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普京的國家理念與俄羅斯轉型作者名: 劉瑩本章字數: 3652字更新時間: 2020-09-25 15:52:47
二、中央集權國家形成時期
隨著基督教的傳入和早期羅斯國家的形成,羅斯人對權力的認識進一步發展成對神權和君權的敬畏。在統治者權力逐漸增強的過程中,這種崇拜的對象越來越明確,并被賦予了道德、道義等多重含義。在抵抗蒙古入侵和莫斯科中央集權國家形成的過程中,俄羅斯人對君主權力的理解發展成為了對國家、民族認識的基礎,民族自我意識開始成熟,專制主義文化漸濃。
13世紀,羅斯國家分裂,蒙古入侵,新的形勢催生了新的政治思想,影響直至15、16世紀。蒙古統治期間,涌現出了許多政治思想著作:《羅斯淪陷紀事》(Слово о погибли Русской Земли)、《拔都攻占梁贊的故事》(Повесть о разорении Рязани Батыем)、《基杰日城傳奇》(Китежская легенда)等,這些作品中體現的政治思想都以維護國家統一和獨立、抵御外敵為主旨。例如《Повесть о разорении РязаниБатыем》提出,羅斯軍隊為維護國家統一而戰,在道德和精神上勝于侵略者。這種在精神上“戰勝”敵人的思想在此后一百多年的時間里一直影響著俄羅斯社會,配合著軍事力量抵御外敵。
正是在這種愛國主義思想的基礎上,誕生了俄羅斯的民族自我意識。在以莫斯科為中心力量、俄羅斯國家經濟和政治趨于統一、宗教勢力傾向獨立、俄羅斯民族形成的14、15世紀,民族自我意識和國家自覺開始體現在一些編年體紀事小說中。
15世紀末至16世紀初,以莫斯科公國為中心的俄羅斯中央集權國家開始形成,它奠定了俄羅斯國家的政治基礎,俄民族國家真正意義上的政治文化也發軔于此。但以莫斯科公國為中心成長起來的國家并不像西方國家那樣依賴于經濟命脈,而是靠軍事抵御內外威脅求得生存和擴張,處于中心地位的君主權力因此顯得非常重要。這一時期的俄羅斯文化性質本身也在悄悄地發生著變化,宗教的影響逐漸被削弱,文學和時評世俗內容不斷增多。“俄羅斯中央國家形成和發展所處的尖銳的政治斗爭環境,以及通過異端運動和人民群眾公開起義的形式表現出來的羅斯社會中階級矛盾和階級斗爭的深化,都成了羅斯社會中政治思想蓬勃發展的條件。”[14]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文化更多地承擔起了政治任務,政論成為16世紀俄羅斯文學的主流體裁。政論家們主要對正處在形成過程中的專制政權的作用、臣民的義務、封建體制和教會與國家的關系等問題從意識形態上進行論證,其中對莫斯科大公作為基輔王公、羅馬帝國和拜占庭合法繼承人地位的政治理論尤其引人注目。他們認為,俄羅斯中央集權國家的建立不僅是羅斯歷史發展的結果,也是世界歷史的重大事件。他們筆下的莫斯科正在成為羅馬帝國和拜占庭無可厚非的繼承者。
這種專制思想和民族自我意識集中反映在《關于弗拉基米爾歷代王公的傳說》一書中。書中關于羅斯王公繼承羅馬皇帝奧古斯都王位和從拜占庭帝國首都獲得王權標志的傳說,主要是為了替莫斯科大公作為“全羅斯”統治者施行專制權力尋找歷史根據。這一思想在后來菲洛費伊“第三羅馬”的理論中得到進一步肯定。有史實表明,無論是對于君主獨裁的統治手段,還是對政論家們鋪天蓋地的意識形態宣傳,當時的俄羅斯人大都采取愚信的態度,視君主為家長、為神的思想占據了大部分人的頭腦。
在俄羅斯中央集權國家形成的過程中,伊凡三世時期的1497年《法典》集中反映了加強中央集權國家和大公權力的政治思想。與《羅斯法典》相比,這部法典對犯罪行為的懲罰更加嚴厲,有可能是受了蒙古和拜占庭教會法制思想的影響。
羅斯受洗以后,教會和國家的關系問題一直是俄國社會上下關注的問題,其間爭論不斷,兩者既有合作也有爭斗。在羅斯國家統一的過程中,教會積極宣傳并要求信徒效忠基輔大公政權,還曾封弗拉基米爾大公為“圣徒”。羅斯大地分裂割據時期,特別是蒙古對羅斯統治時期,羅斯教會是混亂無序狀態中唯一相對穩定的因素。1326年,都主教駐節地從基輔遷到莫斯科,教會在支持國家統一事業的同時,也對莫斯科大公的統治方式和東正教會的地位問題產生了異議,最終于15世紀末發生了被官方稱為異端的社會運動。一些神職人員和城市手工業者、商人以莫斯科和諾夫哥羅德為中心,反對官方教會,圍繞政治、哲學、法學、歷史等問題提出改革意見,一些神職人員還提出了神權高于皇權的理論,受到了伊凡三世政權的殘酷鎮壓。在與異端派斗爭的過程中,教會內部出現了相互對立的兩派:約瑟夫派和禁欲派。
約瑟夫派以沃洛科拉母斯克修道院院長約瑟夫·沃洛茨基為首,宣揚君權神授,但是主張區分權力和掌權的君主這兩個概念,認為君主是因為被上帝賦予了權力才變得強大,而他們不應該凌駕于精神統治之上,君主的權力源自上帝和服侍上帝的祭司;君主是人,也會犯罪。因此,沃洛茨基認為,人們應該更加臣服于教會,而不是君主和大公。世俗政權也應該聽從教會的指導,并應擔任一定義務。后來隨著伊凡三世與教會結盟的政策出臺,約瑟夫派的思想也發生了改變,開始強調政權被上帝賦予無限的權力,不但在政治上,在精神上也有控制權,是上帝在人間的化身,神職人員在君主面前不再擁有特權。此時上帝的旨意和國家法律、權力和道德的區別在約瑟夫派看來已不再那么明顯,君主對違背教規的行為同樣有處置權力。
以尼爾·索爾斯基為首的禁欲派認為,世俗政權和教會之間涇渭分明,后者在精神統治領域有絕對的權威,但不應干涉政治事務,也不應該掌握政治和經濟權力,而國家政權也不能干涉教會事務。教會不應該擁有私有土地財產,也不應該剝削農民的勞動成果。而約瑟夫派則主張保留教會的財產,認為教會和國家應該在社會政策中保持一致。索爾斯基指出,教會作為統治人們精神的力量不應該利用自己的物質財產為自己謀利,而國家也不應用強制權力管理人們的靈魂,應該保護農民不受封建君主的迫害。禁欲派還強調,在上帝面前,人們必須保持自由的意志和責任心。
禁欲派和約瑟夫派的爭論對沙皇政權并沒有造成什么影響,相反為專制制度的發展又提供了新的“思路”。“16—17世紀的政治思想完全由宗教界制定,但不是為了‘幫助’國家,而是為尋找歷史存在中的光明一面……所有這些都萌發于在人間實現上帝之國的強烈渴望……希望將天與地、上帝與人間融合為一個具體現實。”[15]
教會為爭奪物質利益與政權產生的糾紛最終上升為思想斗爭,政論家們對君主、教會、土地、農民等國家政治生活的基本問題進行熱議,從另一個角度反映了俄羅斯人對權力的理解,也推動了專制思想的發展。
瓦西里三世時期,莫斯科公國完成了擊潰蒙古入侵和伊凡三世自14世紀開始的統一羅斯大地的歷史使命,俄羅斯民族自我意識上升,“第三羅馬”理論適時推出。該思想源于諾夫哥羅德主教德西姆,他將基輔大公弗拉基米爾比作拜占庭的康士坦丁,稱其為“第二康士坦丁”,稱莫斯科大公伊凡三世為“新康士坦丁國土上的新康士坦丁——全羅斯土地和莫斯科的帝王”。菲洛費伊提出的“第三羅馬”理論將其進一步具體化。“第三羅馬”理論出現的時期,莫斯科公國正值鼎盛時期,附近無人可以望其項背,因此“第三羅馬”理論最初是不具有彌賽亞思想的。彼時的莫斯科公國正需要一個強大的意識形態思想來鞏固政權,“第三羅馬”理論用超越民族和政治的力量造就了一種統一的精神訴求,即基督教的臣民必須團結在一起,成為一個整體,而這個精神追求必須要有一個強大的政治權力來做保障。“第三羅馬”理論雖然被統治者用作統一思想的工具,但只限于宗教思想和利益的范疇,有拜占庭和羅馬教會的影響痕跡。此后,隨著俄羅斯國家的繼續發展和壯大,從拜占庭繼承來的宗教思想被賦予了更多本土特色,“第三羅馬”不再只限于思想教化的功用,而開始發展成為具有俄羅斯特色的民族思想。
在“第三羅馬”理論誕生的前后,正是俄羅斯國家需要用“君權神授”思想鞏固政權的時期。作為教會一方來說,賦予君主神性,使之成為神在人間的化身,這是一種純粹的宗教精神教化。但是在迅速發展的國家政治影響下,這種宣傳得到了完全相反的結果:被賦予了政治和宗教雙重權力的君主最終使教會稱臣(彼得一世時期),宗教精神教化被政治社會化。
由此可見,俄羅斯中央集權國家形成前后,俄國政治思想同時受到西方宗教和東方軍事獨裁統治的影響,為君主正名的“君權神授”思想是主要內容,民族、國家的統一和獨立地位是其主要宣揚的思想,而這種文化思想的受眾——廣大俄國底層勞動人民對此給予了虔誠、迷信的支持態度。這構成了俄羅斯民族國家形成初期的政治文化氛圍。專制主義的思想和理論是伴隨俄羅斯民族和國家的形成及發展而逐漸成熟的,來自拜占庭宗教的“君權神授”思想和蒙古的軍事獨裁主義對此都有貢獻。從早期羅斯國家發展起來的權力意識到這時被具體化為對君主的崇拜,進而成為對君主專制的心理支持;而這種民族文化心理在國家與外部世界的斗爭中又進一步促進了集體的權威意識,也就是俄羅斯民族國家作為一個整體,在自我認同基礎上形成的民族國家獨立和競爭意識。正是因為民族文化和國家歷史發展的獨特性,使得俄羅斯的政治文化從一開始就走上了與西方迥然不同的發展道路,君權至上、集體主義、愛國主義的思想是俄羅斯政治思想區別于西方的主要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