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天寧家的女兒又來院子里，仍同之前每次來訪，皆坐在那小小馬扎上，安安靜靜地盯著院子西邊的三棵樹看。

沈瑜朝南坐著，也靜靜地觀察著沈語冰。

她真的很美，五官精致，沈瑜卻覺得好像少了些什么，致使有一種矛盾感自她體內深處萌芽，蔓生至身體表面。

是了。

沈瑜茅塞頓開，是缺少屬于年幼孩子的天真爛漫與活潑開朗。

沈語冰有著與年紀極其不符的沉著與冷靜，此時靜靜端詳那樹木的樣子，也如同年過一百的老人。

---卻又有不同。

那雙眸子里，并不是簡單的古井不波的湖水，湖底似有一塊明亮的斑塊，等你定睛去看，想要將其打撈卻又無從撈起。

“沈瑜哥哥。”

她終是像之前那般開了口---曾多次被突如其來的沈天寧而被打斷---這次沈瑜特意感知了一番周圍，靜悄悄的，只有自己和冰冰兩個人。

沒有人可以打斷她了。

沈瑜心中竟誕生出了欲望，他想知道這個特殊的小女孩，究竟想要和自己說什么。

他沒有應答，仿佛任何話語都可能將其打斷，讓那每次即將浮出水面的明亮斑點又重新打入水底一般。

然而沉默的等待，只等來了沉默。

沈瑜忽然自嘲地笑了笑，用雙手揉了揉臉。

自己究竟是在渴望、期待些什么啊。

那個安靜的小姑娘，只不過是個稍異于常人的安靜孩子罷了。

僅此而已。

且最好僅此而已。

沈瑜抬頭看了看那銀杏的樹梢，恰好一陣風吹過，吹得樹葉沙沙作響。

陽光正好。

他又想起了那只野貓，可憐的雨露之神。

旋即第二個在腦海中浮現的是那個老太太---她將要死去了。

想去看望那老太太，想去問問她對雨露神的看法，如果他們之間有什么故事，也一同聽聽便更好了。

像是察覺到了什么，沈語冰突然站了起來。

“怎么了，冰冰？”

“我要回家了。”

“要走了嗎？”

沈瑜也站了起來。

“我送你回家吧。”

...

沈語冰恰到好處的離去，給了沈瑜想做便做的契機。

但沈瑜并未多想什么，不敢多想，也不愿去多想什么。

自己已不是普通人了，自己身邊的人能夠好好過日子就夠了。

像程文樂那樣的事情，沈瑜已經不愿意再發生了。

縣的范圍不大，尋找（更多的依賴是感知）一位即將病逝的老太太對于曾見過一面的妖吏并不困難。

開門的是位女性，顯然對于一位年輕的陌生面孔敲開自己房門感到些許驚訝。

“你...你是？”

沈瑜溫和笑著，將手里放在香蕉的塑料袋提高，“我是來看望奶奶的。”

“哦...”女人有些遲疑，不能拿下主意。

想來應該是沈瑜年輕溫和的面孔與未來預料未及的可能發生了沖突，善良與謹慎讓她遲疑猶豫。

“小姚，是誰啊？怎么還不請人家進來？”

沈瑜聞聲，微微側過腦袋看去，那老太太正坐在院子里曬太陽，腿上蓋著小毯子。

老太太也看到了沈瑜，溫和地笑了，擺了擺手，“進來吧。”

女人這才歉意地笑了笑，將大門打開一扇，“請進吧。”

沈瑜便提著那袋香蕉，走到了老太太的身邊。

“小姚，給小伙子拿個板凳吧，讓他陪我曬曬太陽，你去屋里忙著吧。”

女人好似再次略感遲疑，但僅僅是稍稍停頓，便按照老太太的吩咐照做了。

陽光下，院子里，僅剩沈瑜和老太太兩人，還有一袋香蕉。

“今年天氣怪得很，九點往后太陽便毒得受不了，所以只能這個時候曬曬太陽。但也不錯，溫度也合適，陽光也溫和。”

老太說著，看向了沈瑜，笑著端詳，“是看到老婆子我將死，所以來看望？”

沈瑜一愣，還未答話，老太太哈哈笑了笑，“開個玩笑，開個玩笑。”

又道，“那日見你和慧空法師一同前行，那個方向---也同老婆子我一樣，是去祭拜雨露神的？”

沈瑜點了點頭，“可惜神龕遺棄于山林，已幾乎無人祭拜。”

老太太笑了笑，不置可否，忽而問道，“面生得很，哪個村的？”

“沈家莊。”

“哦...誰家的孩子？”

“沈懿。”

“哦...知道，那個出息孩子，聽說是現在市里有名的警察？”

沈瑜笑笑。

老太太左手握了握右手，又用右手握了握左手，抬頭看著東屋的房檐，“其實啊，如今也只有我一人在祭拜雨露神了。”

又回過頭來看著沈瑜笑道，“我很想將雨露神的事情告訴別人，可現在的年輕人不信鬼神---或者說是不重視這些，眼里只有些緋聞、游戲與錢財。你既然能同慧空法師一起去拜訪雨露神，又特地來看我這老婆子，老婆子我就當做你是對雨露神感興趣，同你講些有的沒的，不介意吧？”

“樂意之至。”

老太重新看向那房檐，嘴角浮現出笑，眼中流露出溫和的光。

“六十多年前，縣里鬧了一場嚴重的旱災，不論大人們如何供奉各路神仙，不管半點用，最后有一個孩子拜了個不知名的神龕，第二天竟降下大雨，還一口氣下了三天三夜，從此縣里便風調雨順，發展了起來。那不知名的神龕，也被人們好生供奉起來，被尊稱為‘雨露神’。

我呀，其實并不封建迷信---鬼呀神呀，只覺得有趣，便經常跟著我娘一起去廟堂祭拜雨露神。有時候無趣，就自己跑到廟堂里玩。

有一天---我印象深刻---天氣好得不得了，我又一個人去了廟堂，去的極早，里面空無一人。我突發奇想，裝作恭恭敬敬地跪在神龕前，輕聲念道，‘雨露神呀，我真誠地請求你，能不能現身陪我玩？’

就這么念了幾遍，毫無反應，只感到越發沒勁，就要離開。

睜眼卻是看到了一雙腿，竟真是雨露神現了身！

我不信鬼神，但自幼生活在那種氛圍中，此時親眼所見，便是真正信了鬼神的存在---畢竟那雨露神就活生生坐在那神龕上，就在我眼前。

但我卻裝作沒有看到他一樣。

雖不知道當時自己是怎么想的，但卻是在害怕自己一旦和祂說話，祂便不得不離開。

神仙與人不得相愛嘛。”

老太說到這笑了，宛如情竇初開的少女。

“之后，我去那廟堂的次數更勤了，心情比之前稍有尊敬，但更多的還只是去看看英俊的雨露神。

祂并不是每次都現身，但每次現身我都會像往常一樣裝作看不到祂。

祂也不主動和我搭話---”

老太太猛地哼了一聲，“其實之后也有賭氣的成分在了，雖是我求祂現身，但祂現身后不主動和我說話，我便也不主動和他講話！”

又溫和地笑了，“就這樣，我從少女長大成人，結婚生子，一天天長大、變老。而雨露神卻仍是那副英俊模樣，從未變過。

直到后來，廟堂被拆，我便再也未見過祂了。

想必是這里收不到人們的香火，自然也無需多留。

可是...”

她的眼神中流露出悲傷。

“可是哪怕僅有一個人在祭拜，祂也不該完全舍棄的吧？”

它從未離開。

沈瑜在心里說道。

老太轉而從悲傷的情緒中脫離出來，又恢復溫和地笑，再抬頭望了天的太陽，“其實我蠻后悔的。如果能再來一次的話，在第一次見到祂的時候，我多么想主動對祂說一句---你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