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過得極快，沈瑜回到縣里已過了十天。

和父親沈懿通過幾通電話，聽了些早已聽爛卻聽不倦的話；也曾和清鈴聊過幾句，得知市里一切安好，徐嘉也在有條不紊地跟隨著清鈴的節(jié)奏訓(xùn)練。意料之中的是，徐嘉的進(jìn)步極快，顯然是遺傳了其母親的資質(zhì)。

這一周多的時間里，沈瑜在家吃的次數(shù)遠(yuǎn)遠(yuǎn)小于去沈天寧家吃的次數(shù)。電話里沈懿也曾說過，無論遇到什么事情都可以去告訴以誠叔，而沈天寧一家對自己的照料---無論沈懿是否提前打過招呼---那都是沒得挑，是將自己當(dāng)做親人那般。

也尋過異常天氣的原因，沈瑜將整個縣城走了個遍，卻仍沒有任何發(fā)現(xiàn)---倒是整個石市范圍內(nèi)的妖都知道了，妖吏大人去了澤縣。

這日，沈瑜把從庫里翻出來的一把躺椅放在院子里，躺上面曬太陽。說起來，能在這種鬼天氣下曬太陽的也就只有他了。不過怕被人發(fā)現(xiàn)---怕傳出去說沈家村沈懿家的兒子是個大傻子---所以沈瑜今天開啟了感知，一旦有人靠近，便可以立即起身。

但天氣實在是怪，人們沒理由出來亂逛，所以沈瑜這太陽曬得還算是舒坦。

就在稍稍打盹的時候，感知里出現(xiàn)了一股氣息，且徑直走到了沈瑜家的大門前，敲了門。

沈瑜沒動，說了句門沒鎖，稍稍挪了挪屁股，動了動身子。

門便被推開了，慧空法師走到陰涼里，看著被暴曬的沈瑜合了掌，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慧空法師，有一段時間未見了吧，今日登門拜訪可為何事？”

慧空今日少有的臉上沒有帶著微笑，而是鐵青著臉---僅僅是面無表情，散發(fā)出的氣味卻是鐵青，“閣下今日清閑，能否同貧僧前往雨露神龕？”

沈瑜察覺到了不對勁，坐起了身子。

“什么時候的事？”

“今日卯時。”

沈瑜眸子垂下，想要嘆氣，卻是無從嘆起，轉(zhuǎn)而立了起來，“那雨露的時日還剩多少？”

慧空雙手合十，深深地閉上了眼，搖了搖頭，“所剩無幾。”

“能飛？”

“不能。”

“無妨，我?guī)氵^去。”

...

沈瑜慧空兩人趕到的時候，雨露正趴在神龕上，雙目已是渾濁不堪，氣息也多多少少有些虛弱了。

見老友這副模樣，慧空當(dāng)即不忍直視，移開了目光，又緊緊閉了眼。

“是...妖吏大人嗎？”雨露開了口，聲音已是斷斷續(xù)續(xù)、極其虛弱，“小人我這副模樣，已無力跪拜，還望大人恕罪。”

沈瑜心中極不是滋味。

“你還有什么愿望？”

雨露笑了，“我...我已經(jīng)沒什么愿望了，能在妖吏大人的身邊咽氣，我已經(jīng)無比滿足了。”

它的視線，始終凝聚在神龕前的供盤上。

而在那供盤上，是堆得滿滿的供品。

“她走了---我能感覺的到。”雨露頓了頓，“這些，是一個陌生女人在晚上帶過來的。我本就不奢求自己的生命或許還能再延續(xù)下去，果然在那女人身上感受到了她的氣息。

她帶來了最為豐盛的供品，她卻沒有親自來。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她身染重病，已活不了多久。”

說完，它抬了頭，用灰暗的眼睛看向沈瑜，“妖吏大人，其實上一次您來，我欺騙了您。因為當(dāng)時她還沒有過世...如今她已走，我也即將隨她而去，有些話想同您說了，可好？”

沈瑜的心好像被揪了一把---他知道雨露的意思。

“你說吧，我會認(rèn)認(rèn)真真聽完。”

“謝大人。”雨露說，“當(dāng)年廟堂建造完成后，是我最為強(qiáng)大的一段時間，可以輕松化作人形，也曾離開過廟堂去外面逛---但幼時流露的記憶讓我心生抵觸，幾乎從未踏出過這神龕，所以只會在控雨的時候出去。”

又垂下了眸子去看神龕前，嘴角帶了些許弧度，像是進(jìn)入了回憶之中，“直到有一天---我仍記得清清楚楚，是一個天氣好得不得了的日子，一個人類女孩在清早獨自來了廟堂里。我認(rèn)得她，之前經(jīng)常隨母親同來，那日卻是自己一人，且時間尚早，無一人來此祭拜。

等她靠近了一看，我才倏然發(fā)現(xiàn)，原來我早就有與她有過一面之緣。那時我還是只流浪的野貓，未曾獲得造化，渾身臟兮兮的，她沒嫌棄我，陪我玩，還喂了我吃的。”

雨露笑了，聲音雖沙啞，卻是真心，“她雙手合十，跪拜在神龕前，輕聲對我說，求我現(xiàn)身來陪她玩。說了很多遍，我深知人妖殊途，不可結(jié)緣。但她真的很孤獨，我沒忍住，現(xiàn)了身---就像現(xiàn)在這樣坐在神龕上看著她。

我設(shè)想了所有的情況，她可能會嚇一跳，可能會驚慌逃走，可能欣然接受，卻無論如何也沒猜到，她竟然假裝看不到我。

我想不通為什么，只能眼睜睜看著她用拙劣的演技慢慢離開廟堂，隨后跑得無影無蹤。

我以為她不會再來了，即使來也是隨母親一同。

可她還是會一個人來，我有些賭氣，沒有現(xiàn)身。

但她每次來都會求我陪她，我又心軟了，現(xiàn)了身---可她同樣假裝沒有看到我。

就這樣，她從少女長大成人，結(jié)婚生子，直到變老；我從香火鼎盛到廟堂被拆，神龕遺棄山林，她仍會來這神龕前，供奉我。

只是我妖力衰退，已無力現(xiàn)身，無論她如何求我，我也只能藏起來偷偷地看著她。”

雨露的聲音越來越弱，說到最后已是聲若蚊蠅。

它嘆了口氣，隨即嘴角的笑容再次浮現(xiàn)。

“其實我每天都在后悔，后悔我第一次現(xiàn)身的時候，為何沒有主動說出一句---天氣真好呀。”

...

是夜，沈瑜夢見。

在一個天氣好得不得了的清晨，一個少女獨自踏入了廟堂。她雙手合十，跪拜在神龕之前，輕聲念著，請求雨露之神能夠現(xiàn)身，陪她玩耍。

重復(fù)幾次之后，忽的出現(xiàn)一俊美少年，他坐在神龕之上，微笑著看著那仍念著的少女。

少女終是睜開了眼，映入眼簾的是一雙腿，她緩緩抬起頭，和英俊的少年四目相對。

“你...”

少女芳唇輕起，青年卻是率先說了一句。

“天氣真好呀。”

“是呀。”少女輕輕掩嘴，發(fā)出清鈴般笑聲，“所以要和我去外面玩玩嗎？”

“好。”

那天，天氣好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