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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靜謐與和諧

人類對萬物生成和自身來源的認識大概和人類文明的歷史一樣古老,并且任何一種文化的萌芽似乎都與這一主題有關。人類關于宇宙和萬物起源的早期傳說一般認為,世界的創造是絕無僅有的一次性事態,創造的結果是一個靜止的沒有時間性的世界,在這樣的世界中惟一的變化只有季節的輪換與人類世代的更替。在這種神秘解釋中,生命被理解為生長和衰落、出生和死亡的循環運動,動物和人類不過是在適應如同潮起潮落、季節交替、斗轉星移、豐產歉收等自然大循環中而生存。自然宗教的神話及其儀式,用來向自然祈禱,以與自然的秩序和諧地生存。而當人們開始追問生命的基本原理,不再把“妖魔”或上帝當作人格化的自然力量之時,神話就被放棄了。從而在西方出現了古希臘的自然哲學。這種自然哲學對世界解釋的總體特點是,用自然原因來解釋自然現象的方式,而不是委之于靈魂、上帝以及其他的超自然物。

當時自然哲學的一個基本問題是,像生物機體這樣的自然界的有機秩序是怎樣從復雜的、無規的和混沌的物質狀態中產生的?這些自然哲學家們在說明這一問題時往往把自然現象的復雜性按經驗還原為“原初”或“原素”。米利都的泰勒斯(Thales,前640-前546)從日常生活經驗中觀察到,萬物的繁茂和種子都與濕有關,而濕物的自然基質是水。于是他主張,水或濕是宇宙的第一因,世界萬物都起源于水。比如說,地球就是飄浮在水上的圓盤,而天空則是由稀薄的水氣形成的蓋子。泰勒斯還看到,通過加熱,水能不斷地膨脹變為空氣,水也能不斷地凝縮合為一體,變為泥土。由此他認為,宇宙中存在著凝聚和擴張的兩種過程或兩種力。

其后,阿那克西曼德(Anaximander,前611-前547)擴展了泰勒斯的自然哲學。在其看來,水只是存在于連續的緊張和對立之中的物質的多種形式之一,存在物的起源應是具有“無限的不定性”的原初物質,處于一種完全均勻的、對稱的初始態。對稱性后來發生了破缺,于是世界及其所有可觀測的對立和緊張就產生出來:“在產生世界的時候,永恒的始基分出某種能夠產生熱和冷的東西,從這個東西生出一個火焰的球,圍繞著包圍大地的空氣,就像樹皮圍繞著樹木一樣。當這個球破裂而成個別的環時,太陽和月亮以及星星就產生了。”[1]關于人的出現,他觀察到,小孩需要長時期的照料和保護,但如果總是需要保護,人類就將不能生存,從而認為人類的早期與現在必定是不同的。正因為如此,他有時被列為進化論的先驅。

阿拉克西米尼(Anaximenes,約前550-前475?年)是米利都的最后一位著名的自然哲學家。他把變化看作是凝聚和稀散的外部力量的結果:“使物體凝聚和濃縮的是冷,使它稀薄和松弛的是熱。”[2]由于空氣可以變得稀薄或者濃縮,而不改變原來的性質,因此他選擇了氣作為基本物質:“這氣通過濃縮和稀釋形成各種實體:它很稀的時候,就形成火;濃的時候,就形成風;然后形成云,再濃,就形成水、土和石頭;別的東西都是由這些東西產生的。”[3]

赫拉克利特采用了阿拉克西曼德關于自然界充滿斗爭和對立面緊張的主張,而將隱藏在各種對立條件和傾向性后面的和諧和統一性稱之為“邏各斯”。在他看來,作為萬物之源的原初物質,自身處于變化之中,而火最具有這種特性:“世界是一團不斷地轉換的活火。——這個世界,對于一切存在物都是一樣的,它不是任何神所創造的,也不是任何人所創造的;它過去、現在、未來永遠是一團永恒的活火,在一定的分寸上燃燒,在一定的分寸上熄滅。”[4]

那么,隨著這種對立面的斗爭的結束,將又如何呢?按照赫拉克利特的想法,世界就會進入到一個絕對的平衡狀態。后來,愛利亞的巴門尼德(Parmenides, 約前500年)描述了這種物質狀態:不再有空間的變化和運動,物質在任何地方都是均勻分布。惟其如此,巴門尼德把無限看作是不完美的,而只假定有限的物質分布。他以此種方式描繪出一種世界圖像:它是堅固的、有限的、均一的質料球體,沒有時間、運動和變化。換言之,永恒變化只不過是一種感官的幻覺。這種無變化存在的愛利亞哲學,顯然是對赫拉克利特的永恒變化哲學的批判。后來的柏拉圖正是受了這種哲學的影響,而提出著名的理念哲學的:虛假變化是在感官的感知中產生的,而真實的世界是不變的理念存在。

德謨克利特(Democritus,前470-前370?)的原子理論對赫拉克利特的變化哲學和巴門尼德的不變存在原理作了調和。他區分了“原子”和“虛空”,這恰與巴門尼德的“存在”和“非存在”相對應。在德謨克利特那里,原子按照必然性以不斷旋轉的方式運動,所有的現象、生成、腐朽都是組合和分離的結果。物質的凝聚態如氣體、液體、固體,乃至生命至人的意識和靈魂都可用不可見的原子的相互作用來解釋。在這里,我們看到,這也許是科學時代機械論綱領的最初表達。

在把水、氣和火當作原初元素之后,西西里的恩培多克勒(Empedocles,約前500-前430)把土作為第四種元素加入到火、水和氣之列。他認為,這些元素可以自由地按照各種比例混合和結合,也可以分解和分開。變化是這些元素之間的反復作用即混合和分離引起的。他在一個著名殘篇中說,生命是在火的影響下從潮濕的泥土中冒出來的;起初形成單個頭、眼、肢,然后它們組合成怪物,諸如有許多手的動物,人頭的牛,牛頭的人身,直到偶然地出現能夠生存的不可名狀的生物;這些生物便是今天植物和動物的祖先。我們在后面的論述中將會看到,達爾文主義者就是用這種隨機式選擇來解釋有機生命的起源的。恩培多克勒把元素的結合和分離看作是一種不斷的轉化過程,不過他并沒有像原子論者那樣把這些轉化過程設想為完全機械性的,而是設想為生理性的,并把有機體的代謝過程看得高于無生命的自然界。在他的醫學理論中,平衡被理解為真正的比例關系,因而健康就意味著相反成份的某種特殊的均衡,只要其中任何一方占據了上風就會引起疾病。如果我們考慮現代細菌學及其對于人體中抗體的理解,那么這種觀點是多么的貼切。[5]

此后,克拉佐美尼的阿拉克薩格拉(Clazomenae,約前500-前428)將恩培多克勒的四種元素代之以數目無限的實體,而構成這種實體的是種子微粒或同樣大小的微粒。它們數目無限,也無限的小。在阿拉克薩格拉的宇宙學中,天體現象和運動并不停留在單一的起始態,即均勻的物質混合狀態,而是處于一種漩渦運動之中。柏拉圖則引入一個原子論的數學模型來解釋恩培多克勒的四元素。在這種模型中,特定的元素是可以相互轉變的,“基本粒子”可以按照幾何定律發生“反復的作用”。在柏拉圖自然哲學的理念中,火可以分離或分裂所有其他元素,土只可以分離或分裂氣和水,氣則僅僅可以分離或分裂水等等。

在亞里士多德(Aristotle,前384-322)看來,德謨克利特的原子論和柏拉圖的數學模型力圖將生理學和生物學過程歸結為物理元素的相互作用,以僵硬的幾何圖形或物質原子為基礎來解釋生命的變化和搏動,這是一種完全反自然的、推測性的結論。因為“真實”的生命顯得是難以理解的“復雜”,決非那種簡單化的數學模型或物質原子所能描繪的。這便是亞里士多德的生命哲學開始的地方。在柏拉圖那里,用來解釋自然界的秩序的,是一種外在的力量。而亞里士多德則認為,幼苗和孩子之所以生長,是因為它們與其自然趨勢(形式)相一致,這意味著自然是一個理性的有機體,自然本身內含著運動的原素,能夠按照自身的性質而行動,其運動是必然的、合目的的。因而在亞里士多德那里,生命意味著有“靈魂”,可理解為一種(生命理論的)物質組織力,即“隱德來希”(Enterlechy)。

按照亞里士多德的看法,變化是真實的,赫拉克里特用實體來解釋變化的做法是不對的。為此,他反對將宏觀形式的相互作用還原為原子或微觀作用,而主張一種連續的程度不同的自然生命狀態,拒斥對于“生”與“死”的絕對劃分。正是以這種連續性理念為背景,他提出了一種在后世看來是極為重要的生物遺傳規律:“在動物的胚胎初期看來是有一種像植物的生命;在其后來的發育中,才可以談論敏感性和思維靈魂。”[6]

亞里士多德之后,哲學在伊壁鳩魯(Epicurus,前342?-前270)和斯多葛(Stoics)學派之間產生了分化。伊壁鳩魯及其學派以德謨克里特的觀點為依據,對生物和非生物世界做出了徹底的唯物主義解釋。他們認為一切事物都經由自然原因發生;萬物都由不變的原子組成,原子不停地旋轉并隨機地相互碰撞,生命就是這種無生命物質運動的結果,生命如何表現取決于構型合適的原子如何裝配。與此相對,斯多葛學派不承認隨機性是造成世界變化的原因,而認為任何事物都是有目的的、決定論的。他們深信世界是為了人類的利益而被設計創造出來的。我們在后面的論述中將會看到,后來的自然神學在一定程度上就溯源于斯多葛學派的這種主張。

羅馬帝國曾無可置疑地征服了希臘,但羅馬時期的文化卻無可置疑地受到了希臘文化的影響。盧克萊修(Lucretius,前96?-前55?)在其名著《物性論》中,繼承并闡述了德謨克利特的原子理論,對宇宙和生物體提出了一種自然主義的解釋。他認為,即使像靈魂和人們做夢這類問題,也可以用原子的活動來解釋。與亞里士多德不同,他并不認為世界是盡善盡美的上帝創造之物,而認為世界既不是有限的,也不是永恒不變的,地球注定要發生變化,最后必將滅亡。他對人類文明的起源和發展的論述很好地說明了他的自然主義觀點。在他看來,在地球上是先有植物,后有動物的;在動物中,先產生出來的是從蛋中孵化出來的鳥,而從子宮中生出來的獸則是后來形成的;人類像其他的動物一樣,也是自然的產物;當人類能夠控制和使用火時,文明就開始了。

而羅馬大帝馬可·澳里略(M. Aurelius,121-180)的醫生蓋倫(Galen,約130-200)則奉行亞里士多德的目的論。他認為,在我們的身體中,各器官必須完全適應其功能。在關于人和宇宙的哲學觀念上,與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一樣,他也認為是神創造了世間萬物。在人體結構的任何一部分中,都可以發現用來證明上帝的力量和智慧的證據。為此,他強烈反對自然主義者,而認為身體只是靈魂的工具。

基督教征服西方之后,這種認為世界是永恒的且基本上是靜止的希臘觀念便被一個全新的觀念——基督教神學所代替。“教會信條自然成了任何思想的出發點和基礎。法學、自然科學、哲學,這一切都由其內容是否符合教會的教義來決定。”[7]根據《圣經》,世界是由上帝創造的,是“一切可能存在的世界中最完美的”。在基督教徒看來,關于世界的全部知識都包含在《圣經》中,因而沒有必要提出任何“為什么”問題。在當時的這種靜止的、“被創造”的世界中,設計論是對適應現象的惟一可能解釋。于是,想象中的熱帶居民的牧歌式生活被看作是上帝的天佑設計的證據;纖毛蟲和植物形動物的發現似乎證實了一直到人類的偉大鏈索。這種科學和神學的結合,就是所謂的自然神學。

當然,基督教的自然神學并不是一種新概念,世界的協調和諧以及生命界外觀上的完全適應,早在基督教興起以前就使得很多觀察自然的人驚訝不已。在埃及古帝國,就有人提出自然現象是由超凡智者所設計的。而柏拉圖則把世界看作是由一個聰明、善良、有理性而又非凡的技師創造的。

對自然神學的發展,在整個中世紀,沒有人比圣托馬斯·阿奎那(T. Aquinas,1225?-1274)更重要。在《神學總論》中,他根據世界的秩序和協調論證了上帝的存在。通過他的著作影響,神學的世界觀在當時成為西方思想界的主導思想。而中世紀的著名醫師艾伯特·馬格努斯(A. Magnus,約1200-約1280)則把亞里士多德的生命哲學與基督教教義結合起來,發展起來早期的生態學。這一學說認為,在神的安排下,有機體及其環境通過大量的交換空氣、食物、排泄物等等而相互關聯,并處于自然均衡之中,因而人的生活必須與其自然環境相和諧。他還認為,甚至人的靈魂的健康也依賴于健康的環境即健康的空氣、氣候、植物和動物。就人本身而言,其靈魂和身體是不可分割的有機整體。

由于自然神學所提出的問題涉及到造物主的智慧以及它使各種生物彼此適應和使之與環境適應的高明技巧,并且由于當時的自然神學家們都對適應現象進行了闡述,從而為后來的進化生物學的出現奠定了基礎。不過,經院哲學時代的哲學家大多都是唯理論者,他們一般是經由邏輯而不是通過觀察或實驗來判斷真理,并且由于宣傳和談論真理是神職人員的特權,從而使研究自然事物和經驗方法都遭到歧視。盡管托馬斯·阿奎那及其門徒們在承認除上帝的天恩靈光之外,理性之光也是知識的一個源泉,但是他們絲毫也不懷疑知識從屬于天啟。他們的推論總是囿于基督教權威的限制,而從不試圖運用,也不允許其他人運用更為寬廣的理性,因而自然神學在當時便成為科學發展的強大障礙。這種情況直到12、13世紀后期才開始有了某些轉變。這時期,宇宙學和物理學雖然都出現了令人矚目的復蘇,但對比之下,生物學仍然處于蟄伏期。

[1] 《古希臘羅馬哲學》,北大哲學系外國哲學史教研室編譯,商務印書館,1961,第10頁。

[2] 《西方哲學原著選讀》上卷,北大哲學系外國哲學教研室編譯,商務印書館,1981,第18頁。

[3] 《西方哲學原著選讀》上卷,第17頁。

[4] 《西方哲學原著選讀》上卷,第21頁。

[5] 參見克勞斯·邁因策爾:《復雜性中的思維》,曾國屏譯,中央編譯出版社,1999。,第23頁。

[6] 轉引自克勞斯·邁因策爾:《復雜性中的思維》,第99-100頁。

[7]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21卷,人民出版社,1965,第54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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