權；（2）受雇人報酬優先權；（3）殯葬費用優先權；（4）日用品供給優先權。若兩個優先權在同一位次，則按各債權數額，依比例受償。

我國現行法上對一般優先權的順序尚未作出統一的規定，有些單行法如《企業破產法》、《公司法》、《保險法》等對此有所涉及。有學者認為我國立法宜對一般優先權的順序作如下規定：（1）共益費用；（2）最近6個月的勞動工資、勞動報酬、勞動保險金；（3）債務人及其家屬的喪葬費用、生活費用、醫療費用；（4）訴訟費用；（5）稅金。^[8]也有學者主張對一般優先權應分為兩種，一是優先于所有債權人受償的優先權，二是優先于普通債權人的優先權。對其順序應分別規定：第一，為全體債權人利益而對債務人的財產實行保存、清償、分配、訴訟等而發生的費用。第二，勞動保險費用及最近1年內的職工工資。以上兩項優先權，優先于其他所有債權人（包括有其他擔保物權擔保的債權，法律另有特別規定的除外）。第三，債務人及受其撫養的人的必要的喪葬費用及最近6個月內的醫療費用。第四，供給債務人及受其撫養的人最近6個月生活必需品的費用。第五，上列第二項以外的職工工資和其他勞務費用。后三項優先權，僅優先于普通債權人。^[9]筆者認為，后一種方案更為合理。

2. 特別優先權之間的順序

各國立法對特別優先權之間的順序規定并不一致。如《日本民法典》第330條具體規定了特別動產優先權的順位：（1）不動產租賃、旅客住宿及運送的優先權。（2）動產保存的優先權。有數個保存人時，后保存人優先于前保存人。（3）動產買賣、種苗肥料供給及農工業勞役的優先權。《法國民法典》第2096條規定：“優先權債權人為數人時，各債權人之間，依各自優先權的不同性質，確定優先受償的順位。”第2102條又規定了特別動產的優先權的順位：（1）房屋與土地的租金的優先權；（2）動產質押的優先權（3）保存費用的優先權；（4）動產買賣的優先權；（5）旅客住宿的優先權；（6）因公務員瀆職致損的優先權；（7）事故賠償金的優先權；（8）應由家庭勞動者負責的領取薪金的助手基于勞務產生的優先權。

特別優先權的實現序位較為復雜，難以單憑債權的性質確定，但仍有一些規律可循。同種類的優先權之間的順位一般按享有優先權的債權的成立時間決定，如基于默示設定質權之理由而創設的優先權，依其質權成立的先后次序決定其實現序位；基于債務人財產增值或增加之理由而創設的優先權發生競合時，享有優先權的債權成立在先的，其實現的序位優先；而基于保存費用的理由而創設的優先權發生競合時，則適用倒序原則，即按后成立的優先權優先受償。不同種類優先權的順位，一般依有無公示性或擔保債權的性質決定其序位。通常現占有標的物的優先權應具有公示性而在實現順位上優于曾占有標的物的優先權，保存費用的優先權優先于因債務人財產增值或增加之理由而創設的優先權。

在我國物權立法中，有學者主張：（1）對于特別動產優先權的順位，按以下順序規定：不動產租賃優先權；動產保存優先權；動產買賣優先權。但第二順位的優先權后于第一順序的優先權發生的，則優先于第一順序的優先權。（2）對于特定不動產優先權的順位，應作如下排序：不動產保存優先權；不動產建設優先權；不動產買賣優先權。^[10]這一方案基本上體現了前文的規律，較為合理。

3. 一般優先權與特別優先權之間的順序

理論上，一般優先權優先于特別優先權，因為一般優先權所保護的社會關系較之特別優先權更為重要。但是，并不是在任何情況下均遵照此理論。《法國民法典》第2105條明文規定了在沒有動產用于清償的情況下，對不動產享有一般優先權的債權人就該不動產的價款受償的順位先于其他對不動產有優先權的債權人。但法國最高法院為盡量免除公式化，而以債權的性質決定其優先受償的位次，有判例認為某些特別優先權可優先于一般優先權受償，如出租人的優先權的位次高于受雇人，其債權優先于受雇人受償。^[11]《日本民法典》第329條第2款中則明確規定特別（動產、不動產）的先取特權先于一般先取特權，但公益費用的先取特權，對于受其利益的全體債權人均有優先的效力。我們認為，當一般優先權與特別優先權競合時，應原則上堅持一般優先權先于特別優先權受償，但可以根據社會的需要作出一些例外規定，從而實現對某些法益的特別保護。

（三）優先權與其他擔保物權的效力關系

優先權與質權、抵押權和留置權同屬于擔保物權。由于優先權不以占有或登記作為要件，其客體可以是動產、不動產或者債務人的全部財產，所以優先權容易與其他擔保物權發生競合。在優先權與其他擔保物權發生競合時，應當如何確定它們之間的效力關系呢？以下將分別就抵押權、質權、留置權與優先權的競合進行說明：

1. 優先權與抵押權競合的效力

各國立法對抵押權的標的規定不一。有些規定抵押權的標的僅限于不動產，如法國、日本；有些則認為除了不動產，動產甚至用益物權均可成為抵押權的標的，如意大利。因此，抵押權與優先權發生競合的情形主要有三種：一是一般優先權與抵押權的競合，二是不動產優先權與抵押權的競合，三是動產優先權與抵押權的競合。下面就這三種情形分別論述。

（1）一般優先權與抵押權競合的效力

根據《日本民法典》第336條的規定，一般先取特權的效力與已登記的抵押權競合時，一般先取特權中有登記時根據登記的先后確定順位，沒有時則抵押權優先。但一般先取特權無論登記與否，均可對抗未登記的抵押權。我國學界有觀點認為應以登記與否區分一般優先權和抵押權的效力順位，具體分三種情況：第一，二者都未登記時。此時有一般優先權優先說、依權利成立先后定之說、同一位次說三種學說，其中第一種說法為通說。第二，二者都已登記。此時有依登記先后定之說、抵押權優先說兩種觀點，一般采前說。第三，二者有一方登記而另一方未登記，則以登記一方為優先。即登記的一般優先權優先于未登記的抵押權，登記的抵押權優先于未登記的一般優先權。對此，有人主張共益費用優先權應除外，未登記的共益費用優先權也可優先于已登記的抵押權。^[12]

筆者認為，當一般優先權與抵押權發生競合時，單以登記作為處理兩者關系的依據雖然體現了物權公示公信原則且有利于保護交易安全，但此方案要求一般優先權以登記維持其優先效力，與一般抵押權并無二致，不僅損害了一般優先權所保護的公共利益或共同利益，而且一般優先權在實踐中也難以進行登記。鑒于此，宜根據一般優先權的種類區別對待，適當限制一般優先權的優先范圍。一般優先權分為兩種：優于所有債權人的一般優先權和優于普通債權人的一般優先權。一般優先權的效力強于未登記的抵押權，而已登記的抵押權的效力弱于優于所有債權人的一般優先權，但可對抗優于普通債權人的一般優先權。

（2）不動產優先權與抵押權競合的效力

各國立法就不動產優先權與抵押權效力關系的規定有所不同。日本法上往往視優先權的性質以及權利有無登記等對兩者的效力順位予以區別規定：第一，對于不動產保存的先取特權，如果保存行為一旦完結即立刻登記則優于抵押權；對于不動產工程的先取特權，如果在工程開始前即登記，則優于抵押權；第二，對不動產買賣的先取特權，一般原則是根據登記的前后來決定與抵押權的順位。^[13]根據《阿爾及利亞法民法典》的規定^[14]，在不動產特別優先權與抵押權競合時，其順位規則與不動產優先權之間競合時的順位規則相同。依債權成立之日或登記完成之日的先后確定其順位，時間在先者順位在先。而《法國民法典》規定優先權可優先于抵押權。除了第2104條規定的訴訟費用、工資薪金和第2103條所列舉的房地產共有人聯合會的債權外，其他優先權要想具有優先效力，也必須在法律規定的期限內通過在抵押權登記處進行優先權登記，從而進行公告之后，優先權才能對不動產產生效力。不過，確定優先權的順位并不以登錄日期作為確定的標準，只要在法律規定的期限內進行了登記，優先權的順位就以行為成立或者引起該優先權產生的法律事實發生的日期為準，即使抵押權登記先于優先權也不能享有優先于優先權的效力。^[15]

筆者認為，就不動產特別優先權與抵押權的競存而言，宜根據不動產優先權的性質及有無登記分別處理。對于不動產保存優先權和不動產施工優先權，不問有無登記，一律優先于抵押權而受清償，但優先的范圍僅限于該不動產的增值部分。而不動產買賣的優先權、購買不動產貸款的優先權若沒有進行登記，則不能優先于已經登記的抵押權；若已進行了登記，則按債權成立先后確定其效力序位。理由在于：不動產上的權利一般以登記為公示方式，若優先權也為公示，兩者的順位應以登記時間來確定。但是不動產保存優先權和不動產施工優先權往往基于增加或維持標的物的價值而產生，債務人的其他債權人包括抵押權人也從中受益，因此，這兩類不動產優先權應優先于所有債權人受償，其效力優于抵押權。

（3）動產優先權與抵押權競合的效力

這一類競合在各國立法以及理論界均屬少見，主要是因為動產上的擔保物權主要為質權或留置權，動產很少作為抵押權的標的。對于船舶或航空器等特殊動產所形成的擔保物權，因其一般與不動產一樣適用登記公示制度，故與普通動產物權迥異，而與不動產物權類似。法國和日本民法沒有對動產優先權與抵押權競合時的順位進行規定。《意大利民法典》僅在第2779條規定了機動車的優先權與抵押權競合的情形，此時機動車上的抵押權在第2778條規定的前10項優先權之后而優先于其他所有的優先權，但對其他動產優先權與抵押權競存時的順位問題仍然未作規定。筆者認為，就動產特別優先權與抵押權的競存而言，動產特別優先權具有很強的公益性且為法定擔保物權，應當優先于體現私益的抵押權得到受償。

2. 優先權與質權競合的效力

（1）動產質權與動產優先權競合的效力

根據《日本民法典》334條規定，在動產質權與優先權競合的情況下，動產質權人與第一順位的不動產租賃、旅店住宿及運送三項優先權有同一權利。有學者認為這一規定意味著，若動產質權人與不動產租賃、旅店住宿及運送三項優先權競合時，按債權額比例平等受償；若動產質權人與其他動產優先權競合時，原則上先于其他動產優先權受償。理由在于：第一順位的三項優先權乃基于當事人意思推測的擔保默示，與作為約定擔保物權的質權具有相同的地位，所以不應有差別待遇。^[16]而動產保存、動產買賣、種苗肥料供給及農工業勞動等優先權人一般不占有標的物，根據“動產之善意占有人推定其為‘適法之權利所有人’”的原則，對于動產物權，占有者效力優于未占有者，故動產質權的效力強于其他動產優先權。也有學者認為動產優先權的效力應當弱于不動產租賃、旅店住宿及運送三項優先權，但強于其他動產優先權。因為動產質權人往往是不動產出租人等優先權人的債務人，根據債務人的權利不得優于債權人的原則，不動產出租等優先權應優先于動產質權。^[17]筆者認為后一種觀點更為可取。

（2）動產質權與一般優先權競合的效力

有學者根據《日本民法典》的規定認為，除共益費用優先權外，動產質權原則上優先于一般優先權，其理由為：既然動產質權與第一位次的動產優先權有同一權利，動產優先權為特別優先權的一種，而特別優先權除了公益費用優先權外，先于一般優先權受清償，那么動產債權除了對共益費用優先權不得優先受償外，原則上應先于一般優先權受償。^[18]也有學者認為，一般優先權在效力上應優先于動產質權。理由在于：一般優先權的行使應先就無擔保、無優先權的財產進行，只有當這些財產不足以清償全部債權時，才對有擔保權或優先權的其他財產行使一般優先權。此時的一般優先權凌駕于擔保物權和特別優先權之上。依此原則，一般優先權在效力上應優于動產質權。^[19]筆者認為，在動產質權與一般優先權發生競合時，應衡量各種權利所保護的利益關系的重要程度，來決定其效力的高低。如前文所述，一般優先權分為兩種：優于所有債權人的優先權和優于普通債權人的優先權。前者應優先于動產質權，后者的效力應當弱于動產質權。

（3）權利質權與優先權競合的效力

權利質權的標的物為可讓與的債權及其他財產性權利，此標的物有可能成為一般優先權、知識產權優先權的客體，故權利質權與一般優先權、知識產權優先權可能發生競合。如何處理權利質權與一般優先權的關系，學術界有兩種學說：一是依權利發生說。該說認為法律既然沒有明文規定其位次的優劣，則應依物權優先效力的一般原則，根據權利發生之先后確定其位次，但共益費用優先權應優先于其利益之權利質權。二是準用動產質權說。該說認為除了依照法律對權利質權的專門規定之外，權利質權還可準用動產質權的規定，那么權利質權的效力序位與動產質權相當。筆者認為，第二種學說更為可取。當權利質權與知識產權優先權競合時，何者效力優先？有學者認為，因知識產權上的擔保權原則上須辦理登記，故與權利質權并存的，其相互間的順位依登記的先后順序確定。^[20]此觀點較為可行。

3. 優先權與留置權競合的效力

各國民事立法關于留置權的定位不盡一致。例如，在日本法上，留置權雖屬于擔保物權，但因為沒有優先受償權，理論上不存在與優先權的競合問題。但是，在不動產的先取特權人在拍賣了不動產的情況下，其買受人必須償還留置權的債權，關于動產，也因為沒有留置權人承諾的話不能開始，事實上得到優先受償。^[21]而在法國法上，留置權僅為債權上的抗辯權，不是一種獨立的擔保物權。我國則視留置權為一項法定的擔保物權，具有優先受償性。

當且僅當留置權作為一項有優先受償性的擔保物權時，才可能與優先權或優先權產生競合。此時，何者效力優先？對此問題，主要有以下處理模式：一是留置權優先。該模式認為當留置權與動產優先權發生競合時，標的物為留置權人占有，若留置權所擔保的債權未受清償，任何債權人均不能就留置物主張拍賣而優先受償，所以留置權在事實上優先于就該留置物上存在的動產優先權。^[22]我國《企業破產法》將允許留置權人就留置標的物優先受償，留置物價值的剩余部分才可以納入破產財產用于清償優先權，實質上也是體現了留置權優于一般優先權。二是留置權與土地出租人優先權同一處理。^[23]該模式視優先權的不同種類加以區別對待。針對留置物之孳息，留置權與動產者優先權、供給種苗肥料者優先權或者土地出租人優先權競合時，應由動產者優先權、供給種苗肥料者優先權優先于留置權受清償，而土地出租人的優先權與留置權則為同一位次，應依債權額比例受償。理由是動產者優先權、供給種苗肥料者優先權關系國家農業政策，應當予以特別保護；而土地出租人則為資本家，資力雄厚，故應當使其與留置權同一位次。日本法采納該模式。三是優先權優先。該模式認為優先權基于保護特殊利益而創設，應當先于留置權受償。如我國的《海商法》第25條規定“船舶優先權先于船舶留置權受償，船舶抵押權后于船舶留置權受償”。

基于優先權的立法目的和制度意旨，同時考慮到留置權是一項法定的擔保物權且留置權人占有留置物，故對優先權與留置權的效力關系應視債權的性質及標的物區別對待。筆者認為，優于所有債權人的一般優先權應當優先于留置權，但該一般優先權應就無留置權的財產清償，不足部分才可就留置權的標的物優先受償。留置權不能對抗船舶、航空器等特殊動產的優先權，但可以對抗優于普通債權人的一般優先權和其他動產優先權。

相關案例介紹與評析

【案例】 原告張××等51名船員、原告吳××訴秦皇島市航運公司拖欠工資以及秦皇島市華海船務工程有限公司申請債權登記案。^[24]

原告張××等51名船員。

原告吳××，男，“遠征”輪船員。

被告秦皇島市航運公司。

第一債權人秦皇島市華海船務工程有限公司。

第二債權人秦皇島市新秦船務工程有限公司。

第三債權人江陰市申酉船舶工程有限公司。

第四債權人天津新港船廠。

第五債權人三聯船務工程有限公司。

第六債權人北京市海通律師事務所。

第七債權人中國船級社。

在原告張××等52名船員訴被告秦皇島市航運公司船員勞務合同糾紛共計52案的審理過程中，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海事訴訟特別程序法》的有關規定，根據上述原告的申請，本院于2002年7月30日公開拍賣了被告所屬的圣文森特籍“遠征”輪，保留船舶價款800萬元。

天津海事法院已經以（2002）海商初字第147-149號民事判決書、151-160號民事判決書、162-167號民事判決書、169-174號民事判決書、178-183號民事判決書、185-189號民事判決書、191號民事判決書、194-195號民事判決書、197-205號民事判決書、207-208號民事判決書、211號民事判決書和210號民事調解書確定被告應向52名原告支付在“遠征”輪工作期間拖欠的陸地工資、海上工資、自修獎、開關艙費、掃艙費、航貼費、伙食費、加薪費、勞務費、取暖費、福利費、人身傷亡賠償金共計4，934，466.08元。上述判決書、調解書已發生法律效力。

在債權登記期間，上述七家債權人就與“遠征”輪有關的債權分別向本院申請債權登記并提起訴訟，本院作出的（2002）海商初字第339號、第406號、第475號、第469號、第486號、第492號、第500號民事調解書均已發生法律效力。

（2002）海商初字第339號民事調解書確認，由被告秦皇島市航運公司給付原告秦皇島市華海船務工程有限公司修船款1，851，236元、滯納金86，000元，訴訟費21，716元由被告負擔。

（2002）海商初字第406號民事調解書確認，由被告秦皇島市航運公司給付原告秦皇島市新秦船務工程有限公司修船款205，000元，訴訟費5，585元由被告負擔。

（2002）海商初字第475號民事調解書確認，由被告秦皇島市航運公司給付原告江陰市申酉船舶工程有限公司修船款200，000元，訴訟費5，510元由被告負擔。

（2002）海商初字第469號民事調解書確認，由被告秦皇島市航運公司給付原告天津新港船廠修船款174，305元，訴訟費4，996元由被告負擔。

（2002）海商初字第486號民事調解書確認，由被告秦皇島市航運公司給付原告三聯船務工程有限公司船舶配件款29，415.24美元、利息2，612.87美元，訴訟費6，449元由被告負擔。

（2002）海商初字第492號民事調解書確認，由被告秦皇島市航運公司給付原告北京市海通律師事務所法律服務費140，000元，訴訟費4，310元由被告負擔。

（2002）海商初字第500號民事調解書確認，由被告秦皇島市航運公司給付原告中國船級社船舶檢驗費24，737美元、8，600港元、38，550元人民幣，訴訟費6，624元由被告負擔。

2002年10月25日，法院就“遠征”輪船舶價款分配事宜，依法召開了全體債權人會議，52名原告、上列申請人及被申請人均出席了會議，原告和各債權人經協商未達成“遠征”輪拍賣款分配協議。

合議庭認為：對“遠征”輪拍賣款的債權分配，應當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海商法》及《中華人民共和國海事訴訟特別程序法》的規定。依照上述法律規定，在債權清償之前，因在本院訴訟應由被告承擔的訴訟費用、為保存、拍賣船舶和分配船舶價款產生的費用，以及為海事請求人的共同利益支付的其他費用共計1，319，425.95元，應當從拍賣“遠征”輪的價款中優先撥付，剩余船舶價款6，680，574.05元可供債權人分配。

船舶優先權是以船舶作為擔保的債權，它是設置于船舶之上的法定權利，其主要特點是在有數宗債權請求的情況下，該船舶優先權所擔保的債權優先于其他債權受償。《中華人民共和國海商法》第22條規定下列各項海事請求具有船舶優先權：（1）船長、船員和在船上工作的其他在編人員根據勞動法律、行政法規或者勞動合同所產生的工資、其他勞動報酬、船員遣返費用和社會保險費用的給付請求；（2）在船舶營運中發生的人身傷亡的賠償請求；（3）船舶噸稅、引航費、港務費和其他港口規費的繳付請求；（4）海難救助的救助款項的給付請求；（5）船舶在營運中因侵權行為產生的財產賠償請求。就本案而言，原告張××等52名船員向被告主張的在“遠征”輪工作期間的工資、人身傷亡賠償金等項費用屬船舶優先權性質，且在優先權產生之日起一年內原告申請法院扣押了產生該優先權的“遠征”輪，原告行使船舶優先權的程序也符合法律規定，因此，原告張××等52名船員的工資、人身傷亡賠償金等項費用構成船舶優先權，依法應優先受償。

依據我國交通部和財政部發布關于《港務費收支管理規定》的通知《（90）交財字566號》的規定，船舶檢驗收入屬港務費收入，因此債權人中國船級社請求的“遠征”輪檢驗費也屬船舶優先權性質。債權人中國船級社的債權共計24，737美元、8，600港元、38，550元人民幣，其中19，347美元、8，600港元、38，550元人民幣因該債權人未在一年內行使權利而淪為普通債權不應優先受償，2001年9月產生的檢驗費5，390美元未超過一年期間，構成船舶優先權，應優先受償。

債權人秦皇島市華海船務工程有限公司的債權，系因該債權人修理“遠征”輪產生的，修理完畢后，該債權人將“遠征”輪留置于自己的修船碼頭上，并向被告發布了留置聲明，其行為符合《中華人民共和國海商法》第25條第2款“船舶留置權是指造船人、修船人在合同另一方未履行合同時，可以留置所占有的船舶，以保證造船費用或者修船費用得以償還的權利……”的規定，該債權人依法留置船舶以保證修船費用得以實現的行為應受到法律保護。《中華人民共和國海商法》第25條第1款還規定“船舶優先權先于船舶留置權受償，船舶抵押權后于船舶留置權受償”。因此該債權人因該輪產生的船舶修理費應作為船舶留置權列第二順序受償。

其他債權屬普通債權。

處理結果：

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海商法》第21條、第22條第1款、第24條、第25條、第29條第1款第1項和《中華人民共和國海事訴訟特別程序法》第118條第3款的規定，裁定如下：

（1）原告張××等52船員的債權4，934，466.08元、債權人中國船級社的債權44，575.3元列第一順序從“遠征”輪拍賣款中優先受償。

（2）債權人秦皇島市華海船務工程有限公司的債權列第二順序受償，可分配1，701，532.67元，該債權人剩余債權235，703.33元因無款項可供分配，本次不再清償。

（3）其他債權列第三順序受償，因無款項可供分配，本次不再清償。

【評析】

普通債權具有平等性，不因成立先后而在清償順序上有所差別。本案涉及七宗債權，因其性質不同，其清償順序并不一致。其中，原告張××等52船員主張的工資、人身傷亡賠償金等項費用屬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海商法》第22條規定的船舶優先權。該優先權以船舶為標的，根據法律規定而直接產生，無須當事人預設，也無須以占有或登記的方式為公示。無論其成立先后，均能優先于普通債權而受償。債權人秦皇島市華海船務工程有限公司因該輪產生的船舶修理費產生的債權本屬于普通債權，不具有優先受償性，但因其依法行使船舶留置權使該債權獲得了擔保，從而在清償順序上優先于普通債權。船舶留置權與船舶優先權存在諸多相同之處，如均屬法定權利、均以船舶為標的、均設于作為債務人的船舶所有人的船舶之上、均從屬于一定的海事債權、均具有優先于普通債權的優先受償權，等等。但兩者在適用范圍、成立要件、效力以及有無物上代位性等方面仍有不同。船舶優先權與船舶留置權發生競合時，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海商法》第25條第1款的規定，船舶優先權先于船舶留置權受償。因此，本案的處理結果是正確的。

[1] 李開國：《民法基本問題研究》，法律出版社1997年版，第371頁。

[2] 孫新強：《我國法律移植中的敗筆——優先權》，載《中國法學》2011年第1期。

[3] 以下觀點參見孫東雅：《民事優先權研究》，中國政法大學2003年博士學位論文；崔建遠主編：《我國物權立法疑難問題研究》，清華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37-239頁。

[4] 鄭玉波主編：《民法物權論文選輯》（下），臺灣五南圖書出版公司1984年版，第937-938頁。

[5] 參見〔日〕近江幸治：《擔保物權法》，祝婭、王衛軍、房兆融譯，法律出版社2000年版，第15頁。

[6] 徐同遠：《擔保物權論：體系構成與范疇變遷》，中國法制出版社2012年版，第177頁。

[7] 邾立軍：《優先權性質定位思考與我國立法選擇》，載《華北電力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1期。

[8] 崔建遠主編：《我國物權立法難點問題研究》，清華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52頁。

[9] 參見王利明主編：《中國物權法草案建議稿及說明》，中國法制出版社2001年版，第516-517頁；劉保玉、呂文江：《債權擔保制度研究》，中國法制出版社2000年版，第261頁。

[10] 參見王利明主編：《中國物權法草案建議稿及說明》，中國法制出版社2001年版，第520-522頁。

[11] 參見鄭玉波主編：《民法物權論文選輯（下）》，臺灣五南圖書出版公司1984年版，第918頁。

[12] 參見郭明瑞、房紹坤、張平華：《擔保法》（第三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206頁。

[13] 參見鄧曾甲：《日本民法概論》，法律出版社1995年版，第226頁。

[14] 參見尹田譯：《阿爾及利亞民法典》，廈門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983、999、1000、1001條。

[15] 參見羅結珍譯：《法國民法典》，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095、2106、2107、2113條。

[16] 參見鄭玉波主編：《民法物權論文選輯（下）》，臺灣五南圖書出版公司1984年版，第927頁。

[17] 申衛星：《論優先權與其他擔保物權之區別與競合》，載《法制與社會發展》2001年第3期。

[18] 參見鄭玉波主編：《民法物權論文選輯（下）》，臺灣五南圖書出版公司1984年版，第931頁。

[19] 申衛星、傅穹、李建華：《物權法》，吉林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427頁。

[20] 王利明主編：《中國物權法草案建議稿及說明》，中國法制出版社2001年版，第525頁。

[21] 〔日〕近江幸治：《擔保物權法》，祝婭、王衛軍、房兆融譯，法律出版社2000年版，第61頁。

[22] 郭明瑞、房紹坤、張平華：《擔保法》（第三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99頁。

[23] 參見鄭玉波主編：《民法物權論文選輯（下）》，臺灣五南圖書出版公司1984年版，第935頁。

[24] 來源：中國涉外商事海事審判網，http://www.ccmt.org.cn/shownews.php？id=3558，2014年4月28日訪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