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京的輿論環境與文人團體:1920—1928
- 顏浩
- 4743字
- 2020-09-24 13:29:30
第三節
作為研究對象的1920年代
1920年,正在北京講學的杜威博士,為西方的報紙撰文,介紹他在中國的見聞。他發現許多北大學生的論文中,都有一個鮮明的特點,即到處都是問號,并且都“要求完全自由回答那些問題”。杜威因而得出結論:“在一個思想信仰曾一度被正統束縛成教條和自滿自足的國家里,這種追討問題的狂熱是一個新時代來臨的預兆。”[1]
正如杜威教授觀察的那樣,五四確實開啟了一個“新時代”。但新文化運動帶給中國社會的震撼,遠不是論文中的幾個問號那么簡單,也不是三言兩語能夠解答。1919年固然是中國現代化歷史進程中的轉折點,但在“追討問題的狂熱”過后,問題本身依然存在,甚至因為“思想信仰”被快速地解放而變得愈加復雜,并帶來了更多的困惑和疑問。正如胡適所言:“我們的社會現在正當根本動搖的時候,有許多風俗制度,向來不發生問題的,現在因為不能適應時勢的需要,不能使人滿意,都漸漸變成困難的問題,不能不徹底研究,不能不考問舊日的解決法是否錯誤。”[2]這使得五四運動之后的1920年代,不可避免地成為了一個“問題的時代”。而在尋求問題解答的過程中,知識分子群體之間的裂痕也日漸明顯,“先是思想的分歧,后來成為行動上的分裂”[3]。在理想與現實、保守與激進、精英與大眾、思想變革與社會革命等諸多矛盾的糾葛中,五四之后的中國知識界,呈現出異常復雜而混亂的新局面。
為了尋求“新的解決法”,在杜威之后,哲學家羅素也應邀來到中國。兩位大學者的相繼來訪,引起了知識界的密切關注和濃厚興趣。他們在各地的演講大多人滿為患,介紹他們學說的社團紛紛成立,各種研究文字也見于報端。盡管深奧的哲學理解起來難免囫圇吞棗,但對于中國的新文化人而言,這顯然是與西方思想界的一次難得的“親密接觸”。1921年7月,兩位學者同日離京,當天的《晨報》便發表文章,向他們表示敬意,“感謝他們都尚不厭棄像我們這樣的野蠻民族”[4]。
兩位哲學家訪華的原因不盡相同,但都有探究東方文明、對比中西文化的目的。羅素離開倫敦東行時,就是懷抱著“疑惑的痛苦”,深感“西方文明的希望日益蒼白”,期待以“中國之行,去尋找新的希望”。[5]然而,面對中國的現實環境,他們的失望來得也很快。羅素很快便發現,中國人對他熱切的追捧,并不表示認同或理解他的學說。私下里,羅素甚至刻薄地批評“中國人沒有心腸、懶惰、不誠實……絕大多數學生愚蠢而又膽小”。他直言“并不真的認為我在此間所做的一切有什么價值”,并認為比他早到的杜威夫婦和他一樣,“已完全失望”。[6]
羅素對中國的這些觀感,自然與他此前的期待值過高有關,也不乏西方文化固有的優越感作祟,但他認為中國人“不要技術哲學,他們要的是關于社會改造的實際建議”[7],這個判斷頗有道理。對杜威推崇備至的胡適也承認,“杜威先生不曾給我們一些關于特別問題的特別主張,——如共產主義,無政府主義,自由戀愛之類,——他只給了我們一個哲學的方法,使我們用這個方法來解決我們自己的特別問題”[8]。但對于困惑中的知識分子而言,他們需要的恰恰不是“哲學的方法”,而是實實在在的建議:“我們歡迎羅素的社會改造的意見,這是我們對于他的唯一的要求。”[9]
然而,中國知識界希望從兩位學者處得到的“實際建議”,其具體內涵卻相去甚遠。從羅素引發的那場關于社會主義的著名論戰中,便不難看出其間的差異。無論是陳獨秀發公開信質疑羅素“不必提倡‘社會主義’”的論斷,并態度強硬地要求羅素表態澄清,“免得貽誤中國人,并免得進步的中國人對你失望”[10],還是青年毛澤東批評羅素“用教育的方法使有產階級覺悟”的主張在“理論上說得通,事實上做不到”[11],顯然在已經趨向實際政治操作的知識分子眼中,羅素的路數不對他們的口味。而在張東蓀這類知識分子看來,羅素主張中國應擱置分歧、發展實業,“暫不主張社會主義,當開發中國財源,以為現時應該從教育入手”[12]等言論,是號準了時局的脈搏,是“非常中肯又非常沉痛”[13]的。
必須承認,兩位哲學家來到中國這樣一個陌生而復雜的環境后,受到的震撼和沖擊是可想而知的。密集的旅行和演講,也使他們缺乏了解與思考中國社會現實的充足時間,因而他們所發表的言論難免駁雜,對此國內知識界也是心知肚明。就連曾對羅素“崇拜到了十二分”的張東蓀,也在他離華后忍不住寫文章,抱怨羅素“自己的思想還未確定,如何能知道我們呢”[14]。從這個角度來看,學術界和輿論界對羅素與杜威的追捧,以及各派知識分子對于兩位哲學家“各取所需”的解讀方式,則更清晰地凸顯出他們尋求出路的急迫與茫然。
當然,對于中國的知識精英而言,五四之后最讓他們困惑的問題,是如何將新文化運動的啟蒙理想付諸于實踐。以“增進平民知識,喚起平民之自覺心”[15]為宗旨的平民教育演講團,以及平民夜校、勞動補習學校等形式,都是知識者在嘗試著將紙面上的新思想轉變為現實的成果。但是,這些努力的實際效果并不怎么好,民眾反應淡漠,溝通困難,對滿口新名詞和新觀念的青年學生們,工人們的表現甚至是“瞠目結舌,駭而疾走”。這種“商人不同我們表同情,工人不來幫助我們,農民不來同我們攜手”的困境,顯然是知識界此前始料未及的,對此的反應也不盡相同。在羅家倫看來,其原因仍在民眾自身,“并不是他們不愿,仍然是他們不知”。而“使他們化不知以為知”的辦法,只有盡力“養成群眾”。[16]而傅斯年則認為“新思想不是即刻能貫徹的”,不僅平民百姓和婦女沒有接受新思想的準備,即使高喊啟蒙的青年知識分子自己,“生理上、心理上馱著二三千年的歷史,又在‘中國化’的灰色水里,浸了二十多年”,其實也沒有準備好接受新世界觀的挑戰:“我們只可說是知道新思想可貴的人,并不是徹底的把新思想代替了舊思想的人。”[17]由于羅家倫將“養成群眾”視為“開宗明義的第一章”,他強調的是“養猴子的人,必須自己變成猴子”,而且“身上蒙上猴子的皮,這些猴子才會相信他”。[18]而傅斯年則認為必須從知識分子自身的“改造習慣”入手:“社會是個人造成的,所以改造社會的方法第一步是要改造自己。”[19]
新潮社兩位昔日領袖之間的認識差異,在復雜多變的“后五四”時期很有代表性。事實上,早在胡適發出“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的呼吁并引起激烈論戰時,知識界的內部分歧便已鮮明地凸顯出來。而胡適認為之所以會人人“高談這種主義如何新奇,那種主義如何奧妙”,卻無人關注“這個問題如何解決,那個問題如何解決”[20],其責任當歸于不良的輿論環境:“現在輿論界的大危險,就是偏向紙上的學說,不去實地考察中國今日的社會需要究竟是什么東西。”[21]同樣,學生領袖傅斯年也認為五四運動后“期刊物的出現太多了,有點不成熟而發揮的現象”是一件很值得憂慮的事情:“照現在中國社會的麻木、無知覺而論,固然應該有許多提醒的器具。然而,厚蓄實力一層也是要注意的,發泄太早太猛,或者于將來無益有損。精深細密的刊物尤其要緊。”他認為現在的出版物中,“能仔細研究一個問題,而按部就班的解決他,不落在隨便發議論的一種毛病里,只有一個《建設》。以多年研究所得的文藝思想、人道主義,精切勇猛的發表出來,只有一個《新青年》”。[22]而胡適的評價顯然更為高屋建瓴:“二十五年來,只有三個雜志可代表三個時代,可以說是創造了三個新時代。一是《時務報》,一是《新民叢報》,一是《新青年》。”除了將《新青年》的使命概括為“文學革命和思想革命”,胡適并未具體說明這個判斷的由來。他只是惋惜《新青年》“這個使命不幸中斷了”,并借此表明了自己創辦《努力周報》的初衷:“我們今后的事業,在于擴充《努力》,使他直接《新青年》三年前未竟的使命,再下二十年不絕的努力,在思想文藝上給中國政治建筑一個可靠的基礎。”[23]胡適還曾說過,在《每周評論》1919年8月被查封后,他等待了“兩年零八個月”,發覺“中國的輿論界仍然使我大失望”,憤而出山創辦《努力》,繼續宣傳“多研究問題,少談主義”的主張。[24]
眾所周知,在中國現代知識分子中,胡適是將“學者”和“報人”雙重身份結合得最為完美的,但他以大學教授身份而多次創辦報刊的經歷,在五四后的精英知識分子之中卻并不罕見。1917年胡適從美國歸來時,曾感嘆整個出版界“沒有兩三部以上可看的書”,甚至一本在火車上消遣的讀物都無處尋覓[25],而五四之后僅僅半年內,就有四百多種白話期刊相繼面世。盡管其中不少都是曇花一現,但借助這股期刊的熱潮,傳媒的能量和影響力已經為人們所熟知。而在其后的“五卅”、“三·一八”和女師大風潮等一系列事件中,報章雜志均扮演了推波助瀾的重要角色。其作為輿論空間的獨立品格,在此也得到了充分的展示。
事實上,從整體上而言,面對1920年代從思想革命向社會革命轉型的重任,新派知識分子群體所采取的應對方式,其實并無根本上的差異:“他們的活動主要是向兩條路線發展:一方面是新思想出版物的增加和伴隨而來的新觀念的流行;另一方面則是各種社會團體和社會服務的建立與擴張。”[26]因此,這些懷抱自由言論理想的知識者,以固定的報刊為媒介,團結同道,形成以雜志為中心的群體,也就成為了五四之后頗為醒目的文化現象。從這個角度來看,五四新文化運動所開啟的,不僅是一個“問題的時代”,更是一個“輿論的時代”。
自晚清科舉制度被廢止以來,具有獨立意識的知識分子始終在尋覓介入社會、表述自我的途徑。五四期間的種種嘗試,在風云變幻的1920年代,都得到了進一步的實踐和驗證。從本書對于那些復雜而生機淋漓的圖景的分析中,我們可以相信,只要具有獨立品格的知識分子自由言說的理想不曾消歇,那么這個“輿論的時代”就不僅僅屬于過去。在檢討和梳理歷史的同時,也會讓我們對于現實多一些反省和思考。
[1] 轉引自周策縱:《五四運動史》,第266頁,長沙:岳麓書社,1999年。
[2] 胡適:《新思潮的意義》,《新青年》第7卷第1號,1919年12月1日。
[3] 周策縱:《五四運動史》,第316頁,長沙:岳麓書社,1999年。
[4] 孫伏園:《杜威先生今天回去了》,《晨報》1921年7月11日。
[5] 羅素:《中國問題》,第60頁,北京:東方出版社,1996年。
[6] 1920年12月3日羅素致情人柯莉的信,參見朱學勤《讓人為難的羅素》,《讀書》1996年第1期。
[7] 1920年10月18日羅素致情人柯莉的信,參見朱學勤《讓人為難的羅素》,《讀書》1996年第1期。
[8] 胡適:《杜威先生與中國》,《東方雜志》第18卷第13期,1921年7月10日。
[9] 仲密:《羅素與國粹》,《晨報》1920年10月19日。
[10] 陳獨秀、張東蓀等:《關于社會主義的討論》,《新青年》第8卷第4號,1920年12月1日。
[11] 毛澤東:《致蔡和森等的信》,《毛澤東書信選集》,第5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83年。
[12] 《講學會歡迎羅素之盛會》,《晨報》1920年11月10日。
[13] 張東蓀:《由內地旅行而得之又一教訓》,《時事新報》1920年11月6日。
[14] 張東蓀:《后言》,《時事新報》1921年7月31日。
[15] 《平民教育講演團征集團員》,《北京大學日刊》1919年3月7日。
[16] 羅家倫:《一年來我們學生運動底成功失敗和將來應取的方針》,《新潮》第2卷第4號,1920年5月。
[17] 傅斯年:《中國狗和中國人》,《新青年》第6卷第6號,1919年11月1日。
[18] [188]羅家倫:《一年來我們學生運動底成功失敗和將來應取的方針》,《新潮》第2卷第4號,1920年5月。
[19] 傅斯年:《歐游途中隨感錄》,《傅斯年全集》第1卷,第382頁,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
[20] 胡適:《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每周評論》第31期,1919年7月20日。
[21] 胡適:《歡迎我們的兄弟——〈星期評論〉》,《每周評論》第28期,1919年6月29日。
[22] 傅斯年:《〈新潮〉之回顧與前瞻》,《新潮》第2卷第1號,1919年10月。
[23] 胡適:《胡適之的來信》,《努力周報》第75期,1923年10月31日。
[24] 胡適:《我的歧路》,《胡適全集》第2卷,第469頁,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
[25] 胡適:《歸國雜感》,《新青年》第4卷第1號,1918年1月15日。
[26] 周策縱:《五四運動史》,第259頁,長沙:岳麓書社,199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