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媒介的暗面:數字時代的媒介文化批評
- 王穎吉
- 10303字
- 2020-09-25 15:44:45
三、文化研究的范式:大眾文化、通俗文化與媒介文化
正如我們在前面所討論的,當我們談論媒介的時候并不僅僅談論的是現代傳播媒介,而是包括傳統語言和文字媒介在內的廣泛中介,相應地在理解文化這一概念時我們也需要包含對傳統文化的理解和解釋。因此,媒介文化的范圍事實上非常廣泛,傳統學術中的語言、文學、戲劇、美術、雕塑之類的研究也都可以被視為媒介文化研究。不過,為了論述主題和范圍上的集中便利,我們在這里所談論的重點是以當代大眾傳播媒介為載體的媒介文化現象。從某種程度上講,西方當代媒介文化的研究路徑與范式主要是法蘭克福學派的大眾文化研究、伯明翰學派的通俗文化研究和多倫多—紐約學派的媒介環境學。受西方媒介文化研究的影響,我國的媒介文化研究也存在著相應的三條主要途徑和研究范式,即大眾文化研究范式(Mass Culture)、通俗文化研究范式(Popular Culture)和媒介環境(Media Ecology)范式。
在這三種研究取向中,大眾文化范式和通俗文化范式都可以被放置到西方馬克思主義的學術譜系系統之中來加以把握,因此它們之間所存在的差別反映的是西方馬克思主義在媒介與文化研究領域發生的演化。這些觀點對于我們的中國媒介研究具有非常重要的啟示性意義,但由于我們所處的歷史和現實環境不同于西方發達資本主義社會中的情況,因此我們一方面應該重視這些研究范式的基本觀點,但另一方面又不能過于局限于這些范式的視角看待中國自身的文化現實。而源自北美的多倫多學派的技術文化范式對于我們看待中國文化具有極為重要的借鑒意義,因此這一學派的觀點也應當是我們關注的重點。此外,在這三種范式之外還存在著其他的一些研究范式,如實證主義的研究范式和政治經濟學的范式以及至今尚未進入媒介研究視野的大量傳統媒介文化研究。由于這些研究路徑與范式在當前的媒介文化研究領域中所產生的影響較為有限,因此我們并沒有將其作為關注的重點,但這并不意味著這些多樣化的研究視角對于我們理解中國的媒介文化現象完全沒有啟發,相反在本書的寫作中,傳統的媒介文化現象是作為理解當代媒介文化的參照系而存在的,其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不過如何在接受、消化西方學術資源的基礎上,結合中國的歷史學術傳統和現實問題,探索出有中國本土特色的媒介文化研究路徑與范式則是一個需要不斷嘗試和努力的工作。
(一)從大眾文化到通俗文化:尋求文化政治的希望
在我國的學術著作翻譯和研究中,盡管“通俗文化”和“大眾文化”之間的區別并不是新鮮的理論問題,很多著作也都對此加以特別說明,但令人困惑不解的是,沿用“大眾文化”的提法似乎成了慣性,研究者不僅在著述中將通俗文化和大眾文化相等同,而且將英美著作中的Popular Culture一律譯為“大眾文化”。也就是說“大眾文化”在國內學者的論述中存在著一身兼兩職的角色,即不論是“Mass Culture”還是“Popular Culture”都視為“大眾文化”,卻無視此“大眾文化”(Mass Culture)與彼“大眾文化”(Popular Culture)在詞義內涵上的極大的不同。如果使用“大眾文化”同時指稱Mass Culture與Popular Culture,則不僅模糊了這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之間的內涵差別,也模糊了文化研究在最近幾十年時間中取得的最重要的進展。事實上,從“大眾文化”到“通俗文化”的轉變可以說濃縮了從法蘭克福學派文化批判到當代英國文化研究的學術發展的基本學術歷程,這兩個不同的詞語所表征的是文化研究史上的兩個不同歷史階段,是兩種不同的研究范式。
(1)大眾文化(Mass Culture)與文化工業研究
“大眾文化”與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大眾社會”理論密切相關,這種理論將在工業社會中從事流水線作業的人群視為沒有個性特點、容易受到暗示和操縱、缺乏理性思考能力的烏合之眾。在“大眾社會”理論中,個人的力量和要求都是微不足道的,文化的生產首先需要考慮的是大眾需要而不是個人的個性化需求。在這種情況下,生產“大眾文化”成了文化工業的必然訴求。
大眾社會理論的興起與當時新興的媒介文化現象有密切的關系。19世紀上半葉,英美等國廉價報紙的興起對于傳統文化和傳統的社會生活方式都產生了巨大的沖擊。在美國,當大眾化的報紙興起之后,它先后經歷了政治和商業的腐蝕,美國、英國等資本主義國家的大眾報刊業先后經歷了“政黨報紙”時代和“黃色新聞”時代,報紙成為政客們進行政治投機或者商人們搜刮錢財的工具。政治和商業腐蝕的結果是:報紙這一新興的大眾傳媒成為一個讓人恐懼的怪獸,在提供有限的信息和娛樂之外,它的主要的影響似乎是腐蝕、破壞我們傳統的有機社會共同體。于是,對于那個時代的有遠見卓識和社會責任感的知識分子來說,批判大眾媒介及其文化,保衛傳統文化價值觀念成為一種義不容辭的責任。無論是美國的杜威、帕克還是英國的馬修·阿諾德、利維斯夫婦,都對大眾社會中的大眾傳媒及其文化表示了深切的憂慮。不過,相比法蘭克福學派來說,杜威等人的批評和憂慮多少有點“婦人之仁”的味道,美國人對大眾文化所產生的負面影響憂心忡忡,但是他們大多是樂觀主義者,他們總是希望通過教育和社會進步改良的方式使大眾文化趨利避害。
理解大眾社會與大眾文化概念的基礎是“大眾”,麥奎爾在《麥奎爾大眾傳播理論》中對于“大眾”概念作了辯證的分析。他指出:“早期的大眾一詞帶有負面意涵,指平常人或普通群眾,他們通常被認為未受教育、無知并且有可能是不理智、不馴服甚至是兇暴的(如當大眾變成一群暴民時)”。盡管稍后“大眾”的概念也會因為政治視角不同而具有正面的意義(如在社會主義傳統中,大眾代表一般勞工為了集體的目標或是反抗壓迫而組織起來所產生的力量與凝聚力。),但“大眾”一詞在西方語境(歐洲)中的“主導傾向一直是對大眾現象的否定,即使他們對現有社會秩序不構成任何威脅。主流西方社會與文化價值取向是個人主義和精英主義,對集體的行動存在偏見。撇開它政治上的意義不談,當指涉特定人群時,‘大眾’一詞也具有貶義。它代表了一種無組織性、缺乏個人色彩的個體集合。一個標準的字典釋義將它界定為‘個人在其中喪失了個性的集合體’(簡明牛津英語字典)。這接近于早期社會學家賦予媒介受眾的意義。正是大量的表面上沒有區別的大眾媒介的受眾為這一概念提供了一個最清楚的例證?!?a href="#new-notef1" id="new-note1">[1]
值得注意的是,在美國,“大眾”一詞并不因為它具有明顯的負面內涵而招致棄用。這可能與美國的商業主義和歷史文化傳統有關。美國歷史上并沒有出現精英、貴族階層統治普通民眾的歷史,“大眾”一詞在美國僅表示數量上的含義,而沒有明顯的階級內涵,這一點與歐洲的情況較為不同。盡管杜威、帕克等美國思想家曾經對于大眾社會及其文化現象深表憂慮,不過,它們并沒有將這些問題引向馬克思式的思考,而是主張以樂觀的改良主義加以解決,并且在他們看來,大眾社會及其文化其實也就是普通人的文化,是適應美國的政治制度和經濟發展需要的(美國并沒有需要被革命的對象,他們總是致力于不斷完善而非徹底顛覆現存的社會模式,因此,美國人的思路總是改良性的而非革命性的。)。
與美國知識分子不同,借助于馬克思主義最犀利的批判精神,霍克海默、阿多諾等法蘭克福學派的知識精英對資本主義大眾傳媒及其文化——大眾文化進行了近乎徹底而全面的否定,揭示了其政治上、經濟上的欺騙性。從總體上講,法蘭克福學派主張資本主義“大眾文化”是文化工業的產物,這種文化是一種抹殺藝術個性的、由上而下強加給民眾的、用虛假的快樂麻痹人民的文化,是統治階級借以復制現存的社會利益結構和權力體系的工具。
確實,聯系前述20世紀前后一段時間,現代傳媒業的格局及其對于傳統社會與文化所產生的沖擊,我們不難理解“大眾媒體”興起的時代,批評家對這種取消個性的大眾文化所作的近乎偏執的批評。想想看,在電視、廣播、報紙這樣一些典型的大眾傳媒機構的單向信息輸出模式下,普通民眾的媒介參與權幾乎是一種不可能實現的奢望。我們對媒介機構的信息傳播最現實的反饋就是喜歡或不喜歡。普通民眾沒有媒介的使用權,因此,在絕大多數情況下,只能被動地接受媒介機構強加給我們的信息(除非不接觸媒介),而不是參與到媒介文化的生產中。對于處于市場競爭下的媒介機構來說,受眾就是市場,就是利潤所在。爭取受眾的最好辦法就是提供受眾喜歡的產品,然而,單向信息流動的傳播模式使得媒介機構不可能為每一位受眾量身定做他所喜歡的節目,因此只能將大量的受眾的豐富個性抹殺掉,而將工作重點轉向他們的共同興趣。這種對受眾興趣的猜想最終會落實到諸如反常、暴力、色情、浪漫等幾種人類天性中的脆弱關節點上。由此,技術上的限制使得媒介信息只能以單向流動的方式進行,“大眾”無法在媒介活動中發揮其主動性,更談不上對這些媒介信息進行抵抗;另一方面,統治階層意識到了媒介技術的這種特點非常有利于通過文化工業對“大眾”意識進行操縱,也就是說,在“大眾”沒有反饋渠道進行有效抵制的前提下,通過滿足“大眾”的普遍的趣味,一點點地將他們的反抗意識消磨掉。而隱含在大眾文化中的主流意識形態則自然而然地通過那些聲色犬馬的文化商品消費行為占領“大眾”的精神世界。這樣“大眾文化”實際上也就成了統治階級復制其意識形態的工具,成為統治階級生產現存的社會秩序的必要手段。歷史地看,法蘭克福學派對大眾文化的批判顯然是切中時弊的。
(2)通俗文化與微觀政治
后世的許多理論家對法蘭克福學派的否定性批判提出了質疑,認為他們沒有看到“大眾文化”中所蘊藏的豐富內涵,也沒有看到“大眾”內部的復雜性,大眾并不是鐵板一塊,其內部存在著豐富的差異性;他們也并不總是讓人牽著鼻子走,或者任由掌權者和媒體擺弄的“羔羊”。事實上,在他們自己的地盤上——理解和利用媒介信息,他們可以是積極主動的。不僅如此,他們也會使用一系列的方法或者措施巧妙地對掌權者在意識形態國家機器中傳達的意識形態進行有效的抵制和反抗。由此,文化研究學者們發現,過去理論界對于“大眾”的理解和解釋存在著缺陷,早期理論家并沒有考慮到受眾理解文化時在意義生產機制上存在著復雜的情況,由此,“大眾社會”理論在此時也逐漸被拋棄了。
在文化和傳播研究的領域,“觀眾”(閱聽人)逐漸取代了“大眾”(受眾),“通俗文化”(popular culture)逐漸取代了“大眾文化”(mass culture)而成為新的研究視角。麥奎爾觀察到這些新的變化,他指出,“大眾文化一般帶有貶義,主要是因為它和假定中‘無涵化的’、沒有個性的或者下層的受眾的文化偏好有所關聯的緣故?,F在大眾文化這個術語已經過時了,部分原因是因為階級的差異已不再那么明顯,而且也不能劃分所謂的少數受過教育的專業階層和大多數貧窮/缺乏教育的勞工階層了。這是因為‘文化品位’的層次不再得到廣泛地公認或者接受的緣故。即使在這個觀念流行時,大眾文化純粹是屬于‘下層’的觀念也不容易獲得證實,因為它在某種程度上代表了幾乎每一個人的正常的文化經驗。現在人們一般比較偏愛用‘通俗文化’這個詞匯,因為它僅僅代表了許多甚至是多數人的愛好。”[2]
那么,什么是“通俗文化”呢?通俗文化與“大眾文化”相比,又隱含或預示著什么樣的知識范型和特殊內涵呢?
顧名思義,通俗文化就是大眾喜聞樂見的、容易理解和接受的、普通人的文化。通俗文化的提法在一定程度上弱化了精英與大眾、高雅與庸俗等帶有明顯二元對立價值判斷的爭論。通俗作為一個比較中性的詞匯,它強調的是文化的“親和力”,強調文化生產和消費的民間色彩。作為一個意識形態用語的話,它和“大眾文化”的評價功能正好相反。后者所代表的是一種否定的態度,也即對于這種文化形式的完全否定或者批判;而前者代表的是一種肯定的態度,這種肯定的態度并不是贊揚、擁護或者維護的意思,而是說沒有對其進行價值判斷上的貶低和排斥。這種理論認為,通俗文化就是人們當下日常生活所經驗的文化,其內部存在著復雜性,需要進行具體深入的研究才能對其政治意義進行判斷。
雷蒙·威廉斯在《關鍵詞》中認為通俗文化主要有四個方面的特征:一是“許多人都喜歡的文化”;二是“難登大雅之堂的文化”;三是“有意迎合民眾口味的文化”;四是“民眾自己創造的文化”。[3]從這些有關通俗文化的含義看,通俗文化最為明顯的特征是:從普通民眾那里生產出來,供普通人使用、娛樂和消費的文化形式,是廣受大多數人喜愛的和接受的文化。在做出這種理解之后,我們還需要注意兩個問題。
首先,通俗文化是一個復雜的文化復合體,它既直接產生于文化生產者的日常生活實踐和文化環境,又廣泛攝取其他文化領域中能夠為我所用的文化元素。通常情況下,通俗文化是最為適用和最實用的文化,它與普通民眾的日常生活相伴隨。有的學者認為,通俗文化的產生受到了商業的影響,或者說是在受到外部文化影響的情況下產生的,并因此否定它產生于普通民眾之中,這些觀點是值得重視的。通俗文化研究者之間的意見往往會有很大的差別,有的主張繼承源于馬克思主義并由法蘭克福加以發展的文化批判精神,有的主張樂觀地看待通俗文化,認為通俗文化中蘊藏了很多反抗資本主義制度的東西,通俗文化也是民眾的福祉所在。但是,不管是執批判的還是非批判的意見,學者們都主張通俗文化不具有“大眾文化”那樣的整體性,不能用整體的視角處理文化,而應該借鑒、發展一些行之有效的研究方法和技巧,深入到通俗文化的文本內部或者深入到通俗文化的社會歷史結構中去研究通俗文化,解釋其現實的意義。
其次,通俗文化雖說在很大程度上來自民間,但它與民間文化又存在著本質上的差別。民間文化具有較強烈的地域性和民族性,帶有樸素的原生態的鄉土氣息,在與普通民眾的日常生活關系的密切性和實用性方面,它比通俗文化有過之而無不及,但它在被認同和受歡迎的范圍方面不及通俗文化廣泛。此外,民間文化一般與文化市場沒有直接的聯系。通俗文化則不然,通俗文化的一個顯著特點就在于它力圖擺脫文化的地域性和民族性,力爭成為受到盡可能多的人群的喜愛的文化形式。通俗文化的來源一般不會局限于一個民間文化體系,它往往會融匯多個民間文化體系甚至精英文化系統的文化元素,將所有這些文化形式加以利用,最終形成受到盡可能多的人喜好的文化形式。在這種“融匯”“挪借”“拼貼”過程中,民間文化、精英文化中的排他性因素受到改造,而這些文化中的普適性、流行性因素得到了增強,并最終形成受到多數人喜歡的、廣泛流行的文化形式。正是因為通俗文化具有這種普適性的傾向,它成為文化市場和商業經濟的組成部分。如果一種文化能夠具有廣大的接受人群,那就意味著這一文化形式中潛藏著巨大的商業利潤,因此,市場因素常常會介入到文化的領域中來,通過經濟手段改造文化,最大限度地迎合一般民眾的口味,以獲取經濟利益。從這個意義上講,通俗文化有時會滑向大眾文化(Mass Culture)的泥沼之中。
(3)大眾文化范式與通俗文化范式的關系
上面的論述表明:大眾文化研究范式與通俗文化研究范式是不同的兩種研究范式,但這并不意味著這兩種范式之間沒有任何聯系。實際上,文化研究的通俗文化研究范式在一定程度上借鑒并吸收了大眾文化研究范式的某些遺產。文化研究中的很多學者主張在研究中體現馬克思主義的批判精神,這與繼承法蘭克福學派的批判理論有一定的關系。雖然大眾文化范式和通俗文化范式之間具有極大的差異性,但是我們似乎也能夠看到,在批判性精神上,兩者都體現了西方左派知識分子對于資本主義文化的批判。有很多學者指出,大眾文化或曰文化工業的研究范式已經過時了,在這個問題上我們還應該有所甄別。大眾文化范式隱含著精英文化與大眾文化的對立,這種對立在今天依然還是一個爭論不休的問題。我們對大眾文化究竟應該執批判態度還是歡呼的態度?英國學者麥克蓋根指出:在通俗文化的研究范式中,一些學者看到了其存在的抵抗空間和自主空間,并因此而為通俗文化大唱贊歌。這種研究逐漸褪去了批判的色彩,滑向了民粹主義的立場。正是由于通俗文化研究中存在著這樣的傾向性,因此,對于一些左派人士來說,保持批判理論對大眾文化的否定性思維也是相當有必要的,盡管他們的文化批判不會再將文化視為單一整體,同時在分析與批判的技術層面上具有更有效的理論和方法。對于中國研究者來說,大眾文化研究范式仍然具有其相當的繼承者,這主要有兩個重要原因:第一,法蘭克福學派對于大眾文化和文化工業的批判較早地進入了中國并為中國學者所接受,20世紀八九十年代,中國的大眾文化研究幾乎是由法蘭克福學派的大眾文化范式主導的,當時英國文化研究理論尚未有系統地進入中國學術界并引起中國學者重視。法蘭克福學派的文化批判理論在實際運用上會有一些便利性,因為這種批判的一個重要特點是將大眾文化視為一個單一整體,并從整體的視角對它進行批判研究,而批判的主要工具則主要是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還原理論。其基本的結論大同小異(也有一些例外,如本雅明和洛文塔爾等人的觀點),就媒介文化來說,不管批判的過程如何,最終的結論幾乎都是將大眾文化還原為資本主義的意識形態收編,還原為統治階級用以復制現存秩序的工具;或者就是以藝術審美的標準指出這種文化的粗俗性、反文明性、反藝術性。這種處理文化的方式要比通俗文化研究簡單得多,通俗文化研究的研究重點并不是給文化貼上意識形態標簽,而是深入文化內部,探討文化領域中的各種意義和意識形態的矛盾糾葛,即它們的收編、抵抗、商談、斗爭等關系。而這種文化分析所使用的理論資源相當地復雜,幾乎涉及當代社會理論和批評理論中的各種理論資源,舉凡符號學、結構主義、后結構主義、后現代理論、批判理論、精神分析理論、巴赫金(弗羅希洛夫)、阿爾都塞、葛蘭西和墨菲等人的意識形態理論……都是(通俗)文化研究的主要的理論資源。對于中國學者來說,掌握這些理論需要耗費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對于一些不愿下苦功夫深入研究這些理論的學者來說,遵循便利性原則,使用簡單化了的理論來支撐自己的文化批評不失為一種既省事又出彩的事情。因此,法蘭克福學派的大眾文化范式雖然已經過了它的鼎盛期,但在中國學術界還是具有一定的普及性。第二,不可否認,很多中國知識分子仍然保持著精英的文化價值觀,站在精英文化的立場上審視通俗文化,容易在精英的“我”和通俗的“它”之間劃定一個界限。對于精英文化的捍衛者來說,通俗文化和大眾文化沒有什么根本的區別,也沒有加以區別的必要性。它們都是那種聲色犬馬、時尚粗淺的文化,并不體現人類文明智慧發展的成果,也不是文化發展歷史過程中經過層層選擇之后遺留下來的精華。這些文化并不體現人類永恒的價值觀念和道德原則,相反,它們往往是作為精英文化的對立面而存在的。它們所體現的價值觀念、道德準則和審美趣味都與精英文化這一優越的文化形式相左。更重要的是,它們以迎合世俗的形式占據著人心,精英文化在與其爭奪領地的時候總是處于不利的地位。通常情況下,精英文化的生存發展空間受到了通俗文化的排擠,通俗文化的興盛往往表明精英文化的衰落,伴隨這種衰落,社會及其文化價值準則會走向墮落,社會也會由有序走向無序和混亂。保衛精英文化是傳統知識分子(與有機知識分子有別)的一種天然職責,因此,傳統知識分子一般都會有保衛精英文化、維護人類普世價值的傾向。因此,保持對大眾文化或通俗文化的警惕和批判是無可厚非的,但是只是因為不喜歡通俗文化就全面否定和取消對這些文化進行嚴肅討論和分析,否定從政治、社會而非道德、美學的視角對其加以研究的必要性就不可取了。西方學者的觀點也許是對的:我們既然希望世界變得更加美好,社會變得更加人性,那么就有必要通過知識的介入影響人類政治、經濟、美學等方面的實踐,為此,我們除了發展超越于功利與現實的藝術與美學研究之外,還應該關注人們的日常的生活。因為任何的社會改革實踐都離不開人們的日常生活,所以,了解人們活生生的文化也是進行社會改造的重要一環。并且,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就潛藏著人類解放的動力和種子,從日常文化開始,也許我們知識介入和干預實踐的行動會變得更加有效。
(二)媒介文化:一種新的綜合視角
前面已經談到研究媒介文化的兩種途徑和范式,但是媒介文化研究并非只有這兩條研究途徑,它還有相當多樣的研究途徑。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講,媒介文化研究只是與批判理論和文化研究有共同的交集,但也并不能完全取代。媒介文化將重點放在了“媒介”和“文化”的關系上面,比較突出媒介這一載體形式對于文化的影響。這與文化研究將文化本身視為研究核心還是有所不同的,文化研究并不突出媒介的地位,盡管它也承認媒體文化確實越來越成為我們當代社會中占據主導性地位的文化形式。對于文化研究來說,它將自己的經緯線設定在權力和意識形態的爭奪問題上,以此來搭建自己的框架結構。批判理論和文化研究都具有這樣的特點,比如它們都可以被視為借助于文化中權力與意識形態的分析批判而進行的政治實踐,具有比較強烈的政治訴求。但是媒介文化卻并不一定就必然是以權力和意識形態分析為經緯的,也并不一定關注政治實踐,比如,媒介的技術形態與人類歷史發展的關系問題,或者媒介技術形式與人的文化感覺變化問題,這些并不是批判理論或者文化研究關注的重要問題,但他們卻是這個媒體文化研究關注的重點。另外,英國文化研究的研究思路與媒介(傳播)政治經濟學有很大的不同甚至是矛盾。因此,政治經濟學的研究也不屬于英國文化研究的范疇,但是,媒介政治經濟學也闡發了很多媒介理論,也是媒介文化研究中的重要內容。我們也許應該這樣來看待這個問題:媒介文化研究所要研究的是與媒介(包括傳播)相關的文化現象,這個概念本身并不含有特定的政治哲學意味或者方法論意義,這是個更加中性的概念,甚至具有一定的技術(媒介和傳播技術)的傾向。由于這個原因,那些林林總總的具有特殊理論價值傾向或者社會、技術傾向的研究范式都可以被包括進來。比如社會學、社會理論中的媒介文化研究、媒介生態學范式的媒介文化研究、實用主義的傳播(媒介)文化研究,甚至我們都可以將中國式的媒介文化研究作為一種研究范式加以考察。
這樣,“媒介文化研究”這個中性概念就仿佛成了真正開放性的學術領域,它的寬口徑為容納多元的研究途徑提供了可能,這也保證了該學術領域能夠緊跟時代、與時俱進。不過這樣包羅萬象的框架也有它的缺點,這個缺點就是它只能是一個泛泛而談的名詞(通名),沒有特殊的價值或者理論的內涵(專名),不像“批判理論”或“英國文化研究”這樣的詞語,具有較為特殊、確定的內涵。然而,我倒覺得這種遺憾雖然不可避免,但也不應該過于求全責備,因為不同性質的學術語匯都具有自己的特殊指稱功能,比如,“批判理論”或者“英國文化研究”具有比較明確的理論內涵(它們可以指稱一種研究范型及其理論),但是它們卻不能用來指稱多種研究范式或理論范型?!芭欣碚摗笔且粋€專有名詞,顯然它的指稱范圍不包括“傳媒政治經濟學”(專有名詞),也不涵蓋“媒介環境論”(專有名詞)等。因此,如果要指稱多種研究范型及理論范式共同構成的學術領域的話,那么使用包容性的、理論內涵較為模糊的、執行通名功能的名詞是必要的。當然,我們也要看到,隨著一個概念的使用時間的增加,對于這個概念的理解會出現分化和特殊化,其結果往往是通名會變成專名。因此,媒介文化這一通名很可能在使用過程中被賦予特殊的內涵,如用它來指稱“批判的”或是“技術的”媒介文化研究。這種現象的出現也意味著將包容了多種異質理論范式的零散的學術領域進行新的基礎(如某種哲學或方法)上的再整合化和統一化。一個學術領域經常包含著統一與離散這兩種方向相反的運動和力量,因此,“媒體文化”也會在統一或離散兩個不同的層面得到理解和使用,這都是很合理、很自然的事情。正如前面所說,作為一個相對較為新穎的詞匯,“媒介文化”這一術語的使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其他現存的詞語并不能夠滿足我們的使用要求,無論“大眾文化”還是“通俗文化”還是其他什么別的范式。一方面,它們都會將傳播和媒介作為社會文化研究中的重要主題;另一方面,它們都從自己的理論立場來研究傳播媒介與文化的相互影響關系。因此,它們的視角是特殊的,也是有限的。而要理解人類媒介文化,我們需要更加多元的途徑,或許我們會喜歡、贊同一種理論觀點,或者形成自己的特定理論觀點。但即使是這樣,我們也不應該將我們喜歡或者贊同的,或者是我們自己洞察出的理論觀點視為包治百病的萬能理論。我們必須清楚這些我們喜歡或自己創造的理論,也只不過是對我們的歷史的,或思想的局限性(它是由我們生活于其中的這個社會結構和歷史結構所造成的),以及我們個體經驗的特殊性的另一種形式的反映。人不是上帝,不可能知道什么是終極的答案或者標準,我們不能指望自己成為黑格爾那樣的偏執狂,盡管他的那些真知灼見是人類歷史上真正的天才創造,也是歷史歲月中遺留下來的無價珍寶,但是我們決不能像他那樣偏執地認為人類只需要一種珍寶,或者說世界上只有一種唯一的珍寶。我們不能像他那樣將世界的多元性質抹殺掉,把一個豐富多彩的、充滿了大量未知的不確定性和可能性的世界解釋成單調、乏味的、前途一覽無余的、理性的一元世界?!懊浇槲幕边@一術語最大的好處可能就在于它沒有特別的意識形態上的內涵或者價值上的傾向性,“說明媒體已經拓殖了文化,表明媒體是文化的發行和散播的基本載體……證明我們是生活在一個由媒體主宰了休閑和文化的世界里。因而,媒體文化是當代社會中的文化的主導形式與場所”。[4]
[1] 〔英〕丹尼斯·麥奎爾:《麥奎爾大眾傳播理論》,崔保國、李琨譯,清華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34頁。
[2] 〔英〕丹尼斯·麥奎爾:《麥奎爾大眾傳播理論》,崔保國、李琨譯,清華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37頁。
[3] 〔英〕約翰·斯道雷:《文化理論與通俗文化導論》,楊竹山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8頁。
[4] 〔美〕道格拉斯·凱爾納:《媒體文化:介于現代與后現代之間的文化研究、認同性與政治》,丁寧譯,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6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