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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立憲主義的概念與內涵

立憲主義是一種依憲治國的政治哲學、政治制度和政治生態,它是專制主義的對立物,其產生的依據是基于對人的尊嚴和權利的價值考量,是出于對權力濫用和不可靠性的心理防范和制度規制。所以立憲主義不僅是一種學說、一種制度設計,更是一種生活方式或政治生態。

一、立憲主義的概念

立憲主義或稱憲政,與憲法具有內在的歷史關系和邏輯關系,是憲法產生的歷史前提和理論依據,是憲法所應體現的價值觀念、政治制度及其實現過程的有機統一;憲法則是立憲主義的法的表現形態,是立憲主義發展的法律成果,是立憲主義實施的法律依據和根本保障。就立憲主義的結構而言,它是由立憲主義價值觀、立憲主義制度、立憲主義實踐過程三個不同層級的內容構成的完整體系。其中,立憲主義價值觀集中反映了近代資產階級首先提出的人權至上的政治理念,并通過控制公共性、強制性權力的制度安排和程序設計,保障人的尊嚴和權利,實現人的自由和幸福,它是對傳統的國權至上理念的顛覆和矯正;立憲主義制度是控制政府權力、保障人權的價值理念的憲法化或法制化,為立憲主義的實施提供載體和組織程序上的保障;立憲主義實踐則是在立憲主義精神和原則指引下,公民通過公共參與,實現對公共權力的控制,公共權力依據憲法化的人民意志進行運作,以實現立憲主義價值目標的過程。近代立憲主義產生以來,西方國家普遍實行分權制,資產階級通過分權制,有效地控制了國家權力,避免了個人或少數人專權。在立憲主義條件下,資產階級人權和政治參與權得到充分保障,而普通民眾的人權并不能得到有效保障,更不能在政治上與資產階級分享國家權力,這也正是有人把立憲主義歸結于西方立憲主義、資產階級立憲主義或資本主義的原因。

由于立憲主義和憲法有著不可分割的內在聯系,在探討立憲主義內涵之前,首先應該明確憲法概念。關于憲法概念,學術界存在實證定義法和規范定義法兩種不同認識路徑。這兩種不同的認識路徑,既是學術界從不同角度觀察憲法問題的反映,也是立憲主義理想與政治現實互相博弈的表現。一些從立憲主義實踐經驗出發,主張規范憲法定義的學者,注重對現實憲法的描述,以實證的方法研究憲法,突出了憲法的價值功能。1978年,荷蘭學者馬爾塞和唐在對157部成文憲法進行比較研究時,依據各國憲法所具有的共同特征,對憲法進行定義,指出各國憲法都有以下特征:第一,憲法是國家資格的證書,是國家主權獨立和民眾政治成熟的標志;第二,憲法是政權合法性的依據;第三,憲法是建設政府的工具,載明政府的組織機構、活動范圍和相應權力;第四,憲法是根本法,具有至上性,是其他法律的依據,其修改機關或修改程序不同于普通法律[1]

國內學者徐秀義、韓大元通過比較美、法、英等國學術界關于憲法的定義,發現它們具有三個相同點:一是都從法律特征上揭示憲法的特點,二是強調憲法在權力運行中的調整功能,三是從廣義上確定憲法內涵。比如,美國憲法學界認為,“憲法是治理國家的根本法和基本原則的總體,憲法規定政府體制、政府及其各部門和官員的一般職能和權限,以及如何行使這些職權;憲法是整個國家的法律安排,并且既有公認的慣例,也有未經法律規定的習慣”。法國憲法學界對憲法的定義是,憲法規定一個國家的一整套政治制度,從狹義上講,它是在一定的莊嚴隆重的形式條件下制定的一項法律,專門用來規定一個國家的政治制度及其職能。[2]英國學者對憲法的定義頗為典型,詹寧斯認為,憲法是“規定政府的主要機構的組成、權力和運作方式的規則以及政府機構與公民之間關系的一般原則的文件”[3]。《牛津法律大辭典》指出:“憲法,指某一特定政治社會政府的基本政治和法律結構,解決諸如國家首腦、立法、行政和司法機構,它們的構成權力及關系之類的事項。每個國家都有憲法,因為每個國家都是依據某些原則和規則進行運轉的。”[4]

亞洲一些國家也有與歐美學術界持相同觀點的學者。日本學者鈴木安藏指出:“憲法是國家根本法,但國家的根本法并不馬上形成為憲法。只有在被支配階級參與并控制國家權力的時候和地方,國家根本法才變為憲法。從這種意義上講,憲法就是以法律確認政治支配的參加權,是一種階級的契約。”[5]對憲法的這種規范解釋,否定了被支配階級在憲法調整的政治關系中的被動性,對于政治平等和構建和諧社會的關系頗具卓識。由于受德國的法律實證主義思潮影響,韓國早期憲法學者認為:“憲法一詞中含有實質意義和形式意義的因素,實質意義的憲法是指規定國家政體的規則”[6]。中國《憲法學辭書》對憲法一詞的解釋是:“憲法是國家的根本大法。在國家整個法律體系中,它居于至高無上的地位,具有最高的法律權威和效力,是其他一切普通法的立法依據。”[7]

以上關于憲法的實證定義法,主要表現為經驗描述,反映了憲法產生以來的立憲主義實踐經驗,在憲法發展史上,屬于近代憲法觀念。這種定義的最大缺失,在于取消了憲法所應承載的立憲主義價值觀念。這種實證主義的憲法定義,模糊了立憲主義的確切含義,帶來憲法可以為各式各樣的政體和政治觀念服務的后果。

與實證定義法有所不同,憲法的規范定義法從立憲主義價值出發,注重對憲法所應體現的價值的研究,強調立憲主義價值目標的實現,這種定義的視角實質上是對憲法本質的立憲主義的解釋,有利于克服實證主義方法關于憲法定義的價值缺失。

憲法概念的規范定義法,特別強調憲法關于制約政府強制性權力與保障人權的屬性和價值,給予人民主權和公民選擇權以憲法產生以來從未有過的觀照。據此,現代東西方國家的憲法學者,更加重視對于立憲主義起因和價值的研究,而不是局限于對憲政歷史的事實描述,如現代西方學者“用‘立憲主義’來指代國家的強制性權力受到了約束這種觀念”,就是說,對于憲法的解讀必須堅持其固有的立憲主義精神,而“立憲主義都有一個根本的性質:它是對政府的法律制約……真正的立憲主義的本質中最固定和最持久的東西仍然與其肇端時幾乎一模一樣,即通過法律限制政府”[8]。美國學者薩托利也持有這樣的觀點:憲法“意味著一個基本法,或者一系列基本的原則以及一組相互之間聯系緊密的制度安排,它可以制約絕對權力并保障‘有限政府’”[9]。韓國現代學者認為,“憲法是規定國家統治體制與國民基本權保障的國家的基本法”[10]。中國多數學者受憲法的立憲主義價值論的影響,也認為應該從規定國家體制和政權組織,保障公民權利的角度規范憲法定義。對憲法定義的規范研究方法,將觸角伸向了立憲主義的本原和實質,使憲法和立憲主義實現了契合,體現了憲政民主的現代憲法精神。

立憲主義概念的定義與憲法理論的發展密不可分,被認為第一次在現代意義上將憲法和立憲主義作為政府合法性淵源的代表人物是潘恩,他在《人權論》中指出:“憲法是一樣先于政府的東西,而政府只是憲法的產物”;“憲法不是政府的產物,而是人民創造政府的產物。沒有憲法的政府,權力就沒有正當性”[11]。現代憲政學者提出了立憲主義標準問題,認為只有符合立憲主義標準,就是說能有效地制約政府權力,保障個人基本權利的憲法,才是真正的憲法[12]。由此引申出了立憲主義的定義及其內涵的界定問題。

薩托利對立憲主義的定義是:有一部稱為憲法的高級法(成文或不成文),有司法審查制度,有獻身于法律推理的獨立法官組成的獨立法院,有法律正當程序及制定法律時必須遵循約束程序以有效控制單純的愿望[13]。韓國學者權寧星認為:“立憲主義是依據保障人權、確立權力分立的憲法而進行統治的政治原理”。參照國外學者的定義,國內學者將立憲主義定義為“一種限制國家權力、保護人權的一種思想或政治哲學”,或“依憲法治理國家的一種原理”[14]。立憲主義的特點更加“注重制憲過程的指導原理(經濟、社會和文化背景)和政治權力運行中憲法原理(不僅僅是憲法規范的實現)的運用”[15]。所以,在一定程度上立憲主義就是運行中的憲法和實踐中的憲制。

二、立憲主義的內涵

立憲主義的表現形式在不同歷史時期、不同民族國家存在著很多差異,但反映立憲主義本質和普遍價值的要素,即基本內含是相同的。國外學者特別告誡人們,為防止權力濫用和侵犯人權,立憲主義有必要轉化為以下制度形態:①根據憲法建立的政府;②權力分立;③人民主權和民主政府;④憲法的司法審查;⑤司法獨立;⑥政府必須服從人權法案;⑦控制警察行為;⑧平民控制軍隊;⑨政府無權或只有在非常有限和嚴格界定的情況下,才有權停止一部分或全部憲法的適用。[16]

受國外立憲主義價值觀念的影響,國內學者認為,立憲主義應包括以下內容:

(一)憲法正當性原則。立憲主義是憲法精神實現的指導原理和動態過程,其價值由憲法的正當性決定,同時是憲法內容的科學性和完備形式立憲主義的前提。如果憲法本身缺乏正當基礎,立憲主義價值必然遭到扭曲。

(二)法治原則。法治原則體現為依法治國,與以人治為核心的專制政治根本對立,是立憲主義國家的顯著特征。在法治國家,不僅公民要遵守法律,政府更要遵守法律,而且政府信守法律和依法行政是公民守法的先決條件。否則,即使在一個有成文憲法和法律體系完備的國家,也難以保證權力公正運行和實現社會公正,不可能真正實現立憲主義價值,這已為世界憲政發展史所反復證明。

(三)權力制約原則。在人類政治生活中,專制政治是導致濫用權力和政治腐敗的最大根源。所以,為了有效地防止濫用權力,法治國家的憲法都規定了限制權力的規則,設計了權力分立及其相互制約的政治制度,而立憲主義正是依據這些規則和制度治理國家的政治原理。

(四)尊重和保障人權原則。保障人權是近代以來憲法的核心內容,也是立憲主義追求的基本目標。現代各國憲法中,人權價值得到了普遍確認,并構成了現代立憲主義的現實基礎。

(五)憲法法典化。以憲法為載體的立憲主義,在形式上要求憲法的法典化,即不僅在實質上貫徹立憲主義原理,而且在形式上表現立憲主義原理[17]

國內外學者在立憲主義的定義和內涵界定上出現的意見分歧,固然與學者們的立場、觀點和認識有關,但導致分歧的最重要原因,是由于受憲政進程和憲政關系變化發展的制約,對于立憲主義概念的客觀完整定義,應該立足于立憲主義價值的實現基礎及條件的解釋上,應從立憲主義的本原、目的性和發展過程三個不同層面著眼,把立憲的目的和憲法實現過程統一起來,使憲法的內容規范、形式規范和價值規范統一起來,從而實現憲法以根本法的形式規制國家權力、保障公民權利的目的。

從立體的角度審視立憲主義,很顯然,它是由立憲主義的理論形態、實踐形態和制度形態構成的有機統一體。其中,立憲主義理論引領和指導立憲主義實踐及其制度建設;立憲主義實踐是立憲主義理論的來源和基礎,并且踐行和發展立憲主義理論;立憲主義制度是通過立憲主義理論指導立憲主義實踐,并將立憲主義理論規范化、制度化和程序化。進一步講,立憲主義實踐是立憲主義理論和立憲主義制度的橋梁或中介;立憲主義制度是立憲主義理論和實踐的載體或平臺,立憲主義制度的發展和完善,要求立憲主義理論不斷創新,要求立憲主義實踐不斷深化和規范。究其本質而言,立憲主義是一種控權理論和控權體制。

作為一種理論體系和制度體系,立憲主義是由近代資產階級思想家首先創立的,自由主義傳統和社會契約論是其主要的理論基礎,自由民主是其所要求貫徹的基本原則,把國家權力分為立法權、行政權和司法權三個部分是其基本的政治形態。分權的目的是依法保障三權分立體制有序高效運行,最終實現資產階級統治的長期性和穩定性。這一理論及其制度,是資產階級思想家為了避免封建集權專制下普遍存在的權力濫用、權力腐敗、侵害人權、社會動蕩、政權無序更迭、財富不斷遭到毀滅的歷史經驗而創立的。在當時的條件下,創立這一理論和倡導三權分立,是想以一種更理想的國家形態或政府形式取代封建國家政權,構建適應本國經濟、社會和政治現實以及人民企盼安全、生活幸福的國家形態,在當時滿足了資產階級維護自身利益及其政治統治的需要。

但是,近代思想家并未掩飾立憲主義維護資產階級權利、保障資產階級權力合理有效運轉的階級實質,也未企圖創立一種普世的政府模式和價值觀念,立憲主義之所以在實踐中被賦予了人類共同的價值理念,應從人類政治文明的共同屬性或普遍性當中去尋找。而在當時倒不乏關于各國政體、法律必然存在差異,并將這種差異同國情、民情、宗教、風俗、習慣聯系起來予以考量的思想家。孟德斯鳩在《論法的精神》一書中不惜筆墨,用大量篇幅論述了這種觀點。盧梭則直言“沒有一種政府形式適宜于一切國家”,并引用孟德斯鳩的觀點——“自由并不是任何氣候之下的產物,所以也不是任何民族都力所能及的”“國君制只適宜于富饒的國家;貴族制只適宜于財富和版圖都適中的國家;民主制只適宜于小而貧困的國家”[18]。這些論點雖然不免機械、呆板、絕對化和形式化,甚至把復雜的問題簡單化了,忽略了政體問題的要害,但他們在思索政體問題時,至少考慮到了國情因素,這一點應該是務實的。

當然,近代西方立憲主義的實質,絕非要求由所有人民控制國家政權,而是由資產階級掌控和壟斷政權,因為在政治上歷來的贏家只能是那些擁有財富資源供其支配,并有能力和條件組織社會力量,爭取政權的強勢階級及其代表人物,而在政權體系中居于核心地位并享有最高決策權的人,更是那些擁有巨額財富或能影響社會、知名度較高的公眾人物。這樣的人物只能是為數不多的商界、產業界、政界、知識界的精英和社會名流。依據贏者通吃原則,資產階級思想家創立三權分立學說、設計三權分立體制,自然要符合資產階級的利益和意志,其實際運行結果也必須能夠首先實現資產階級所追求的目標,因為即使在有條件實行普選制民主的前提下,也只有有產者或其代理人才可能當政,更何況近代西方國家的公民選舉權是附加了法律上的財產、年齡、性別、種族、居住年限等條件限制的。因此,只有上述少數人才能真正成為國家政權的享有者和實際操控者。所以,如果說西方分權制衡理論的創立者和設計者,是在為有錢人當政量體裁衣的話,那么,這更符合近代及其以后西方民主政治進程的實際,至少西方人走過的民主之路就是這樣:首先實行資產階級憲政,在少數有錢人當中實行民主,保障少數人的特權,推進國家政治、經濟和社會生活的法治化,然后才在社會矛盾尖銳化的壓力下,被迫一步一步地由少數人的民主向多數人開放權力。但近代以來,公民的平等權和民主參與權問題不僅在形式上,而且在實際上都是沒有解決的。所以,西方資產階級不可能真正建立起具有普適性的憲政、人權、法治和民主相統一的政權體制。17—19世紀西方國家的憲政、人權和法治實踐,是在資產階級立憲主義指導下,首先實現了資產階級當政,建立了資產階級民主法制,實現了資產階級特權;到19世紀末20世紀初,才以英美普選權的確立為標志,西方國家先后實現了由近代立憲主義向現代立憲主義的轉型,但資產階級在國家政權中的核心地位或壟斷地位始終沒有改變。

以三權分立、權力制衡為模式和制度保障的西方立憲主義,是商品經濟發展的產物,是資產階級反對封建專制、實行資產階級民主、維護資產階級統治的經驗總結。這一理論的實質是將資產階級意志上升為國家意志,通過國家根本法的形式,實施對國家和社會的治理。西方立憲主義的優越性,在于以資本主義法治取代封建主義人治,依據明確的、穩定的法尤其是憲法實施統治,增強人們對國家行為、社會行為過程的了解和自身行為后果的預見性,克服人治的盲目性和隨意性,一定程度上抑制權力擴張和權力腐敗,對于引導國家經濟生活、政治生活和社會生活,形成有利于資產階級長期統治的政治關系和社會關系,具有深遠的政治影響和法律意義。

對于世界非西方國家來說,由于各國民主政治實踐的特殊性和復雜性,西方立憲主義及其經驗和制度模式,自然不能照搬照抄,甚至包括西方其他國家在內,也不能照搬英美憲政模式,而且權力制約的具體形式可以隨著民主政治進程中的新問題和新情況的不斷出現而經常變化,但作為一項基本原則,對于任何國家來說,權力制約是不可缺少的。古今中外,凡權力不受制約或不受監督的時候,必然導致權力腐敗。政府是否清明廉潔,與社會形態的關系不是絕對的,即使在封建時代也有政府和官吏清廉的個案,但與政府形態、與是否建立健全嚴格有效的權力監督制度、與是否實行公平正義的法的統治,則有著密切的關系。因為在人治條件下,政治清明是完全建立在個人德性和個人能力之上的。人治的弊端,一是無法保證所有當政者都具有高尚的德性和高超的治國能力,二是缺乏對權力的有效監督。相比之下,法治是更好的政治生態,它可以抵制個人好惡和偏私,減少貪官庸吏當政的機會,使國家權力受到有效地制約或監督。法治國家的經驗表明,從權力配置、權力結構及權力運行機制上建立公正、科學有效的法治化的制約監督制度,是防止權力腐敗的有效途徑。

三、立憲主義的價值

價值是事物的客觀有用性與人的主觀需求的統一。由于人的需求的多樣性,價值也是多元的。價值多元取決于事物的本質、功能、特征的奇特性和人的需求的多樣性,并為人的價值判斷、價值選擇提供客觀依據和可能性。價值多元是價值體系理論的基本范疇,價值體系則是由價值目標、價值功能和價值手段等元素構成的矛盾統一體。價值目標、價值功能和價值手段分別處于價值結構的不同層次。其中,價值目標處于價值結構的最高端,體現人類追求美好事物的目的性;價值功能是事物所具有的實現價值目標的效能,即事物的有用性;價值手段是價值功能的具體體現,是實現價值目標的具體方法和措施,三者密切相連,共同構成事物的價值體系。價值目標、價值功能和價值手段相互滲透,相互交叉,相互轉化,具有重合性和客觀性。價值判斷和價值選擇是基于事物的性質和功能作出的評價和取舍,它們更多地受到人的自身需求和主觀因素的影響,因此,具有主觀性和相對性。比如,在政治領域,就自身而言,民主和法治既表現為價值目標,又表現為價值手段。從政治事物的關聯性來講,民主和法治是人們追求的價值目標;從民主和法治促進、保障人權的功能角度而言,它們又是價值手段。從價值屬性來看,任何價值都具有兩重性,是共性和個性、抽象性和具體性、普遍性和特殊性、客觀性和主觀性的統一,由此決定了事物的矛盾統一體的特點。

立憲主義價值是由立憲主義價值目標、價值功能和價值手段構成的。其中,價值目標或目的性價值,是其指保障人權、規制權力、維護社會公平正義的目的和宗旨,目的性價值反映立憲主義價值的共性或普遍性原則,是體現立憲主義本質和特征的價值元素。不以保障人權為價值訴求的立憲主義,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立憲主義。立憲主義價值功能也可稱為立憲主義的功能性價值,指立憲主義限制王權或政府權力的功效和能力,不具有限制權力功能的立憲主義,也不能真正保障人權。立憲主義的價值手段是實現立憲主義價值目標的方式、方法和措施,價值手段是由價值目標決定的,但手段具有多樣性,不是唯一的。作為目的性價值或價值目標,對于立憲主義而言,保障人權具有唯一性和不可選擇性,是各種類型的立憲主義必須具備、不可缺少、帶有普遍性的根本原則;作為功能性價值和價值手段,立憲主義又具有多樣性和可選擇性,如民主、法治、秩序等要素,是立憲主義價值結構中處于人權終極目標之下的第二層級的價值,它們以立憲主義價值功能或價值手段的形態出現,其形式和實施路徑因時因地而異,具有可選擇性,但其作為精神、意識和制度又是實現立憲主義目標的必要條件,是保障人權不可或缺的基本制度和體制機制,其功能是為實現人權提供精神支持和制度保障。立憲主義功能性價值的可選擇性,決定立憲主義模式的多樣化。當然,立憲主義價值作為一個完整體系,各要素之間的關系是辯證統一的。在構建立憲主義體系過程中,只有科學合理地設計、安排各構成要素之間的關系,才能在價值目標上保持國家和社會的和諧一致。

對于立憲主義價值,應該從全球性、區域性、歷史性和階級性等多維度進行審視和分析。立憲主義雖然首先產生于西方,但立憲主義所內含的民主、法治和人權等元素并不是西方的專利。剝去資產階級立憲主義國家的民主、人權的階級特性,從一般意義上來看,立憲主義關于限制權力、保障人權的基本原則,是其產生以來的任何時代和任何國家都需要的,這也正是非資產階級立憲主義國家,可以借鑒資產階級立憲主義國家政治經驗的理由。

從世界各國不同歷史時期的民主政治實踐來看,民主政治產生的基礎、階級屬性和具體要求存在著較大差異,作為反映民主政治發展要求和規范國家生活的立憲主義政治哲學,在不同歷史時期的立憲主義國家也表現出不同的特征,否則,它就不能適應不同歷史階段、不同國家民主形式多樣化的要求。

從立憲主義在西方產生和發展的歷史經驗來看,西方國家對于立憲主義的運用及由此形成的具體模式和制度規范也存在一定差異,立憲主義模式和具體制度、具體規范的差異性,是由西方國家的歷史傳統、政治文化和民族精神等因素的差異性造成的,具體到近代以來非西方國家,將立憲主義原理運用到本國而產生和形成的新的政治模式和具體制度規范,與西方立憲主義國家之間則有著更大差異,這正是立憲主義國家的政治經驗不能照搬照抄的具體反映。

對于立憲主義價值的認識和評判,應該從不同場景、不同視角進行把握,以避免放大其價值體系中的普遍性元素,造成盲目推崇外國政治模式,即一方面應該基于本國立場和本國人民的主體地位,并根據本國實際需要和具體條件,理性地借鑒西方國家的政治文明和成功經驗;另一方面,又應該站在全球和發展的立場上,即基于人類的共同屬性及政治文明發展的一般規律,去審視發達國家的政治文明包括憲政文明,避免自我封閉和盲目排外。所以可以認為,立憲主義價值體系中適用于近代以來世界各國的民主、法治和人權發展要求的因素,盡管這些因素在特定國家具有不可掩蓋的實質上的階級屬性,而在形式上則表現出普遍性的價值元素,其普遍意義是由民主政治所追求的共同價值目標決定的;立憲主義價值體系中只適用于具體歷史時期和特定國家的因素,反映了特定時期和特定國家的政治實踐的特殊性,是為特定的政權或特定階級服務的,如不同階級掌控的政治權力和特定的政治制度,體現了不同國家的性質及其政治形態的階級屬性,它們是立憲主義價值元素的特殊性的反映。總之,立憲主義價值體系中的普遍性元素和特殊性元素,是共性和個性的關系,它們在不同國家和各個國家的不同歷史時期具有不同的意義和不同的表現形式。

由于立憲主義價值的普遍性元素是由人類政治文明發展的共同訴求決定的,特殊性元素則是由不同國家、不同民族、不同階級的具體訴求決定的,所以,立憲主義產生以來并沒有形成一種固定的模式,不同國家的政治傳統、不同民族文化的多樣化,決定了立憲主義模式的多樣化或立憲主義價值選擇的多樣性。就推動人類政治文明進步而言,只有把立憲主義價值的普遍性元素和本國具體國情的特殊需要結合起來,才能將其普遍性元素在本國政治實踐中轉化為現實。現代學者在分析立憲主義不同屬性的時候,運用實證研究方法,將立憲主義分為古代立憲主義、中世紀立憲主義、近代立憲主義和現代立憲主義等范疇,依據階級分析方法,將立憲主義分為資產階級立憲主義和社會主義立憲主義范疇;按照區域劃分方法,將立憲主義分為西方立憲主義、亞洲立憲主義、拉丁美洲立憲主義、非洲立憲主義等范疇,甚至對每個洲不同文化背景和歷史傳統下的立憲主義作了更具體的劃分。這種劃分的目的在于說明立憲主義的多樣性,尤其為了說明立憲主義雖然產生于西方,但西方立憲主義不是唯一模式,非西方國家可以根據本國實際,選擇符合自己國情的政治發展道路,但不能照搬西方立憲主義經驗。這種立意具有合理性,在客觀上凸顯了立憲主義價值在不同文化背景下的特殊性,對于克服非西方國家或落后國家盲目抄襲外國憲政經驗具有積極意義。當然,如果過分強調不同文化屬性對立憲主義價值的特殊性元素的選擇,也容易強化人們在認知立憲主義價值的特殊性元素的同時,忽視立憲主義政治的實質意義,從而出現立憲主義形式掩蓋下的各種非立憲主義的集權專制或弄權舞弊。

為了明確立憲主義的屬性,有必要從哲學或歷史的視角對立憲主義進行辯證的和歷史的考察。由于經濟、政治、文化、社會、歷史和地理等多種因素的綜合影響,立憲主義首先產生于西方,尤其產生于近代的英國。從立憲主義的發展歷程來看,古希臘和古羅馬只是在原始的民主生活中,孕育了立憲主義的一些元素或胚胎,在中世紀的西歐特別是英國,立憲主義也僅僅處于萌芽狀態。所以,我們雖然使用了古代立憲主義和中世紀立憲主義概念,但這只不過是為了與近現代立憲主義加以區分,其實,古代和中世紀立憲主義是不能與近現代立憲主義同日而語的。因為只是到了近代,真正意義上的立憲主義才產生,并且逐步形成了完整的理論形態和制度形態。立憲主義由萌芽、產生到形成的漫長過程,恰恰是立憲主義的歷史邏輯和理論邏輯辯證統一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立憲主義在近代以前的演進是在西方境域內進行的,在區域上,它確實不具有任何普遍意義,但在立憲主義被近代資產階級確立為治國理政的政治哲學以后,尤其在工業革命之后,伴隨著西方資本主義在全世界的擴張,西方殖民者在掠奪殖民地人民的同時,資產階級憲政文明幾乎在全世界各個角落得到了傳播,并在個別非西方國家獲得移植。立憲主義在政治形態上取得了優勢地位,它和帝國主義霸權結合在一起,在意識形態上壟斷了世界話語權,這對于當時仍然處于封建君主專制或奴隸主貴族統治下的非西方世界而言,實際上起到了加速專制主義政治結構解體的作用。

從世界的視角來看,西方國家作為國際社會的成員,它們的憲政文明是人類政治文明的組成部分。在政治文明發展史上,西方國家走在了非西方國家前面,各種非憲政或專制形態的非西方國家則落在了后面。就是說,在世界歷史長河中,西方人較早終結了封建統治的歷史,在他們盡享資本主義憲政文明成果的時候,尚未走出封建政治藩籬的非西方國家,仍然受著封建主義或其殘余勢力的困擾和吞食,甚至仍然在封建主義或神權主義網羅中迷茫地緩慢地爬行著。而立憲主義則給這些國家帶來了如何走向未來的啟示,似乎向世界昭示了人類政治文明的發展目標,因為民主、人權和法治對人類所具有的吸引力,生命、自由、財產和安全對于人的生存和繁衍所具有的共同訴求,是近代以來人類共同的話題。這些被看做人權的價值決不是西方經濟、政治、文化、社會、歷史條件和地理環境下所獨有的,不是唯獨西方人樂于享有而非西方人不需要的。這些被稱為人權和現代文明的價值理念告訴人們:人權、民主和法治不應該成為某些國家或社會成員獨有的價值原則,它們也是不同社會、不同習俗和不同文化傳統的世界各國人民所向往的,是人類的共同理想。當然,不同于西方文化背景下的國家在構建自己的政治理念和政治制度過程中,可以借鑒或揚棄西方政治文明中的某些元素,也可以建構適合本國歷史傳統和民族文化的有特色的制度模式,但如果不講人權、民主和法治,它們就將被世界歷史潮流所淘汰,這些國家只能在專制主義和人治主義藩籬中求取生存,而不可能真正進行以改善人權狀況、增加人民福祉為訴求的民主法治建設。

誠然,我們可以肯認立憲主義內含著人來共同追求的價值元素,反對以強調本國“特色”為由,忽視對人權的保障或故意拖延民主法治進程,但這絕不等于不顧本國具體歷史條件和民族文化傳統的制約,而抹煞人權、民主和法治在不同國家的特殊價值。既然立憲主義價值是普遍性元素和特殊性元素的結合,那么,強調其中的任何一個方面,而否定另一個方面,強調其中的一項價值元素而否定其他多項價值元素,或強調其形式價值而否定其實質價值,都無益于本國人權建設和民主法治建設。立憲主義價值特殊性的立意在于:西方國家與非西方國家在經濟、政治、文化、社會、歷史條件和地理環境等方面存在差異,處于構建民主政治過程中的非西方國家,不應該、也不可能照搬西方立憲主義政治模式,即使需要借鑒、吸收西方立憲主義國家的政治經驗,也應服從本國社會實際和政治實際,因為不同國家的客觀歷史環境和政治發展進程,決定了對國家權力的制約途徑和具體方式、對人權內含的理解及其實現程序的設定必然與其他國家有所不同。實際上,西方立憲主義本身就是一個界限模糊的概念,因為西方在地理環境尤其在地緣政治上主要指西歐和美國,但西歐與美國甚至西歐各國之間的文化本身也存在差異,而且英、法、美、德等主要西方國家的政治模式,沒有任何一個國家與另一個國家完全相同。比如,作為立憲主義母國的英國,實行的是議會民主制,議會是國家主權所在地;美國強調三權分立,以權力制衡為特色;法國立憲主義形成于自下而上的政治變革,強調人民主權,始終貫徹議會主義原理,凸顯了法國近代政治的激進特色;德國實行二元制君主國模式,或稱為“外見的立憲主義”[19]。由此可見,同屬于西方立憲主義國家的英、法、美、德,由于各自特殊的歷史條件、民族文化、政治傳統和地理環境,導致在立憲主義模式的構建上采取了適合自己國情的特殊形式,在立憲主義價值選擇上各有所重。

與西方國家相比,非西方國家一般經歷了更加漫長的專制主義統治,或專制主義與殖民主義的雙重統治。專制主義對非西方國家人民精神上的長期摧殘,殖民主義對殖民地國家人民的長期蹂躪,導致這些國家的人民失去自由和個體意識,養成對家族、宗族或部落群體的依賴性,因此,較西方人的群體意識、集體意識更加強烈,對國家或政府權力的運作及訴愿,不像西方政治文化那樣強調限權,而是強調政府的政治責任和道德義務,希望通過國家權力的合理配置和有效運作,實現保護自身利益的目的。這種政治理念和文化意識,導致西方政治經驗被引進非西方國家后發生了許多變化。所謂非西方國家的立憲主義,實際上表現為西方政治經驗與非西方國家的民主政治相結合,而形成的不同于西方立憲政治的新的政治哲學形態,或者說,這些國家的政治形態根本上就算不上立憲主義。

從西方立憲主義傳入中國,到近代中國發生不同階級和政治集團主導的立憲運動、國會運動,在這個漫長的過程中,經過立憲思想家們的思考和探討,在主張實行立憲主義的政治集團的推動下,形成了反映中國政治特征和文化傳統的中國式的近代立憲道路雛形。近代中國立憲實踐在學理上和憲法文本上表現出不完全一致的價值取向,學理上的立憲政治更加注重對權力關系的規范,尤其強調對人權的保護和對政府權力的約束;文本上的立憲政治更鮮明地表現出對統治權力的確認和對政治秩序的維護,憲法工具主義色彩較濃,這種區別實際上反映了憲法學者和政治家們在立憲實踐中的不同的價值取向,反映了中國傳統政治和社會現實的深刻矛盾。當然,近代中國立憲運動的圖景,是由清末立憲派、南京臨時政府、北洋政府、國民政府、中國共產黨等眾多政治實體領導的立憲以及資產階級學者,或依附于不同政權的政治思想家們的立憲活動構成的,這些不同的政治實體和個人對立憲政治價值的確認和選擇,是在外來文化刺激下的中國特殊社會環境、文化傳統和政治背景下進行的,它們除了程度不同地吸納立憲主義的一般價值因素之外,更多地折射出各自代表的階級利益和價值觀上的分歧,換言之,近代中國立憲政治實踐,是近代世界民主政治潮流的一個組成部分,它既反映了立憲政治的一般特征,也具有一般立憲政治所不具有的中國元素或中國特色。

[1] 劉守剛:《西方立憲主義的歷史基礎》,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6頁。

[2] 徐秀義、韓大元主編:《現代憲法學基本原理》,北京: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14頁。

[3] 〔英〕W.lvor.詹寧斯:《法與憲法》,龔祥瑞、侯健譯,北京:三聯書店1997年版,第24頁。

[4] 《牛津法律大辭典》,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1988年版,第201頁。

[5] 徐秀義、韓大元主編:《現代憲法學基本原理》,北京: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16頁。

[6] 同上書,第17頁。

[7] 姜士林等主編:《憲法學辭書》,北京:當代世界出版社1997年版,第1頁。

[8] 〔美〕斯科特·戈登:《控制國家——從古代雅典到今天的憲政史》,應奇等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5頁。

[9] 〔美〕薩托利:《憲政疏議》,載《市場邏輯與國家觀念》,北京:三聯書店1995年版,第331頁。

[10] 徐秀義、韓大元主編:《現代憲法學基本原理》,北京: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17頁。

[11] 〔英〕托馬斯·潘恩:《潘恩選集》,馬清槐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年版,第146、250頁。

[12] 〔美〕薩托利:《憲政疏議》,載《市場邏輯與國家觀念》,北京:三聯書店1995年版。

[13] 劉守剛:《西方立憲主義的歷史基礎》,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45頁。

[14] 徐秀義、韓大元主編:《現代憲法學基本原理》,北京: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44、47頁。

[15] 韓大元:《亞洲立憲主義研究》,北京: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13頁。

[16] 劉守剛:《西方立憲主義的歷史基礎》,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46頁。

[17] 徐秀義、韓大元主編:《現代憲法學基本原理》,北京: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47—49頁。

[18] 〔法〕盧梭:《社會契約論》,何兆武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0年版,第103—105頁。

[19] 韓大元:《亞洲立憲主義研究》,北京: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1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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