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悖論研究
- 陳波
- 2549字
- 2020-09-24 13:43:25
第五節
關于哲學研究的方法論反省
如上所述的關于模糊性的研究,以及當代中國的哲學研究現狀,引發了我本人關于下述問題的反思:在中國,應該如何從事哲學研究?中國哲學家是否應該借鑒西方哲學家的做法?如何借鑒?等等。我由此引出的教訓是:至少在我本人以后的哲學研究中,應該像一部分西方分析哲學家那樣,抓住一些具體的關鍵性論題,將它們置于一個寬廣的學術背景之中,在充分理解他人工作的基礎上,運用現代邏輯等技術性工具,做原創性的哲學思考和論證,與學界同仁展開深入的有效率的對話,由此參與到哲學的當代建構中去。
一、抓住具體的關鍵性論題
在某學術刊物舉辦的一次座談會上,我曾簡短談到,中國哲學家習慣于宏大敘事:選大題目,做大文章,說大話。例如,一篇論文的題目可以是:“社會建設:西方理論與中國經驗”,“論歷史唯物主義的當代形態”,等等,甚至是“哲學的未來,人類的未來”。如何在一篇1萬多字的文章內,就對如此宏大的題目說出一些有意思的思想,并對之提供可供學界同仁做批判性審查的詳實論證,還提供可供進一步追溯的學術資料來源?我曾經談到,優秀的西方分析哲學家的做法通常相反,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研究領域和課題相對集中、專門而具體,甚至可以說有點狹窄。他們在其個人主頁和所出版的個人著作中,在介紹自己時都會列出目前的研究課題和研究興趣,例如菲爾德的最近興趣包括客觀性和不確定性,先天知識,因果性,語義悖論和集合論悖論等。斯柯特·索姆斯(我在牛津聽過他的一次出色講演),其研究興趣包括真理,模糊性,指稱,意義,命題和命題態度,語義學和語用學的關系,關于自然語言的語言學理論的性質等;新近又對法律和語言、日常生活中的哲學問題,分析哲學的未來等等感興趣。這些學者所具有的寬廣的知識視野和扎實的知識基礎,使得他們有很好的學術眼光和學術實力;他們所選擇的具體而專門的研究課題,使得他們能夠進行深入的研究,而不是停留在一般性的泛泛而談。”[1]本文所討論的模糊性雖然是一個很窄的題目,自從1970年代以來,卻吸引了許多西方哲學家、邏輯學家、語言哲學家、法學家等等的注意,有來自不同領域的一流學者投身對它的研究之中,提出了多種不同的理論,研究者相互之間還展開對話、論戰和交鋒,使之成為一個持續的研究熱點。
二、置于寬廣的學術背景之中
在選擇研究課題時,僅僅著眼小而窄是不夠的。如果我們所選擇的問題盡管小而窄,但它卻是一個孤立的問題,一個死問題,與當代學術的前后左右都沒有多少關聯,那么,無論你付出多少努力,你的研究很可能將無功而返,至少不會受到學界的廣泛注意,不會造成很大的反響。在選擇小而窄的研究課題時,我們還必須把它們置于一個廣大的學術背景之中,與許多不同的領域、方面、傳統、背景關聯起來,于是,對它們的研究才會左右逢源,且變得十分關鍵,甚至有“牽一發而動全身”的效果。具體就“模糊性”而言,它首先牽涉到二值原則是否成立的問題,這個問題又進一步牽涉到經典邏輯和經典語義學是否成立的問題,而目前的認識論理論大多建立在經典的語義學和邏輯的基礎之上,故模糊性問題又與許多認識論問題相關聯。并且,該問題還牽涉到形而上學領域:模糊性究竟是源自客觀事物,還是源自于我們的語言或認知能力?由于模糊性在自然語言中無處不在,因而在研究自然語言的語義學和語用學時必定會碰到模糊性問題,如在法學、美學、計算機科學等領域中都會遇到這一類問題……正因如此,像“模糊性”這樣小而具體的研究課題,才會把許多領域的一流學者卷入其中。
三、做原創性的哲學思考和論證
在關于模糊性的研究中,西方哲學家選擇了不同的進路,提出了各種不同的理論。前面曾談到,有多值邏輯和真值度理論,超賦值理論,認知主義,語境主義,虛無主義,形而上學的模糊性等等。這是因為每一位研究者都是獨立思考者,由于所具有的背景知識、看問題的角度、所使用的方法不同,得出的見解自然也有所不同。西方學術傳統歷來講究對思想的論證以及思想的系統性,在學者們相互切磋和詰難的過程中,各種不同的見解逐漸發展成比較系統的學說。所以,在西方學術背景下,比較容易出哲學家,而不只是出哲學學者。
中國哲學界的情況有所不同。毋庸諱言,我們所做的大部分工作是在整理、介紹、詮釋、分析古人和同時代外國人的思想,有時候在結尾處也會加上一些“評論”,但很多時候不著邊際,不得要領,無關痛癢。當然,這樣的工作在文化積累、傳承和傳播方面有其價值,也有學術基礎訓練的價值。但問題在于,不應該所有的中國哲學家都做這樣的工作,并且只做這樣的工作。我曾經撰文提倡,中國哲學家,至少一部分中國哲學家,要去面對真正的哲學問題,去做創造性的哲學思考,提出一些帶有原創性的哲學觀點和理論,并對它們提出深入而詳實的論證,參與到哲學的當代建構中去,參與到國際學術共同體中。[2]在中國經濟政治勢力變得日漸強大、正在尋求文化軟實力和影響力的今天,這一呼吁顯得尤為迫切而重要。
四、與學界同仁展開建設性對話
根據我本人的體會,按照西方學術標準去做哲學,必須注意:在一個學術傳統中說話,在一個學術共同體中說話,說一些別人沒有說過的話,對自己的觀點提供相當嚴謹而系統的論證,對他人(包括前人,特別是當代學界同仁)的觀點做出適度的回應。這些要求體現了哲學的“對話”特質:在古希臘,哲學就是愛智慧,而對智慧的熱愛和追求體現在持不同觀點的人相互對話以及由此帶來的挑戰上。在前面提到的那次座談會上,我還曾談到,目前的中國學術界還沒有形成真正意義上的學術共同體,因為學界同仁之間沒有真正意義的“對話”關系:各位學者發表了文章,出版了著作,但除了由作者友人撰寫的個別廣告式“書評”外,其他學者似乎都很忙,沒有時間去仔細閱讀和評論,也很少征引、批評、辯護、發展其觀點和學說。這種狀況必須改變。我們必須達成共識:批評一位作者的學術觀點是對該作者的人格和學問的“變相”尊重,因為他所做的學術工作不是“垃圾”,值得我們去認真對待和反思,值得去與他商榷和討論。在西方哲學界,常常是大量的批判性評論,把某位作者捧成了“紅人”和“牛人”,從而使他或她具有了很大的學術影響力。
[1] 陳波:《與大師一起思考》,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149—150頁。
[2] 陳波:《面向問題,參與哲學的當代建構》,《晉陽學刊》2010年第4期,12—2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