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京的輿論環境與文人團體:1920—1928
- 顏浩
- 4166字
- 2020-09-24 13:29:29
第一節
以雜志為中心的文人團體
從五四時代開始,刊物的獨立性就成為了有志于報刊事業的知識分子共同的思考前提。對于這些處在轉型時代的自由知識者而言,如果能做到“不依傍任何黨派,不迷信任何成見,用負責任的言論發表我們各人思考的結果”[1],顯然是很具有誘惑力的。當然,最主要的原因是,隨著出版物數量的不斷攀升和影響力的迅速擴大,一個現代期刊追求并保持其獨立意識的必要條件已經基本具備。
首先,與商業報刊和社團刊物不同,知識分子型的期刊大多采用同人雜志的形式。這就意味著,從籌建、創刊、撰稿,到確定編輯策略和用稿方針等諸多方面,基本上是由一個相對固定的團體來完成。按照通行的規則,刊物的編輯對于同人的稿件沒有選擇的權利,一般要求來稿必登。因此,這個團體大部分人的興趣和意志,也就決定了刊物的性質和歸屬。當然,所謂的“同人雜志”,也有不同的解釋角度。一部分刊物對于自身觀點的純粹性較為看重,力圖將其經營成獨領風騷的“自己的園地”。《新青年》依仗著傲視群雄的作者資源,自第4卷第1號起,便已實現“所有撰譯,悉由編輯部同人公同擔任,不另購稿”[2]。1920年代在北京出版的《語絲》,堅守著“主張上相反的議論則只好請在別處發表”[3]的基本原則,明顯表現出濃厚的同人色彩。另一些刊物在為自家人保留足夠的空間后,并不拒絕團體之外的聲音加入,甚至在一定條件下,編輯者還力圖以這種方式,淡化過于強烈的同人氛圍。例如,同樣誕生于1920年代中期的《現代評論》,就在發刊詞中鄭重聲明“本刊同人不認本刊純為本刊同人的論壇,而認為同人及同人的朋友與讀者的公共論壇”[4]。胡適在1930年代創辦《獨立評論》時,也表示“不希望它做我們這十一二個人的刊物,也不希望它成為我們的朋友的刊物;我們自始就希望它成為一切用公心討論社會政治問題的人的公共刊物”[5]。
當然,從這些刊物的實際運作情況看,所謂的“公眾論壇”,大多只是編輯的設想和宣傳手段,并不足以改變其同人雜志的性質。因為無論是否承認,這些雜志的創作群體是相對固定的,外稿不但在篇幅和數量上都非常有限,其中很大一部分還是以“讀者來信”的方式登載,成為編輯者闡述自我的另一個有效的途徑。《新青年》在這一方面是最佳的例證,其“通信”欄目表面上是敵我交戰的陣地,其實是同道之間聲氣相求的舞臺。《新青年》同人借助“通信”,將專題文章中不便說、不敢說的議論盡情揮灑。無論是胡適和陳獨秀關于白話文學的討論,還是王敬軒的“雙簧信”刻意經營“眾聲喧嘩”的局面,“通信”在推進文學革命過程中的重要意義,已經成為論者的共識。在此之后的同人雜志中,盡管沒有哪個“通信”能再現昔日的輝煌,但大多繼承了《新青年》的編輯技巧和思路,將其發展成最靈活自由、也最具鋒芒的名牌欄目。
1920年代的北京,同人雜志逐漸取代社團會刊成為出版界的主流。除了在編輯原則上充分展示團體意志外,另一方面就是政治性背景的逐漸淡化。簡單地說,政權意志影響刊物的編輯和出版,無外乎兩種手段。其一,以國家權力控制輿論導向,加強新聞檢查的力度,限制接受群體的數量和范圍。在某些情況下,也會直接用查封等手段剝奪刊物生存的權力。除此之外,另一個相對平和和隱蔽的方式是,充分利用金錢優勢,掌握刊物的經濟命脈,將其轉變成為自己服務的喉舌和工具。前者可以說是在國家新聞政策控制下的報章雜志共同的命運,與是否同人雜志無關。因此,謀求刊物獨立的最有效和最直接的方式,也就集中在如何擺脫經濟的外向依賴上了。從《語絲》和《現代評論》因為“二千元事件”曠日持久的論爭中[6],不難看出這種經濟獨立意識被強調和重視的程度。
從經濟學的角度看,一個有影響力的刊物,應該擁有比較良好的銷售業績和社會關注度。也就是說,成功的報刊進入正常運作狀態后,大多具備了自負盈虧的能力。因此,大部分外來的捐款或資助,都是以啟動資金的方式呈現在編輯者的面前的,《現代評論》那神秘的“二千元”就是如此。所以,如何在籌備階段拒絕外部的誘惑,也就成為了各個刊物不能回避的第一要務。內部捐款或集資是大部分同人雜志解決這個問題時首先想到的辦法。《努力周報》創刊之時,胡適和幾個朋友議定以各人薪水的百分之五作為會費。《語絲》也是由魯迅、周作人和川島等人自掏腰包,墊付了第一期出版所需的費用。
不過,并非所有的編輯者都視這種情況為理所當然。胡適就曾說過,“無錢而辦雜志辦報,全靠朋友友誼的投稿,那是變態的現象,是不能持久的”[7]。作為一種商品,報紙期刊應該是文化生產與文化消費之間的橋梁。但是對于同人雜志而言,市場處于半開放的狀態中。一方面產品(刊物)必須投放到市場中,通過購買渠道實現商品價值;但另一方面,在成功擺脫了政治因素的干擾后,需要警惕的還有并不健全的市場經濟對刊物的左右。關于這一點,最明顯的表現就是大部分同人雜志對商業性廣告的排斥。如果以現在的眼光看,《現代評論》刊載銀行廣告是無可厚非的,甚至會被看成生財有道而讓人羨慕。但《語絲》等論敵之所以多次予以冷嘲熱諷,主要是因為當時的銀行資本幾乎無法避免政府資金和官僚產業的滲透與控制。《語絲》對這類問題的敏感,內在的動因依舊是對刊物獨立性的固守和維護。
有鑒于此,出版機構的民間化也就成了保證同人雜志經濟獨立的另一個重要因素。幾乎所有的現代同人雜志,都有北京或上海的書局作為固定的出版和發行機構。除非經營不善或賓主失和,這其實是一個“雙贏”的良性結合。書局的專業性和較為充裕的資金,為刊物解除了后顧之憂。按照當時的慣例,書局一般不能干涉刊物的具體編輯事宜,編輯部仍然擁有很高程度的自主權,刊物的同人特色并不會因此受到損害。一個反面的例證是,《語絲》被迫遷滬之后,正是因為北新書局的老板李小峰違規,插手稿件的選擇和廣告模式的確定,才導致主編魯迅憤然拂袖而去。另一方面,除了能夠大量地在自家負責的刊物上登載廣告外,書局也可以借助編輯者的名氣和刊物的發行量,擴大自己的影響力,奪取同業競爭中的優勢地位。例如,原本籍籍無名的亞東圖書館,就是因為五四時期印行了著名的《甲寅》和《新潮》,才能夠“名字叫人認識了”[8]。類似的情況還包括出版《新青年》的群益書社、與創造社有合作關系的泰東圖書局等。北新書局和《語絲》之間的親密關系,也是這個出版界的小字輩迅速崛起的重要原因。本書的第三章第三節,對此有較為詳盡的探討。
作為以盈利為目的的商業實體,大部分書局都另外經營暢銷書,并不依靠這些雜志創收,甚至在必要時還必須自掏腰包,為雜志貼補或墊付虧空。在這種情況下,各大書局依然樂此不疲,就在于覺察到這些刊物潛在的商業利益。商務印書館對《努力周報》的大力支持,用胡適的話說,“并非謀‘紅利’,乃是‘商務’里面有幾位朋友贊成我們的奮斗犧牲的態度,故為友誼的幫助。以幾百萬資本的公司,而擔此三個銅子的小生意,至一年半之久,這是他們謀‘掙紅利’的表示嗎”?在得知胡適準備將《努力周報》改為《努力月刊》后,競爭者聞風而動,亞東甚至表示“愿意借貸來承辦此報”[9],迫切的心情可想而知。
隨著同人雜志的日漸成熟,以固定刊物為中心的自由知識者群體的面貌也逐漸清晰。興盛一時的《新青年》在陳獨秀南下之后,逐漸陷入窘境,勉強維持至第9卷便宣告結束。但從1921年南北兩地的同人為了是否將雜志遷回北京而進行的爭論中可以發現,他們唯恐“破壞《新青年》精神之團結”[10]的意念是何等執著,其間起作用的,依然是昔日群體內部的凝聚力。1920年代的北京輿論界,《語絲》和《現代評論》占據了重要位置,同人團體是它們最醒目的標簽。而從《語絲》到《駱駝草》,從《現代評論》到《新月》,知識分子群體的結合和重組,也是以相應的雜志為中心。正如周策縱先生在分析五四運動前后各類期刊蜂擁而至的狀況時所指出的:“這些雜志最大的價值在于它們把中國年輕的知識分子介紹給人民大眾,并為青年知識分子提供了一條交流的渠道,他們在后來的幾十年中成為中國著名的社會、政治、文學方面的領導人物。”因此,這些知識分子同人雜志“無論在中國輿論的發展方面,還是在中國新知識分子的形成方面都是劃時代的”。[11]
胡適曾經期待過中國有“輿論家”(Journalist or Publicist)的出現:擁有與文化相關的職業,能夠在經濟上取得獨立;并不直接從事具體的政治活動,但是保留“改良政治”的濟世理想;同時通過有組織的結合,在輿論界形成一股可以影響當局、左右決策的不容忽視的力量。至于實現這個設想的具體途徑,正如胡適在分析《獨立評論》的辦刊宗旨時提到的那樣,無外乎兩種方式:其一,“我們有職業而不靠政治吃飯的朋友應該組織一個小團體,研究政治,討論政治,作為公開的批評政治或提倡政治革新的準備”;其二,“發起一個刊物,來說說一般人不肯說或不敢說的老實話”。[12]其實,胡適還忽略了一個相關的問題:不但輿論界需要有所謂的“小團體”的加盟,對于大部分的知識分子而言,也需要有這樣的團體來交流思想,需要有這樣的刊物來發表思想。這既是中國知識分子的社會責任,同時也是他們的精神需求。“不說別人的話,不用別人的錢”[13]的同人雜志,就是實現由文人團體直接制約輿論環境的最合適的途徑。《新青年》在五四時期的成功,證明了這個理想的可行性。1924年創刊的《語絲》和《現代評論》,則更能體現知識分子團體的自動結合,和對于同人雜志的自覺追求。
[1] 胡適:《〈獨立評論〉引言》,《獨立評論》第1號,1932年5月22日。
[2] 《本志編輯部啟事》,《新青年》第4卷第3號,1918年3月15日。
[3] 《發刊辭》,《語絲》第1期,1924年11月17日。
[4] 《本刊啟事》,《現代評論》第1卷第1期,1924年12月13日。
[5] 胡適:《〈獨立評論〉的一周年》,《獨立評論》第51號,1933年5月21日。
[6] 參見本書第三章第一節。
[7] 1924年9月8日胡適致高一涵,《胡適全集》第23卷,第437頁,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
[8] 汪原放:《回憶亞東圖書館》,第31頁,上海:學林出版社,1983年。
[9] 1924年9月8日胡適致高一涵,《胡適全集》第23卷,第437頁,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
[10] 《關于〈新青年〉問題的幾封信》,張靜廬輯注《中國現代出版史料》甲編,第7—16頁,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
[11] 周策縱:《五四運動:現代中國的思想革命》,第72頁,周子平等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96年。
[12] 胡適:《丁文江的傳記》,第65、143頁,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
[13] 豈明:《答伏園論〈語絲〉的文體》,《語絲》第54期,1925年11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