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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劉勇強

《紅樓夢》是清代乾隆時期問世的一部長篇小說,小說的作者曹雪芹,名霑,字夢阮,雪芹是他的號。他的生卒年有不同說法,大約生于1715年(一說1724),死于1763年(一說1764)。曹雪芹的先世原是漢族,后為滿洲正白旗“包衣”人,即滿洲貴族的家奴。曹雪芹的高祖因隨清兵入關(guān)有軍功得授官職。從他的曾祖曹璽開始,直到他父親曹頫,世襲江寧織造。祖父曹寅還當過康熙的侍讀和御前侍衛(wèi),極受康熙的賞識。曹家也因此成為當時財勢熏天的“百年望族”。康熙六次南巡,其中四次由曹寅負責接駕,并以織造府為行宮。《紅樓夢》中提到江南的甄家“獨他們家接駕四次”,暗示的就是這一寵信。但是,到了雍正初年,由于上層政治斗爭的牽連,曹家遭受一系列打擊,曹頫以“行為不端”、“騷攏驛站”和任內(nèi)“虧空甚多”等罪名,被革職抄家,下獄治罪。曹家遂移居北京,從此一蹶不振。

曹雪芹一生經(jīng)歷了曹家盛極而衰的過程。少年時代曾經(jīng)在南京過了一段“錦衣紈袴”、“飫甘饜肥”的生活,晚年住在北京西郊,生活貧困,“舉家食粥酒常賒”(敦誠《贈曹雪芹》)。家境的敗落使他深刻感受到了世態(tài)的炎涼,對社會與人生的認識也隨之提高,從而在“蓬牖茅椽、繩床瓦灶”的艱苦環(huán)境下,創(chuàng)作了《紅樓夢》。由于貧病交加、愛子夭折,以及其他現(xiàn)在尚不清楚的原因,他的《紅樓夢》只保留下來前八十回,最初以手抄本流傳。現(xiàn)存最早抄本,是乾隆甲戌年(1754)的,但只有不連續(xù)的十六回。后來又發(fā)現(xiàn)了若干手抄本,較重要的如乾隆庚辰年(1760)抄本,今存七十八回。這些抄本都題名《石頭記》,并且有署名“脂硯齋”等人的許多批語,所以又被統(tǒng)稱為“脂評本”。不過,脂硯齋到底是誰,脂本又何以出現(xiàn)與流傳,這些問題則存有爭議。有的學者認為脂本實為后人偽托。

大約在曹雪芹去世三十年后,也就是乾隆五十六年辛亥(1791)冬至后五日,“萃文書屋”以木活字印刷了一百二十回本的《紅樓夢》,僅僅過了70余天時間,該書坊又一次印行《紅樓夢》,但文字與前一次印刷有兩萬多字以上的改動。由于這兩部書出版的主持者為程偉元和高鶚,胡適把它們命名為“程甲本”、“程乙本”。這種稱謂沿用至今。程本所具有的后四十回與前八十回存在較大的反差,按曹雪芹的構(gòu)思,賈家最后是要破落到“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而后四十回卻寫成寶玉“中鄉(xiāng)魁”,賈家“沐皇恩”、“延世澤”。但它也使《紅樓夢》的故事,有了完整的規(guī)模,人物的命運大致都有交代,其中寶黛釵愛情婚姻的悲劇結(jié)局,也被廣大讀者所接受。所以,人們說起《紅樓夢》,往往指的就是曹雪芹的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續(xù)書的總稱。后四十回的作者有不同看法,有人相信其中包含曹雪芹的原稿,也有人認為是高鶚續(xù)補的,還有人認為是一個佚名作者所作。本書題署“曹雪芹原著;程偉元、高鶚修輯”。其中“修輯”二字取自程乙本“引言”,至于“修輯”的范圍、性質(zhì)、程度,則有待紅學界的進一步研究。

《紅樓夢》問世以后,受到廣泛的歡迎,以致清代人有“開談不說紅樓夢,讀盡詩書也枉然”的說法(得輿《京都竹枝詞》)。但真的要談起《紅樓夢》,卻又是眾說紛紜。其實,魯迅早就指出過,對《紅樓夢》來說,“單是命意,就因讀者的眼光而有種種,經(jīng)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絳洞花主小引》)何況現(xiàn)今社會發(fā)展如此迅猛,一些原本不難理解的事,也漸漸變得有些生疏隔膜了。

顯然,我們閱讀古代小說,不能脫離特定的文化傳統(tǒng)和時代背景,也不能脫離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曹雪芹為什么要寫《紅樓夢》呢?他在小說的開篇作了說明,那就是追悔已往人生,紀念當日“行止見識皆出我之上”的女性。在這種以女性為中心的悲悼意識指引下,曹雪芹精心塑造了一大批栩栩如生的女性形象,其中既有賈母、王夫人、王熙鳳這樣的貴婦人,也有林黛玉、薛寶釵、史湘云等小姐,還有襲人、晴雯、紫鵑等丫環(huán),她們身份不同,各具性格,但結(jié)局都是不幸的。而曹雪芹的描寫處處體現(xiàn)出強烈的憂傷和憐憫,尤其是對那些美麗聰慧的年輕女性,作者更是充滿了無限的同情。金釧投井,晴雯屈死,鴛鴦上吊,尤二姐吞金,尤三姐自刎以及探春遠嫁、惜春出家、黛玉淚盡而逝,等等,使風光旖旎的大觀園,始終籠罩在一片悲涼之霧中,恰如作者所說的“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悲)”。曹雪芹并沒有為自己的感情所左右,而是進一步揭示了造成這種種不幸的個人的與社會的原因。

在這一部“悲金悼玉的《紅樓夢》”中,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三人之間的愛情婚姻悲劇無疑是作者悲悼的主要內(nèi)容之一。據(jù)小說描寫,賈寶玉與父母雙亡、寄居在賈府的姑表妹林黛玉經(jīng)過長時間的交往,產(chǎn)生了真摯的戀情。他們思想情趣相通,相互引為知己。特別是賈寶玉,在眾多美麗動人的女孩子中,感情逐步專一,幾次向黛玉表明心跡。但是,在當時的社會條件下,他們的婚事卻只能由家長們決定。而賈寶玉的祖母、母親為了家族的利益、寶玉的“前途”,卻更欣賞也暫住在賈府的薛寶釵。寶釵是寶玉的姨表姐,出身出于富有的皇商家庭,聰明賢惠,善于處理各種復雜微妙的人際關(guān)系,博得賈府上下一致贊譽。后四十回,由于家長們的周密安排,寶玉在不知底細的情況下,與寶釵成親,黛玉則在憂傷中死去。正如曹雪芹在第五回《紅樓夢曲》中詠嘆的那樣:“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寶玉終于離家出走了,而寶釵也將在孤寂中抱恨終生。

寶、黛、釵的悲劇與他們所處的時代以及由此造成的不同性格密不可分。賈寶玉的性格最突出的表現(xiàn)是,他不愿按貴族家庭為他安排好了的道路循規(guī)蹈矩地生活,十分鄙棄功名富貴及其相關(guān)的世俗觀念。他追求隨心所欲、率性自然的生活,把當時知識分子沉迷的科舉考試譏諷為“釣名餌祿之階”,又把那些追求功名仕進的人痛斥為“國賊”、“祿蠹”,進而認為那些武官文臣以至一切男人,都不過是“須眉濁物”。他斷定“天地間靈淑之氣,只鐘于女子,男兒們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二十回)。因此,他極力贊賞那些聰明靈秀的女子,聲稱:“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二回)這種偏激的思想既反映了他作為貴族公子的生活情調(diào),又表現(xiàn)了他雖然幼稚、卻很執(zhí)著的清高脫俗意識。所以,當薛寶釵、史湘云等女孩子也勸他致力功名時,寶玉感到特別痛心。他覺得好好的清白女子,也學的釣名沽譽,是“真真有負天地鐘靈毓秀之德”(三十六回)。也正因為如此,他傾心熱愛才情洋溢、孤標傲世的林黛玉。雖然賈寶玉沒有、也不可能從理智上對傳統(tǒng)文化作出更為清醒的認識,但我們還是可以在他帶有鮮明感性色彩的言行中,隱約感受到一種對世俗價值標準的反叛精神。

林黛玉則是最充分體現(xiàn)中國古代審美意識的女性形象之一。她嬌弱清麗,有著十分敏感、細膩的感情世界。由于她父母早亡,孤身一人投靠到賈府。寄人籬下的生活使她養(yǎng)成了強烈的自尊意識。這種強烈的自尊在她對賈寶玉的愛情中表現(xiàn)得更為明顯,她經(jīng)常對賈寶玉“使小性子”,但兩人的感情卻在爭吵中明確了,加深了。關(guān)鍵就在于他們的思想情趣有相通之處。賈寶玉身邊的大丫環(huán)襲人很不理解賈寶玉對林黛玉、薛寶釵的不同態(tài)度,在她看來,寶釵是“真真是有涵養(yǎng)、心地寬大的。誰知這一位反倒和他生分了。那林姑娘見他賭氣不理,他后來不知賠多少不是呢”。賈寶玉說:“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賬話嗎?要是她也說過這些混賬話,我早和他生分了。”(三十二回)所謂“混賬話”,就是指要他讀書求功名。林黛玉確實沒有這樣勸過賈寶玉。相反,她還曾與賈寶玉在美麗的花園里共讀《西廂記》,不知不覺地陶醉在愛情的甜蜜中。薛寶釵卻告誡林黛玉:“至于你我,只該做些針線紡績的事才是,偏又認得幾個字。既認得了字,不過揀那正經(jīng)書看也罷了,最怕見些雜書,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四十二回)相比之下,薛寶釵當然更符合傳統(tǒng)的封建閨范。她不但長得漂亮,而且處處隨分從時,端莊穩(wěn)重,是一個標準的“名媛淑女”。即使是在眾姐妹開詩社,逞才使性時,她出的詩題也是艱澀乏味的“詠太極圖”。很難想象,鄙棄功名、厭讀詩書的賈寶玉能與她和諧相處。

如果不了解傳統(tǒng)的禮法社會對人的個性與自由的束縛,不了解“男尊女卑”的觀念對女性的壓制,不了解科舉制度對整個知識階層的精神戕害,我們也許會簡單地把賈寶玉看成一個“問題少年”;也難以理解他與林黛玉的“木石前盟”,為什么就比他與薛寶釵得到封建家長認可的“金玉良緣”更值得同情與肯定。最重要的是,《紅樓夢》通過寶黛的愛情,表現(xiàn)了一種對更加合理的人生追求。

《紅樓夢》的情節(jié)主線是賈寶玉與林黛玉、薛寶釵的愛情悲劇,但曹雪芹沒有流于一般才子佳人小說的幼稚、膚淺,而是把對人的情感世界的刻畫與對整個社會及其文化傳統(tǒng)的反省結(jié)合起來。因此,《紅樓夢》還深刻細膩地描寫了當時貴族家庭內(nèi)部和外部的種種矛盾沖突。一面是“情重愈斟情”的感傷,一面是“忽喇喇似大廈傾”的末世感,兩者互相襯托,極大地提高了作品的藝術(shù)容量。

《紅樓夢》中的賈府是一個典型的貴族大家庭,包括榮國府、寧國府兩支。作者對這個貴族家庭飲食起居各方面的生活細節(jié)都進行了真切細致的描寫,表現(xiàn)了這個鐘鳴鼎食的詩禮之家“樹倒猢猻散”的沒落過程。小說開篇不久,作者就通過“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揭示了這個顯赫一時的大家庭“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nèi)囊卻也盡上來了”。中國古代本來就有“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孟子?離婁下》)的說法,賈府由盛而衰的過程實際上是這一規(guī)律性現(xiàn)象的反映。但是,我們在《紅樓夢》中看到的賈府的衰敗,并不只是一種抽象的事理,而是與現(xiàn)實生活中的摩擦、沖突相聯(lián)系的漸進過程。作者既描寫了賈府后繼乏人,“一代不如一代”的事實;也描寫了這個大家庭中復雜的人際關(guān)系,以及相互間“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的爭斗;作者還描寫了賈府所牽涉的社會矛盾,并暗示了它與宮廷的微妙關(guān)系和由此產(chǎn)生的對“抄家”的不祥預感。所有這一切都表明,曹雪芹著眼的并不只是一家一族的興衰榮枯,由于作者對人物所處環(huán)境及其關(guān)系的深刻認識和準確描寫,小說中一再渲染的“末世感”也昭示了整個社會的衰敗。

《紅樓夢》不僅思想深邃,在藝術(shù)上也令人嘆為觀止,這首先表現(xiàn)在作者善于刻畫人物上。在描寫賈府的沒落過程中,曹雪芹充分展示了賈氏幾代人不同的精神面貌。有人統(tǒng)計,書中所寫的人物多至四百以上,即使是一些陪襯人物如賈雨村、劉老老之類,也大都性格鮮明、栩栩如生。以王熙鳳為例,作者對她的描寫在筆墨上不下于寶、黛、釵。她是賈璉之妻,有著出眾的才干和權(quán)術(shù),因而成為榮國府的管家媳婦。“協(xié)理寧國府”就表現(xiàn)了她非凡的治家本領(lǐng),當時寧國府要辦一個隆重的葬禮,事務(wù)繁雜,寧國府竟無人能操辦,于是不得不從榮國府請王熙鳳來幫忙。她果然不負眾望,事無巨細,都處理得井井有條,妥帖得體。至于置身賈府復雜的矛盾中,她更是費盡心機,應(yīng)付自如。在她的性格中,既有心狠手辣的一面,如以陰險狡詐的方法逼死尤二姐等;也有爽朗大度的一面,以其談笑風生贏得了老少尊卑的喜悅。作者借人物之口,說她是“嘴甜心苦,兩面三刀;上頭笑著,腳底下使絆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她都占全了”(六十五回)。但就是這樣一個精明干練的女人,也自有其艱難窘迫之處,她不僅曾遭到趙姨娘的暗算,更經(jīng)常受婆婆邢夫人的氣,在賈府捉襟見肘的衰落局面下,她以病體恃強支撐,終于在后四十回中因心勞力拙而死去。可以說,作者對這一人物的刻畫始終是與賈府的矛盾及其演變聯(lián)系在一起的。

如果要總結(jié)《紅樓夢》人物塑造的經(jīng)驗,最突出的就是真實。作者徹底改變了以往小說人物描寫中“惡則無往不惡,美則無一不美”(庚辰本四十三回夾批)的傳統(tǒng)寫法,注重表現(xiàn)人物性格的復雜性及其發(fā)展變化。比如林黛玉給人的印象仿佛總是憂郁哀婉,有時又過于尖刻犀利的。其實,她也有開朗寬厚、柔順誠懇的一面。當她與寶玉的感情不斷加深、平穩(wěn)發(fā)展時,她的心情就歡快輕松;當她意識到婚姻的無助、環(huán)境的嚴酷時,她的心情又像秋風秋雨一樣慘淡凄涼。曹雪芹通過情節(jié)沖突的演進,揭示出人物的性格形成與變化的內(nèi)在邏輯。此外,他還特別擅長通過人物特征鮮明的語言、人物之間的對比、環(huán)境描寫等多種手段表現(xiàn)人物的性格。

如前所述,在《紅樓夢》以前,很少有小說家從自己的生活經(jīng)歷擷取素材,而曹雪芹聲明他之所寫乃是自己的“身前身后事”,這不但為小說創(chuàng)作開辟了一個新的領(lǐng)域,也由于題材切近作者親身經(jīng)歷和感受,加強了作品現(xiàn)實性的深度和情感力度。而敘事與抒情的完美結(jié)合,正是這部小說無與倫比的藝術(shù)魅力的重要表現(xiàn)。

從敘事的角度說,《紅樓夢》特別令人贊嘆的恐怕是其中真實而豐滿的細節(jié)描寫。因為中國古代小說從魏晉小說的“粗陳梗概”,到宋元說書的矜奇尚異,細節(jié)描寫往往失之簡陋、夸張。《紅樓夢》則完全不然,它完全是以豐富的生活細節(jié)構(gòu)成了小說敘事的主體。這些作者所說的“家庭瑣事,閨閣閑情”不但真實可信,而且內(nèi)涵深刻,具有以小見大的藝術(shù)容量,充分顯示了曹雪芹對現(xiàn)實生活敏銳的觀察力和表現(xiàn)力。比如,賈寶玉在姐妹們都在場時向林黛玉使的一個眼色,林黛玉馬上就能會意,表現(xiàn)了他們兩人不同一般的默契(四十二回);因是小老婆所生而備感委屈的探春,洗一次臉也很講禮數(shù),其實是要擺小姐的譜以顯示自己的身份(五十五回);中秋夜宴,眾人強顏歡笑,從桂花陰里發(fā)出一縷凄涼笛音,暗示了賈府的日暮途窮(七十五回);等等,當我們讀到這些既瑣碎又顯然經(jīng)過作者藝術(shù)加工的細節(jié)時,一種在日常生活中領(lǐng)悟人生真諦的閱讀快感便油然而生。

更值得稱道的是,《紅樓夢》沒有停留在瑣屑的生活細節(jié)中,而是深入挖掘了日常生活中的詩意,使整部作品始終洋溢著充沛的抒情性。這種抒情性不僅表現(xiàn)在它對中國古代小說傳統(tǒng)的韻散結(jié)合手法的嫻熟運用上,更表現(xiàn)在它對傳統(tǒng)詩學理想的汲取。用脂評的話說,就是“此書之妙皆從詩詞句中泛出者”。曹雪芹創(chuàng)造性地吸收和運用了中國古代詩歌、繪畫等藝術(shù)手法,使小說充滿了詩情畫意。這既表現(xiàn)在寶黛共讀《西廂》、黛玉葬花、寶釵撲蝶等眾多優(yōu)美場景的構(gòu)思中,也表現(xiàn)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例如,林黛玉纖弱清麗的倩影、幽怨含情的眉眼、哀婉纏綿的低泣,以及她所住的那個靜謐高雅的瀟湘館,使她在群芳云集的大觀園中,獨具一種“風流態(tài)度”。

曹雪芹之所以能做到敘事與抒情的完美結(jié)合,與他對人性的深入剖析和對人的命運的熱切關(guān)注分不開。事實上,曹雪芹比以前的小說家更重視對人物心理的刻畫。探春說過:“我們這樣人家,人都看著我們不知千金萬金,何等快樂,殊不知這里說不出來的煩難更利害!”(七十一回)作者著力表現(xiàn)的正是這“說不出來的煩難”,即人物內(nèi)心的痛苦。小說中人物的一舉一動,都有其內(nèi)在的心理依據(jù)。而在人物心理刻畫的手段上,《紅樓夢》也是豐富多彩,因人而異、因事而異的。有時是作者通過明確的分析或人物的內(nèi)心獨白直接呈現(xiàn)出來,有時則是用環(huán)境的渲染、夢幻的運用等進行暗示、襯托,更多的時候是依靠人物的言行加以表現(xiàn)。正是由于這些富于心理內(nèi)涵的描寫,使《紅樓夢》耐人咀嚼,百讀不厭。

博大精深的《紅樓夢》,不僅達到了中國古代小說的頂峰,也堪稱世界文學寶庫中的一顆璀璨明珠。其內(nèi)容之豐厚,思想之深邃,藝術(shù)之精妙,都不是輕易能夠領(lǐng)會的。“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紅樓夢》第一回的這首詩,既是作者對知音的期待,也是對后世每一個讀者的誘惑。

自《紅樓夢》問世以來,各種版本層出不窮,清代至民初最為流行的是程本,特別是程甲本及其翻刻本。現(xiàn)在市面上流行的標點本,主要有以下幾類:

(一)脂本與程本的結(jié)合本。這一類版本中,最權(quán)威的是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紅樓夢研究所組織校點的本子。此本前八十回以庚辰本為底本,并參校其他脂本及程本等。后四十回則以程甲本為底本,并參校他本。

蔡義江認為《紅樓夢》校訂不當以一本為主。故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的蔡氏增評校注本,前八十回匯校各種脂本,后四十回主要以程甲、程乙本互校。

類似的還有作家出版社出版的鄭慶山整理本,前八十回主要以甲戌、己卯、庚辰等本為底本,后四十回以程乙本為底本。

(二)程甲本的整理本。亞東圖書館本初版即以程甲本為底本,后從胡適建議,改以程乙本為底本。1987年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了啟功、張俊等校注本(1998年改由中華書局出版),1994年花城出版社出版了歐陽健、曲沐等校注本,程甲本影響再次擴大。此后,又有若干以程甲本為底本的校點本問世。

(三)程乙本的整理本。有亞東圖書館標點本。在上述紅樓夢研究所1982年本出版前,一度最為流行的標點本是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年整理的本子,它也是以程乙本為底本,參校諸本而成的。至今不少出版社仍在大量出版的以程乙本為底本的標點本。

在粗略考察《紅樓夢》的流行本后,可知現(xiàn)在各種版本的《紅樓夢》大體齊備,讀者自可隨意選擇。不過,我們也發(fā)現(xiàn),雖然用程甲本、程乙本與其他版本作相互參校的情況很普遍,匯校兩種程本的則似乎未見。據(jù)說有的程甲本的翻刻本,如東觀閣本曾取程乙本校訂,但其校訂工作并非全面的。上面提到的北師大出版的程甲本校注本,也有不少地方實與程乙本相同,不知何故。

據(jù)我膚淺的看法,將程甲、乙本進行互校是有理由的。首先,從程本與脂本的關(guān)系來說,早期脂本雖然因被認為與曹雪芹原著更接近而得到充分肯定,但也存在一些問題,比如庚辰本第十回張?zhí)t(yī)為秦可卿診病后:改為“說的寶玉一笑”更符合實際。由于脂本是抄本,在抄寫過程中,也時有錯漏之處。如第六回“劉老老只得屏聲側(cè)耳默候,只聽遠遠有人笑聲,約有一二十個婦人,衣裙窸窣,漸入堂屋,往那邊屋內(nèi)去了。又見三兩個婦人,都捧著大紅油漆盒,進這邊來等候”。庚辰本脫去了其中“衣裙窸窣,漸入堂屋,往那邊屋內(nèi)去了。又見三兩個婦人”等二十二字,程本及甲戌、蒙府等脂本卻都是有的,這表明程本有比某些脂本完整且并非其杜撰的文字。第十三回,王熙鳳聽了秦可卿“樹倒猢猻散”的警告,脂本作“心胸大快”。程本作“心胸不快”,顯然“不”比“大”更合情理。事實上,無論程甲本、還是程乙本,與脂本相比,固然有種種不足,但也有不少較脂本可取的地方。

那先生笑道:“大奶奶這個癥候,可是那眾位耽擱了……”

俞平伯曾稱道《紅樓夢》達到了不可增減一字的水平,舉了“那眾位”的例子,程本刪了“那”字,給人的印象以為是指在場的婆子,而有“那”字,指的是另幾位太醫(yī)。這是不錯的。但當時事態(tài)嚴重,張?zhí)t(yī)“笑道”,也略有不妥,程本刪了“笑”字,也符合情理。又如,庚辰本及程甲本第二十回末有“說的眾人一笑”,當時是湘云取笑黛玉,在場的另外還只有寶玉,說“眾人”顯然不當,程乙本

至于程甲、程乙本之間,問題更多。程甲、乙本相去僅兩個多月,卻有兩萬多字的差別,至今還沒有十分合理的解釋。據(jù)程乙本“引言”稱,“因急欲公諸同好,故初印時不及細校,間有紕繆。今復聚集各原本詳加校閱,改訂無訛,惟識者諒之”。但事實上,程甲、程乙本并不能簡單區(qū)別高下。大體而言,程甲本的文字比較接近脂本;而程乙本則有不少改動與脂本有了較大的區(qū)別。但是,相反的情況也存在,即程乙本接近脂本,而程甲本略有差異。如第十回的藥方,庚辰本和程乙本有各味藥材的具體數(shù)量,程甲本卻沒有。又如第四十五回黛玉《秋窗風雨夕》中“牽愁照恨”,程乙本即與庚辰本相同,而程甲本“恨”作“眼”,這是不對的。從具體的文字來看,程甲、乙本也互有選擇和差別。舉個簡單的例子,第七十七回寫芳官要去發(fā)當尼姑,庚辰本作原作“剪”,旁邊又不知幾時何人改為“鉸”字,程甲本作“剪”,程乙本作“鉸”,恰好各取其一。考慮到程本是最早的一百二十回本,將程甲、乙本互校,也可以提供給讀者一個完整的早期《紅樓夢》合校本。

因為是普及本,本書不出校記,但在校訂中,有一些普遍性的問題,需略作說明:

1.程甲、乙本文字有明顯錯訛、疏漏者,或依脂本,或據(jù)其他刊本或文理校補,如第十回“金氏此來原要向秦氏說秦鐘欺負他兄弟的事”,其中“兄弟”程甲本作“侄兒”,程乙本和庚辰本都作“兄弟”,這里取后者。又如第三十九回:

庚辰本:急得熱鍋上的螞蟻一般

程甲本:急得熱鍋上的蚰蜒一般

程乙本:急得熱地上的蚰蜒一般

既然程本改“螞蟻”為“蚰蜒”,則“熱鍋”相應(yīng)改為“熱地”較為合適,故從程乙本。

有時脂本也有問題,不一定能作為取舍的唯一標準。如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時,甲戌、己卯、庚辰諸本提到王夫人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即元春)后,都作:“不想次年又生了一位公子……”, “次年”顯然與后面所寫元春、寶玉的年齡差不符,程甲本也作“次年”,而程乙本改作了“不想隔了十幾年”,這里就采用了程乙本。庚辰本第五十九回有一句“不覺到了杏葉渚”,程甲本也相同,但回目分明寫的是“柳葉渚”,程乙本做了訂正,也可從。

第六十五回,庚辰本有一句“夾著你那膫子挺你的尸去”,程甲、乙本都改“膫子”為“腦袋”,雖不那么粗俗了(脂本較俚俗粗野處還有一些),但“夾著你那腦袋”文理不通,只得從庚辰本修改。第七十二回“賈璉笑道:‘雖未應(yīng)準……'”處程甲、乙本都有錯行,無法讀通,從庚辰本改正。第九十回寶蟾回頭向薛蝌一笑,程甲、乙分別錯為“薛蟾”、“寶蟾”,也據(jù)別本更改。

2.程甲、乙本有些不同,但均無明顯錯誤,而又不能兼取,有脂本可據(jù)的,多據(jù)以核定。無脂本可據(jù)的,則擇善而從。所謂“擇善而從”,大致如程乙本“引言”中說的:“惟擇其情理較協(xié)者,取為定本。”如第五回寶玉神游太虛幻境,脂本、程甲本有一句“雖然失了家也愿意”,程乙本刪了,這里予以恢復。

有時,程甲本乃至脂本意思稍有不確切的地方,如程乙本通順則取之,如第七十二回程甲本、庚辰本中,賈璉說“這會子再發(fā)個三二百萬的財就好了”,程乙本改“三二百萬”為“三五萬”。雖然兩者俱通,但這里取程乙本的數(shù)字。脂本喜夸大數(shù)字,不只此一例。

有些程乙本對程甲本的修改可能不符合脂本,卻也自有理由,如第一回:

程乙本:只因當年這個石頭媧皇未用,自己卻也落得逍遙自在,各處去游玩。一日來到警幻仙子處,那仙子知他有些來歷,因留他在赤霞宮中,名他為赤霞宮神瑛侍者。他卻常在西方靈河岸上行走,看見那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棵絳珠仙草……

程甲本:只因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絳珠草一株……

程甲本所缺少的“當年”以下數(shù)句,脂本中也沒有。雖然有的紅學家認為程乙本是添亂了,但看上去也未必是程偉元妄加,所以仍從程乙本保留。又如,第三回襲人本名,脂本、程甲本都作“珍珠”,這與賈母身邊另三個丫環(huán)名琥珀、玻璃、翡翠也相配。劉世德在《從〈紅樓夢〉前十回看程乙本對程甲本的修改》中指出了這一問題(見《文學遺產(chǎn)》2009年第4期),但考慮到書中后面還有一個丫環(huán)叫珍珠,程乙本大約是為避重復而改動,這里仍從程乙本。

后四十回因無脂本可參照,取舍時有時參考了夢稿本。

3.程乙本對程甲本的修改,有一個突出的特點,是口語化,從本書普及的角度出發(fā),我們多采用程乙本,如第一回:

程甲本:故當此……未足妨我

程乙本:所以……并不足妨我

兩例意思相同,而脂本并沒有相應(yīng)的字句,茲采用程乙本。出于同樣的理由,有時程甲本也有較為口語化的表述,而程乙本反而簡化的,也是在第一回:

程甲本:不但洗了舊套,換新眼目

程乙本:不但是洗舊翻新

兩相比較,程乙本似不必縮減,這里就依從程甲本了。

但有些習慣用語,程甲本往往與脂本相同,如第八回程甲本有多個“吃”字與脂本相同,程乙本改為“喝”,這里就都用“吃”。類似的還有“手帕”、“手絹”之別,“與”、“和”之分,等等,也盡量做了統(tǒng)一。

4.還有不少地方的文字,兩種程本都有疏誤或不當,則從脂本或其他刊本徑改。如第一回“先上玉人頭”, “頭”與“行去幾回頭”韻腳重復,茲從脂本改為“樓”。又如“此乃元機”“元機固不可泄露”,是清人避康熙(玄燁)名諱而將改“玄”作“元”,這里也依脂本,改為“玄”。

5.程甲、程乙本有時使用了一些俗體字、異體字等,按今天的規(guī)范,作了改正。如程甲、乙本都有“躭憂”,排點本多作“耽憂”。“躭”、“耽”實不相同,本書徑改為“擔”。其他如“也不採他”的“採”,徑改為“睬”; “狠該問他一問”、“無聊的狠”的“狠”,徑改為“很”;“頑”改為“玩”,等等。但是,兩種程本,甚至一本之中,有些字的使用也不完全一致,如第八十一回程甲、乙本都有“工課”一詞,第八十二回又都作“功課”。又如“捱打”與“挨打”、“新文”與“新聞”等,在通俗小說抄刻本中屢見不鮮,不強求統(tǒng)一。

6.本書在程甲、乙本的文字取舍上,很多是與藝術(shù)性有關(guān)的,這必然帶有主觀性,尚請讀者諒察。如程乙本對程甲本有不少修改,用心細密,多有可從。如第六十五回程甲本“[這里女人]討他們的好,準備要賈珍前討好兒”。程乙本改前面一個“好”字為“喜歡”,雖然程甲本此處與庚辰本相同,但程乙本的改動避免用詞重復,故從程乙本。

后四十回程甲、程乙本差別不大,但不同處也存在,這方面更多的是擇善而從。如程甲本第九十回寫鳳姐聽見饅頭庵的事情,唬得吐血,反應(yīng)過于激烈。程乙本處理稍有不同,更符合情理,本書就采用了程乙本的寫法。但程甲本也有不少勝于程乙本處,如第八十八回,程甲本中賈珍說:“把鮑二和那個什么何幾給我一塊捆起來!”程乙本改“何幾”為“何三”,與前者相比,語氣上的憤怒與輕蔑略有損失,這里就采用了程甲本。

另外,由于程本與脂本差別較大,個別地方,本書在評點處或注釋中引用脂本原文,以利對讀比較。

關(guān)于注釋。按照出版社的要求,使普通讀者能在大體無障礙的閱讀中,把握古典名著的思想精髓,領(lǐng)略作品的藝術(shù)境界。但所謂“無障礙”,其實是因人而異,也不太可能做到真正的、徹底的無障礙。我理解,無障礙就是在不另外借助工具書可以基本清晰地把握小說的情節(jié)與人物描寫。因此,在加注時,著重對與此直接相關(guān)的詞語加以簡明扼要的解釋。對于一些知識密度較大的段落,如大量的詩文典故,或如第一百二回的八卦、第一百五回的“抄家單”等這樣的敘述,有時幾乎每句皆需解釋知識,本書一般不加注,以免過多于瑣細的注釋反而形成新的障礙,打斷讀者的閱讀興致。除非有特殊的意義,如“大觀園試才題對額”一回,典故甚多,本書只對“有鳳來儀”加了一條簡注,因為大觀園是為省親所建,這是核心所在。

關(guān)于評點。這其實是我非常樂意承接本書校評注工作的一個重要原因。我的導師吳組緗先生是著名作家,曾任首屆全國《紅樓夢》學會會長,晚年有意對《紅樓夢》進行評點,因身體原因,未能著手即遽歸道山。作為學生,我希望踏著先生的腳印前進。雖然我知道自己遠不可能做到先生的水平,但我還是愿意嘗試著做一下。

至于具體的評點,按照出版社的要求,評點要活潑,要緊扣作品描寫的議論發(fā)揮,并能貼近當代讀者的閱讀感受,我努力這樣做了。我想說的是,這些評點不過是一點閱讀體會,并非紅學家式的論斷,讀者大可不必當真。

最后,我要說明的是,本書的校、評、注吸收了大量前賢時哲的研究成果,因為只是一本并非面向研究者的普及性讀物,難以一一說明,只能在這里一并表示敬意與謝意。但我必須提到,在我工作中,有幾種排印本是我案頭時時查閱的本子,它們是人民文學出版社1972年出版(1957年初版)的以程乙本為底本整理的《紅樓夢》、2007年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修訂再版的《紅樓夢》、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87年以程甲本為底本整理的《紅樓夢》和作家出版社2007年出版的蔡義江《增評校注紅樓夢》。

在校對過程中,還利用了書目文獻出版社、沈陽出版社等多家出版社的數(shù)種《紅樓夢》的影印本。這里,我還要特別感謝首都師范大學的周文業(yè)先生。周先生長期從事古代小說的數(shù)字化研究與軟件開發(fā),一直處于這一領(lǐng)域的前沿水平。更為可貴的是,周先生經(jīng)常不計報酬地將他出色的工作成果提供給學術(shù)研究者使用。當他聽說我在做本書的評注,就立刻在他的比對系統(tǒng)中加進我急需的資料,大大提高了我的工作效率。

本書由北京大學中文系原主任溫儒敏教授倡議、策劃,北京大學出版社高秀芹、于海冰、姜貞、周彬、徐文寧等多位編輯傾力協(xié)作,謹表謝忱!初稿完成后,門生張紅波、王穎、胡光明、劉紫云分別幫我作了一些校閱工作。北京大學出版社還特聘胡雙寶先生審閱文稿,胡先生對拙注、評等,提出了許多寶貴的修改意見。在此,也一并致謝!

紅學如海,我一向不敢涉足,這次因緣際會,搞了這么個勉強或可稱為“程合本”的本子來評注,初衷只是不想投機取巧地隨便取一個通行本敷衍了事,但在校勘過程中,發(fā)現(xiàn)這實在是一個比想象得更為艱巨的工作,其中的錯誤疏漏必定很多。每念及此,一面是忐忑不安,一面則拿曹雪芹“披閱十載、增刪五次”尚且留下諸多遺憾自我安慰,并期待日后還有披閱修訂的機會。

2010年2月13日(己丑除夕)于奇子軒,忽念及甲戌本上有一條批語稱“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壬午除夕”為1763年2月12日,事若屬實,屈指算來,已二百四十七年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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