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這一切，舍了冰鑒容她雙目，承著這錐心之痛，莫不就是為了解丹華么？傻丫頭，直接押了瞎眼的你去極寒地，也是一樣能解的，還會更快。

言子墨聞言一時哽住，又找不到話來應。索性將床榻的外簾放下，背過身去暗自吐了口氣，自嘲居然平白讓小丫頭威脅占了口舌上風。思索著下一句是說“不解也罷”還是“順遂天命”？躊躇片刻，還是沒想好如何應。

轉念又想到什么，便甩了下闊袖，擰著眉頭出門三步并作兩步，到閣后找沈檀去了。依他推測，沈檀肯把那知曉目舍與青煙，想來是打定主意要離開書院，決定自生自滅去了。這會兒還不見青琂上門來報消息，那便是沈檀還在屋里。

悄然溜走不成，這便要被撞個正著了。

正想著，就已是到了沈檀屋前，瞄一眼門后那清晰負著行囊站立著的人影，不禁嘴角一揚。

“沈兄這是要走？”言子墨挑眉，徑直堵在人身前。“到底是不肯與我再下盤棋，讓我堂堂正正地贏一把你，又如何？”這是明知故問。

沈檀陷了這尷尬境地，背著行囊，里頭納了不少私藏的香料，放也不是，拿也不是。這抬了腳，落也不是，退也不得。只得站在原地，憨笑著抬了腦袋，回言道，“言兄，是特地來送我啊。”

卻見言子墨一身凌亂，散著發點頭，不答反問，“那知曉瞳...”見沈檀右眼蒙得嚴實，臉上卻笑意輕松，欲言又止。

沈檀這知曉先生說來也實在是當之有愧，這只異瞳并非生于他身。是他及冠后，承了官家的令研制新鮮香方，派走海路遠赴南方，同異邦來商采買香料時，在一波斯舶宴上巧遇的——那群怪異之人“贈予”他的。

那日夜宴上他飲得多了，醉在食桌上，依稀記得一群貌美的異域舞姬圍上桌來。次日再醒來時，已被送下了那早就不見蹤跡的船。眼部久久不去的隱痛，異物感，再加上右眼眼力一時不明原因的衰退，幾難視物，他真當自己是中了什么邪蠱。

直到個把月過去，才發現那目，不僅恢復如常，還清楚地看得明...更多事與人了。起先只是將信將疑，覺得有趣，遇見習武之人能堪堪說中。自此以知曉先生自居，名聲也漸漸散播開來。待到后來慢慢見識多了各路江湖人，彼時對面只需要站著一人，便能即刻將此人心秘法門、武功路數、內力程度，一應說中。就連此人死穴、異能各種情況，也一并俱知。

待他看得無趣之時，知曉先生一名已是遠播江湖了。

江湖各路人馬遍處尋他，欲藉由他知曉仇家弱點的，想不斷修補路數破綻練成絕世神功的，還有不懷好意欲借他知曉之能，招攬世間異能之士的...

這么些年躲躲藏藏的也算過去了，在上京守著個沈記香鋪。

一為喜香，二為尋當年那商船，想還了這眼。到后來遇到云瑤，看得穿她來意非善，看得透她路數武功，卻看不穿她心意，她那些無端的好，倒叫他迷惑了。

“言兄不愧書院領主，當真是傾授人間道，廣知天下事。連知曉瞳都有所聞，只瞧那丫頭雙眸一眼便知其中異樣了。”沈檀斂了思緒，打趣道。

沈檀皮相本就不凡，就是如今蒙了只瞎眼，看著也仍是一副破碎的翩翩公子模樣。

言子墨瞧著他這副閑散樣倒是有些艷羨，心道：當初自己擠破頭想入上閣時，廣羅天下異能獲取之法，只是聽聞得有知曉瞳這一物，若得了，便可對各路江湖人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后來未再打聽到線索，便也不曾當真。如今看，知曉異能竟是真的。

如今沈兄已舍下那惹事的知曉瞳，再強留他在書院，也是為難他了。

他想走便走吧。

也許，能做個普通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找個僻靜地，面對著青山綠水，也樂得逍遙自在。

只不過，那知曉之能，日后...

“待適應之后，她便正式接過了沈某那知曉異能了，成為書院上閣獨有活著的一位雙異能門生了。”

言子墨想到方才回盯著他的那淺淡異瞳。此事在知曉瞳適應青煙這個新主人之前，還是對外瞞住穩妥些。今日便要子茗來將她雙目以白布封之，雖說曉得知曉瞳一事之人甚少，可為免遭他人瞧出異樣來，還是先行掩之。待他日異瞳恢復瞧不出時，再行揭下。

知曉瞳一事不僅要瞞住眾門生，連青煙也且瞞著吧。她從前未有過此異能經驗，若不經意啟用泄了身份，從前那些沖著知曉先生的人，便會立即轉向于她。

“言兄可要抓緊她才是。”

沈檀想，雖與青煙不過匆匆幾面，不過她在場時，那平時慣做旁觀者的書生好像事事興趣都撲在她身上，眼神察不離的，黏糊。

沈檀見他愣著不言語，又補了一句。“還有...那合香酒的方子，她是知曉的，念沈某的酒香時，尋她制也是一樣的。”

青琂在梁上聽著，不作聲地摸了摸自己的腦袋，他只知這個“她”，無他，便是應令承了他劍術的青煙。到頭來也沒尋思明白沈檀此話是個什么意思，片刻后，只聽得言子墨平聲答，“此話...就算沈兄不說，言某自然也是...”

“...要她留在書院的。”他將那留字的音拖得比其他都要長。

沈檀聞言，眨了眨余下那只單眼，嘴角淡然一笑，躬身作別。腹誹言兄這一雙星目，白白那般亮了，怕是還沒看明白。

無妨無妨，以后總會知的。

就是不知自己有沒有好運僥幸活到那日見證，還是在泉下才知了。

沈檀走后，言子墨見那屋內桌上攤著一極精巧的卷軸，上頭字跡極小，行文密密麻麻，不見空隙，掃一眼都眼睛疼。

是沈兄留下的。

言子墨握著那卷軸，凝神眨眼再察，看到藏在各句頭，匯起來的『上閣群覽』四字，突然笑出聲來。

“哈哈哈哈。”

十二位上閣門生赫然在列，按照次序，青煙排在了最末那頁。

果然那丫頭的死穴...便是在夢里受傷醒來也會傷到。倘若在夢里遭夢主擊殺，便會“死”在夢里，狀若死在他虛境里的——活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