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普京的國家理念與俄羅斯轉型
- 劉瑩
- 6356字
- 2020-09-25 15:52:46
三、絕對君主制的確立
沙皇阿列克謝(1645—1676)在位時是俄國的政治制度由等級代表君主制轉向絕對君主制的過渡期,這一時期中央政權的官僚機器進一步擴大和加強,但波雅爾杜馬和縉紳會議的作用卻不斷受到限制。阿列克謝主持召開的1648—1649年縉紳會議和由其制定的1649年會議法典(Соборное Уложение 1649 года)是俄國歷史上的重要事件。法典體現了地主貴族階級的意志,加強了沙皇的權力,也標志俄國政治制度開始由等級代表君主制向絕對君主制,即君主專制制度過渡。該法典不僅以法律的形式確定了東正教和沙皇在俄國至高無上、無可撼動的地位,還對農民與土地的關系及對封地政策予以嚴格規定,這標志著俄國農奴制的最后形成,同時也反映了俄國封建土地所有制發展的新變化。縉紳會議1653年最后一次召開,此后非皇室或貴族出身的人開始涉足政壇。
“從等級代表君主制向君主專制過渡,是資本主義因素在農奴制內部形成、發展和階級斗爭尖銳化的表現,也是為了適應對外侵略擴張的需要。”[1]歷史發展到了這個過渡期,原來能夠代表各個等級代表利益和呼聲、同時也是能夠分享沙皇一部分權力的縉紳會議和大貴族會議逐漸被沙皇的獨裁所取代,這就為絕對君主制,也就是專制制度的產生準備了必要的社會階級條件。也是在這一時期,同樣是出于鞏固中央集權的目的,對俄國歷史產生過重要影響的沙皇——彼得一世進行了自上而下的改革,依靠親手建立、改革的正規軍隊和中央、地方政府的官僚制度,使莫斯科國家成為了真正的俄羅斯帝國,他本人也被歷史學家稱為近代俄國君主專制制度的締造者。
雖然彼得一世本人對教會用欺騙伎倆愚民的做法十分反感,但他卻深知宗教對于鞏固專制政權的意義,因此他要宗教活動直接服務于政治目的,從而逐步實施由國家管理教會的新思想。在削弱了教會的經濟實力之后,彼得又通過《宗教章程》的規定,取消了總主教一職,將宗教事務管理局設在教會之上,限制教會的活動只能在精神方面,不讓宗教干預政治、插手世俗事務或儀式,沙皇由此取而代之成為統領國家政治和宗教的最高集權者。
為了加強中央對地方的領導,鞏固君主權力的核心地位,彼得一世先后兩次實行了地方行政改革:在將全國分省的基礎上,又將大省分為若干州,以州為地方的主要行政單位,這使得省、州、市組成整齊劃一的各級地方行政體系,以便于以沙皇為首的中央國家政權實行統一管理。通過軍事改革,彼得一世建立了20萬人的正規軍和俄國的第一支艦隊,并憑此打敗瑞典而獲得波羅的海的出海口。分別頒布于1716年、1720年的《軍事章程》和《海軍章程》均確立了沙皇對軍隊的絕對領導權,并將專制制度的基本原則作了表述;接下來于1721年頒布的《宗教章程》又確立了沙皇對東正教的絕對領導,規定“君主的權力是專制的,對他的服從是本乎良心,是上帝的意旨”。[2]在對中央國家機構實施的改革中,彼得一世設立了參政院和11個委員會,并為監督這兩個部門的工作而設置了總檢察官和檢察官,為的是讓委員會的成員集體對重大問題做出決斷,重要的是要對沙皇負責。改革還將文職和軍隊的官員重新分級分銜,從而形成了強大的貴族官僚階層。列寧稱18世紀的君主制是官僚貴族君主制。
上節談到彼得改革時,我們主要從文化意義上為其定性。彼得一世的改革將俄國17世紀以來形成的西向、歐化趨勢推向了高潮,為俄羅斯成為世界性帝國做足了思想上的準備。而在政治上,彼得卻沒有引進西方的政治管理形態,而是通過一系列加強皇權的政治改革,最終確立了絕對君主制,中央集權的君主專制制度由此到1917年二月革命維持了370年之久。
通過分析俄國專制制度形成的過程不難發現,這一政治制度形成背后有著客觀歷史原因及深層次的文化背景。首先,與歐洲其他國家相比,俄國長期以來在政治、經濟和文化方面都處于落后地位,特殊的地理位置又使它腹背受敵,不得不經常應付外患。從12世紀起相繼建立起來的東斯拉夫人各公國為了在封建割據中占據有利地位和避免受到外族侵略,都致力于加強大公政權,大公集行政、軍事權力和宗教偶像于一身,擁有絕對權威。從15世紀下半期開始發展起來的俄國專制制度是伴隨著俄羅斯民族國家的形成、君主專制權力的不斷加強而逐漸登上歷史舞臺的。封建經濟發展的需要、防止外來入侵、推動國家統一,都是促進這一制度不斷完善的客觀原因。從這一角度來說,專制制度的形成也順應了15世紀下半期至18世紀俄國政治和經濟發展以及社會進步的需要。我們同時還應該清楚,“沙皇專制制度是在俄羅斯民族國家的建立形成中產生和發展的,并且深受政治地理和東西方文化等因素的影響,這些因素為沙皇專制制度的建立創造了一些必要的前提條件。”[3]如果說拜占庭的基督教為羅斯帶來了“君權神授”思想,在精神上為專制制度助了一臂之力的話,13世紀蒙古的入侵則為俄羅斯的政治文化注入了更為濃厚的東方色彩,進一步促進了俄羅斯中央集權國家的形成,而彼得大帝正是借助了國家的統一局面和對外發展要求最終確立了絕對專制的政權形式。
有學者指出,“俄國歷史發展的特點是俄羅斯歐亞文明和動員型發展社會的具體體現”,[4]而專制制度、農奴制、村社制度和東正教則分別代表了俄羅斯在其民族和國家發展歷史中政治和文化方面的特點。在對俄羅斯民族傳統政治文化成因和特點、專制制度歷史進行梳理之后,應該明確:專制制度不僅形成于俄羅斯特有的自然地理和歷史環境中,受到特定人文思想的影響,它同時又是俄政治文化思想形成和發展的重要推動力,是俄羅斯政治文化的主要組成部分。
作為專制制度的附屬產物,農奴制是俄國社會的另一個重要特點,它是俄地緣政治地位的產物,也是俄社會發展的條件。這個制度有其正反兩個方面的特點:在工業化以前的俄國,農奴制幫助集中了全國的人力和物力,推動了彼得一世實行的西化改革,也為后來俄國進行的對外擴張打下了基礎;但這一剝奪農民土地和自身權利的制度也造成了俄國社會生產力和人民文化水平的低下,為內部矛盾最終發展成革命以及俄國在克里米亞戰爭中的慘敗埋下伏筆,從而也決定了農奴制最終被廢除的命運。
農奴制是15世紀下半葉至19世紀上半葉,俄國在以勞役制為主要剝削形式的地主莊園經濟基礎上建立的經濟、法律制度。農民被束縛在地主的土地上,在土地、人身、司法上依附于地主,處于社會最底層,實際上是農奴。早在11—12世紀,在基輔羅斯時代,王公、大貴族就擁有大量世襲領地,強迫窮人服勞役。14—15世紀,莫斯科公國的封建土地所有制度發展起來,越來越多的農民陷于被奴役的地位。1497年,伊凡三世規定,只有在晚秋的尤里節(俄歷11月26日)前后各一星期,農民才能由一個主人轉到另一個主人。封建農奴制開始在全國范圍內確立。1581年,伊凡四世為保證地主擁有勞動力,實行禁年,剝奪農民在尤里節前后的出走權。1592—1593年,沙皇政府在全國實行土地和戶口登記。凡記入地主名下的農民便成為農奴,自由人只要替他人做工達6個月以上便淪為奴仆。1597年,沙皇下詔規定地主有權追捕逃亡期未滿5年的農民,農民更加牢固地被束縛在地主的土地上。當時,農民按地位從下至上依次分為地主農民、宮廷農民和國有農民3種。1607年頒布的法典又規定,地主追捕逃亡農民的期限從5年延長到15年,收容逃亡農民者要受罰款處分,窩藏逃亡農民者要被追究。1649年法典明確宣布地主有權以1626年編纂的土地財產登記簿或1646—1647年的人口調查表為依據,無限期地追捕逃亡者,所有逃亡農民不論逃亡時間多久,都要連同他們的家庭、財產一起返回并定居在原來的地主領地里。《法典》還規定,封建主在法庭上對自己的農民負全責,在領地內有權對農民進行判決、鞭笞、拷問和給他們戴上鐐銬、鎖鏈。除對沙皇的叛逆行為外,農民不得告發自己的主人;地主破產時,其債務要由農民償還;地主有權干涉農民的財產、婚姻等家庭事務。從此農民完全被束縛在地主的土地上,在人身、財產和司法上絕對受地主支配。1649年法典的頒布也標志著俄國農奴制度最后確立。
18世紀,農奴制進一步推廣到頓河和東烏克蘭地區,彼得一世和葉卡捷琳娜二世又通過相關法令加重對農奴的剝削和刑罰。農奴制的存在日益成為社會生產力進一步發展的桎梏。18世紀末至19世紀上半期,許多地主為增加商品糧食的生產,開始剝奪農民的份地,只付給農民口糧,逐漸破壞了勞役制的基礎。有些地主為增加收入,把勞役租改為代役租,農民為支付代役租而去城里謀生,農民在一定程度上脫離了對地主的依附關系。某些富裕農民還力圖用金錢贖取自由。封建農奴制日趨瓦解。
為適應資本主義關系的發展,緩和國內階級矛盾,沙皇政府從19世紀初便著手制定各種限制和廢除農奴制的法案。按照這些辦法,農民雖取得一部分權利,但仍未擺脫農奴制的依附關系。由于俄國資本主義的發展,克里木戰爭的失敗,以及農奴制危機加深和國內革命運動的發展,沙皇政府被迫于1861年廢除農奴制度,但是,農奴制殘余繼續保存下來,直到1917年十月革命后才被徹底消滅。
從農奴制的形成、確立、發展和最終被廢除的歷史可以發現,農奴制是由俄國貴族地主依靠中央集權制的沙皇政權來完成的,并由國家以立法的形式確立下來,專制國家在其中起到主導作用,它是俄羅斯中央集權國家建立的附帶產物。俄國農奴制下的農民既是貴族地主的農奴,也是專制國家的納稅人。俄國農奴制實際上是一種國家農奴制度,地位在很長時期內都十分穩固。[5]因此,我們在研究俄國專制主義政治傳統時,不能忽略農奴制起到的輔佐作用。長期生活于底層的農民的心理代表了俄羅斯民族傳統的文化思想,他們也是俄羅斯政治文化傳統的締造者。
除了農奴制,村社也是俄羅斯社會發展過程中的重要組成環節,同時也是與專制制度相輔相成的一個政治文化因素,“村社心理”對俄羅斯傳統政治文化的形成也具有不可忽視的影響。
俄國的農民村社是從13世紀開始出現并一直延續到20世紀初的農民共耕社,封閉和保守是俄國村社的一個重要特征。村社是土生土長、獨立發展起來的農民共耕組織,農民集中居住,自我發展;村社的財產歸集體所有,家庭之間講究互相幫助和平均主義,強調村社集體的內聚力和團結。這種自耕、自給和自足的生產生活狀態,養成了俄羅斯民族獨立發展的習慣,有明顯的封閉排他性。
俄國村社的職能在各個歷史時期有所不同,但基本履行經濟、地租與稅收、司法、行政警察、聯合保護、社會福利與救濟、宗教禮儀和文化的職能。村社不僅是農業經濟組織,更是社會政治組織。對于俄國農民來說,村社就是他的生活世界,他在村社尋求物質和精神的保護和幫助,也通過村社來與外部世界和國家發生關系。另一方面,村社又是國家最基層的行政納稅機構,是統治階級的工具,因此村社的社會作用具有二重性,村社作為國家基層行政組織的作用大于它作為農民民主自治社會組織的作用。
1861年2月19日,沙皇政府發布了關于個人可以擁有財產的法令,但俄國仍然是村社經濟為主導;雖然廢除了農奴制,卻保留了村社,村社繼續得到沙皇政府的保護。1906年斯托雷平為順應資本主義發展的潮流,實行向西方學習的土地改革,改變農村生產關系,扶植地主,發展農業作坊。斯托雷平的改革,主要為摧毀村社,是1861年后農民的“第二次解放”。但由于改革產生了社會的不公正競爭和利益的不公正分配,結果遭到強烈的抵制,最終流產。
戈爾巴喬夫執政后期認識到集體農莊和國營農場已經難以適應新形勢的需要,提出改革的任務,提倡發展農戶經濟,但農戶經濟實際上并沒有得到發展。到葉利欽時期,再次提出取代集體農莊和國營農場的問題。但當時農戶經濟發展得仍十分緩慢,集體農莊和國營農場只是改了稱呼,其內部機制基本上沒有變。普京執政后,也沒有解決這個問題,只好通過一部基本上不涉及土地買賣的土地法典,將土地買賣問題單獨另外解決。由此可見,村社給俄羅斯社會帶來的影響并不僅限于某個歷史時期和某些制度層面,它造成的社會秩序和心理慣性影響了整個國家的農業結構,更間接影響了俄羅斯的政治文化全局。
有學者指出,村社是農奴制的產物,是國家貧窮的后果,只要消滅了農奴制,村社就會自然消失,村社是一種暫時現象。但事實是,農奴制解體后,村社并沒有消失,繼續對俄國社會產生影響。沙皇被推翻以后,村社制度迅速走向衰敗。但是,共有制的村社意識并沒有消失。例如,斯大林時期實行農業集體化,發展集體農莊和國營農場,使農業生產的共有方式以新的形式出現。即使在葉利欽時期,俄羅斯憲法也沒有排斥公有制,而是規定不同所有制共存,其對私有制的規定與西方相比仍然很不完善。[6]俄國社會崇尚集體主義的傳統,在蘇聯時期不但得到延續,而且發展到了頂峰。在當今的俄羅斯,集體主義對社會發展仍然頗有影響。
同時,俄國村社孕育的村社文化和意識,造就了俄羅斯人對國家的依賴和對皇權的崇拜心理。村社成員將自己的命運完全系于國家,將自己視作村社和國家的附屬品。“在俄羅斯人的意識中,整個國家就是一個大村社……對皇權的崇尚,是村社意識的重要表現。發展到現代,這種崇尚皇權的村社意識便演變為崇尚權威和領袖。”[7]正是這種對皇權和國家認可、依賴的心理,造成俄國社會的歷次改革都是以國家為主體,自上而下進行。俄羅斯人習慣將國家命運和希望寄托在領導者身上,愿意借助社會和國家的幫助實現個人利益,或者干脆淡化個人利益,服從于國家。
可以說,村社意識是俄羅斯傳統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對維護沙皇專制統治起到了重要作用。“以宗法制為基礎的農民的家長,村社的社長和具有無限權力的沙皇,三者的有機聯系正好體現了俄國專制制度的堅實基礎。”[8]村社意識中的集體主義和平均主義思想,對俄羅斯過去和目前的社會生活方式都有很大影響,也導致俄進行的社會變革充滿曲折、激進和復雜的色彩。民眾對皇權崇拜、擁護的同時,也對某些時期從上至下進行的改革起到了阻礙作用。一些改革理念和措施在當時都受到了傳統文化力量的反對和制約,迫使改革者做出一定修正,有的甚至徹底流產。俄羅斯民族傳統文化的力量可見一斑。
作為與俄國專制制度和專制主義政治傳統相關的社會制度,農奴制和村社之間也存在著一種獨特的關系。村社最初以俄國封建化進程的對立物出現,反對封建土地所有制對農民的束縛,迫使封建主以國家立法的形式確立了獨具俄國特點農奴制。村社隨后也被納入封建制度的軌道,作為維護和加強農奴制的有力工具而存在,最終兩者都成為了專制制度的附屬品和支持力量。正因為如此,專制制度、農奴制和村社從制度層面為俄羅斯國家的發展提供了政治保證,形成了有別于西方的俄羅斯政治形態,而潛藏在其之下的民族文化心理也構成了俄羅斯專制主義政治傳統的主要因素,是俄羅斯傳統政治文化的重要基因。
總的來說,東正教“君權神授”的思想和蒙古軍事獨裁的統治形式從精神和制度上奠定了俄羅斯國家政治文化發展的方向,而從16世紀中期便開始擴張行動的俄羅斯帝國則是專制制度存在和發展的需要。從某種程度上說,俄羅斯民族在確立內部政治秩序的過程中認識了自己,在對外擴張領土、發散勢力的過程中進一步明確了自己的地位,加強了民族的自我意識,而專制制度恰恰是這兩個過程得以順利進行的政治保證。因此可以說,專制制度不但是俄羅斯國家自我發展的需要,也是俄羅斯民族在國家建立和發展過程中認識自我、完善自我的重要條件之一,更是促成具有俄羅斯特色政治文化不可缺少的基因,對俄現代政治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1] 劉祖熙:《改革和革命——俄國現代化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164頁。
[2] 劉祖熙:《改革和革命——俄國現代化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165頁。
[3] 張建華:《俄國史》,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7頁。
[4] 曹維安:《俄國史新論——影響俄國歷史發展的基本問題》,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第17頁。
[5] 曹維安:《俄國史新論——影響俄國歷史發展的基本問題》,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第171頁。
[6] 董曉陽:《村社意識與俄羅斯社會發展》,《東歐中亞研究》,2002年第6期。
[7] 同上。
[8] 曹維安:《俄國史新論——影響俄國歷史發展的基本問題》,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第25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