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其五
- 食蓼之蟲(谷崎潤一郎作品系列)
- (日)谷崎潤一郎
- 5525字
- 2020-09-11 16:41:13
“反正,你對阿弘君到底作何打算?還是對他明說的好,不過,要是你覺得不好說,我可以替你說。”
高夏不是急性子的人,卻有麻利地處理事務的習慣。當他倆在三輪店堂里舒適地伸腿對坐,等待鐵鍋燒開時,他不愿浪費這個空當,開口說道。
“那可不好,還是我來說,這樣比較正規。”
“那當然啦,只是老不見你有所動作。”
“行了,你別那么說。孩子的事就由我自己來定奪吧。不論怎么說,還是我對他的脾氣最最了解。——也許你并未察覺,今天他的態度就和平時大不相同。”
“怎么不一樣?”
“平時他在人前不大講大阪話,還挑剔別人說話的毛病。與你再親密,也不會像今天這樣人來瘋。”
“我也覺得他精神得有點過頭……這么說,他是故意這樣歡鬧的?”
“對,一定是的。”
“那是為什么呢?難道他覺得不那么做就對不起我嗎?”
“或許多少有一點。其實,阿弘是怕你的,雖然喜歡,但又有點兒害怕。”
“為什么?”
“孩子無法知曉我們夫妻間關系緊張到何種程度,可你一來,他會覺得這就是形勢急轉的一種前兆。你不來的話,我們之間關系無法輕易解決,你就是為解決這個問題而來的。”
“有道理。這么說,他是不大歡迎我來咯?”
“可是,你送他那么多的禮物,他不會不高興,他想見你,也喜歡你,卻又害怕你來。在這一點上,我的心情也和阿弘一樣。就拿剛才提到的該不該對孩子說的事來講,你就可以看得出來,我不愿意告訴他,他也不愿意聽。在阿弘眼里,你這個人不知道會說出什么話來,甚至會覺得,父親說不出來的話,此刻就會從你的嘴里得到宣布。”
“是嗎?他那樣人來瘋原來就是為了掩飾自己的害怕嗎?”
“總而言之,我、美佐子和阿弘,我們的性格都很懦弱,三個人現在都處在同一狀態之中……說句老實話,連我都在害怕你的到來。”
“那就先放一放再說,怎么樣?”
“擱置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害怕是害怕,但總得設法把這件事做一了結。”
“這是不大好辦……那個叫阿曾的男人有何說道?要是你們倆解決不了,讓他主動出擊,是否反而能早一點解決呢?”
“不過,那個男的也是半斤八兩的德行,聽說只要美佐子不做決定,他也就不聲不響地不做任何表態。”
“他的立場看來也只能如此,要不,自己就成了破壞他人家庭的罪魁了。”
“這件事情,阿曾、美佐子和我本來就達成了一致的意向,說好了等大家都覺得合適的時機再辦。”
“可什么時候才是合適的時機呢?如果誰也不采取堅決果敢的措施,那么,這個合適的時機恐怕永遠不會到來。”
“不,不會的……比方說,今年三月的學校春假就是一個機會。我一想到孩子平時滿心悲哀地躲在學校教室里潸然淚下的場景,心中就十分難受。所以,一等到放假,便立刻帶著他去旅行,看電影什么的,試圖排遣他的苦惱,從而漸漸地忘卻那些不悅。”
“那為什么還沒解決呢?”
“阿曾說,這個月不合適。他的哥哥下個月上旬出國,不想在兄長出行前引起糾紛。說是哥哥不在日本的時候,障礙會少些。”
“如此說來,今年的暑假不就是機會嗎?”
“是啊,暑假假期的時間也比較長……”
“你這么說,實際上就是遙遙無期,到了夏天,說不定又有什么事情會冒出來……”
高夏的手臂骨骼粗大,卻缺少肌肉,青筋直暴,或許因為喝酒過多的緣故,仿佛拿著沉重物品似的不停地顫抖。他把手伸到鐵鍋底下,將羽衣甘藍一般層層重疊的雪茄煙灰彈進火爐底座的水盤中。
表弟大約每隔兩三個月回來一次。每一次見面,斯波要總是必談“何時離婚”的問題,可實際上,卻還未對“是否分手”完全做出決斷。而表弟認為他已經決心分手,現在只是在考慮最佳的時機而已。表弟并不強硬主張他“快分手吧”,因為認定離婚已是斯波要不可動搖的決心,只是就具體的手段問題在與自己磋商。斯波要也不是有口無心地愣充好漢,每次與表弟見面,感受到他男子漢式的果敢風格,自己也自然而然地產生出勇氣,說話時的口氣就像是下定了決心一般。不光如此,他每次迎來表弟時,總覺得他身上有一種可以主宰自己命運的愉悅感,說白了,就是斯波要身上缺少的付諸實施的意志力。斯波要只會一味沉溺在離婚后的想象之中,而這種空想只要見到表弟就會獲得相當活躍的實際感受,從而使自己心情愉悅。然而,話雖這么說,他并不想把表弟當作想象的工具,一切順利的話,他也想把想象逐漸誘導到現實的方面。
離別總是悲傷的,不管對方是誰,離別這一過程本身就帶著悲哀。袖手旁觀地等待離別的最佳時刻的到來,或許永遠等不到。高夏的這句話言之有理。確實,高夏與前妻離婚的時候,不像斯波要這樣優柔寡斷。一旦下了決心,一天早晨,把妻子叫到自己的房中,詳述了自己要分手的理由,一直談到晚上。正式提出離婚之后,因為這最后的惜別,整整一個夜晚,他與妻子相擁而泣。事后他對斯波要說:“老婆哭了,我也放聲大哭。”這次離婚事件,斯波要之所以依靠他,主要因為高夏已有了這方面的經驗。當時自己旁觀他的做法,對他十分佩服。——的確,像高夏那樣敢于直面悲劇,想哭的時候就盡情哭泣的性格,事情過后心情一定特爽。斯波要深深感受到,倘若沒有那樣的性格,或許就離不成婚。然而,他卻是學不了的。東京人注重虛榮和面子的習性使他在這方面產生糾結,他覺得凈琉璃演員道白時的態度十分丑陋,如果把自己置身于那種呲牙咧嘴嚎啕痛哭的小市民生活場景中,自己也會同樣感到不齒的。他喜歡痛痛快快地分道揚鑣,而不愿淚流滿面地分離。妻子的心緒與自己的想法如出一轍,互相理解,平和分手。他認為這種做法并非不可能實現,這也是他與高夏想法的不同之處。他對于即將離異的妻子沒有任何不良的感情,除了兩人沒有性生活的互愛之外,其他方面的興趣、思想都比較和諧,對丈夫而言,妻子不是“女人”,妻子也不把丈夫當作“男人”,也就是說,原本不是夫婦的兩個人成了一對夫妻,這種意識使他們感到難堪,倘若兩人是朋友關系,說不定反而會相處得很好。所以,斯波要并不愿意一旦分手就斷絕交往,他覺得,只要經過相應的年頭,大家不再為過去的記憶所煩惱,自己可以與作為阿曾的妻子、阿弘的母親的美佐子保持一種相當輕松的交往關系。即便到時對阿曾的體面和世間可畏的人言有所顧忌,至少兩人在分手時都有相同的愿景,那么,離別時的悲痛則不知道可以減輕多少。“要是阿弘得了什么重病,請務必告訴我,到那時,你不能不讓我去探望他,阿曾也會同意的。”對于美佐子這句話,斯波要的理解是:其中一定還包括了阿弘父親生病的時候。他也希望,在美佐子生病時,自己同樣能前往探視她。盡管他倆作為夫妻均不感到幸福,但畢竟在一起共同生活了十幾年,還生育了一個孩子。總不見得一旦離異就視同路人,甚至萬一有誰臨終都無法見上一面吧。真是豈有此理!無論是斯波要還是美佐子,兩人都希望在分手時懷著同樣的心情:即使不久會重獲配偶,誕下新的孩子,這樣的心情也不知道究竟能維持多久,然而至少在眼下,這是使雙方都感到愉快的最好的辦法。
“說實話,提起來或許會被你笑話。今年三月想解決問題也不光是為了孩子。”
“嗯?”
斯波要的眼神落在鐵鍋上,唇邊浮起不好意思的微笑。高夏注視著他。
“所謂選合適的時機,其實也包括季節的因素。也就是說,季節不同,人的悲傷程度也大不同。秋季是最不適合離婚的季節,悲傷程度最強。有的男人在即將分手之際,聽到老婆哭著說‘這天氣這樣一天天地寒冷下去’,立馬停止離異。我想實際上真可能確有其人。”
“那男人是誰呀?”
“誰知道,我只是聽說實有其事。”
“哈哈,看來你在各處聽來不少這樣的案例啊。”
“我在想,人面臨這種情況時會怎么做。你不想聽,它也會朝你耳朵里鉆。不過,世上少有我們這樣的例子,可供參考的情形不多。”
“那么,你的意思是,分手需要今天這樣溫暖的天氣?”
“嗯,說得是。現在的天氣說起來還有點兒冷,不過,會越來越暖和,接下來櫻花就會開放,新綠的季節就會到來……我想,在這種狀況下,悲傷的程度就會輕一點。”
“這就是你的見解嗎?”
“美佐子的意見與我一致,她說:‘離異還是在春天好哇’……”
“那可大事不妙,你必須等到來年春天了吧?”
“其實嘛,夏天也不錯的……只是我母親是夏天去世的,應該是七月吧。我還記得當時的情景,夏天的景致陽光燦爛,生機勃勃,一切都充滿著活力,所見的一切都那么明媚。然而,那一年的夏天使我充滿悲哀,看到茂盛的綠葉都覺得傷心無比,兩眼噙滿淚花……”
“你看看,所以說春天也一樣的。心情悲哀之時,看到櫻花開也會落淚的。”
“我也那么認為,可是那么一想,就更加會喪失時機,無法進行決斷……”
“這樣到最后,不是還是離不了嗎?”
“你是這樣感覺的?”
“最主要還是你自己作何打算。”
“我可不知道該怎么辦,只知道非離不可的理由相當充分。以前就一直搞不下去,更何況現在又多了她與阿曾那層關系——說起來這還是我寬容、放縱的結果——我們不可能成為夫妻,事實上也已經不是夫妻了。面對這一事實,我和美佐子都尚未決斷,是忍受一時的悲傷,還是忍受永久的痛苦?——雖說已經做出了決斷,卻缺少付諸實施的勇氣,始終處在迷茫狀態中。”
“你呀,我不知道是否能這樣來考慮問題:既然已經不是夫妻,所謂的分手離異,換言之,其實就是是否住在同一個屋檐下的問題。——要是能這么想,你的心境就會寬松許多。”
“當然,我也是盡可能去那么想的,可心情卻總是難以輕松。”
“要說孩子嘛,也是個問題。不過,從孩子的角度說,不至于因為父母分開住后,就不管母親叫媽媽了吧?……”
“是呀,這種事社會上真是多的是。當外交官的出國赴任,到地方上去工作的行政長官,有不少人把孩子寄放在東京的親戚家;還有在沒有中學的鄉村,孩子們都會離開家長身邊外出求學,想到這些,一切都很平常……可是,想是這么想,還是放心不下孩子……”
“歸根結底,還是你自身悲傷,可事實上未必有你想象的那樣……”
“不過,悲傷的情感,最終大家都一樣,反正那是一種主觀性的東西……我們倆要不得的是互相恨不起來,否則,現在應該很輕松。可是,我們雙方都覺得自己想的最合理,所以才形成了結局的尷尬。”
“要是對方不跟你商量,兩個人徑自私奔,那就最麻煩了。”
“聽說之前阿曾就這樣對美佐子說過,可是美佐子回答說:‘這種事我可干不出來,要不你用麻醉劑之類的東西把我熏倒,在我昏迷中把我抬出去,否則不行。’說完還哈哈笑起來……”
“再不就故意找茬與她吵架試試。”
“那也不成。大家心里都明白那是在演戲,‘你給我滾!’‘我這就走。’這樣的嘴仗可以打打,一旦認真,肯定會一下子哭起來。”
“你們倆可真夠麻煩的,連離個婚都那么講究……”
“最好有那么一種能夠起心理麻醉作用的藥物……當年你與芳子離異的時候,打心眼里恨她嗎?”
“既恨又可憐她。要說恨之入骨,恐怕只有男人之間才會。”
“不過,這么說可能有點兒奇怪,難道與風塵女子分手就那么難嗎?她是個辦事干脆利落的女人,以前與你和另外幾個男人都有來往,獨身以后,可以輕而易舉地重操舊業啊……”
“可真走到離異這一步時,怕也沒那么簡單喲。”高夏的眉宇間掠過一絲陰翳,又立刻恢復了常態。“這個就如同季節一樣,有的女人好離,有的則不然。”
“是嗎?我總覺得娼婦型的女人好離,而賢妻良母型的女人難離,也許這是我的任意猜想?”
“正因為本人不在乎娼婦型的女人,所以她才顯得更加可憐。如果分手后她能嫁到一個好去處,那固然不錯。可是,要是觍著黃臉滿不在乎地再回到花街柳巷去,那么連我也會抬不起頭來。對這種事,我是比較超然的,要不然的話,想來貞婦也罷,淫婦也罷,沒有一個女人是不可悲的!”
接下來兩個人都緘默不語,埋頭吃平底鍋里的壽喜燒,兩個人兩瓶酒還未喝完,但是那淺淺的微醺已經使他倆面頰通紅,沉浸在寒春的沉悶氣氛中。
“我們吃點飯吧。”
“好吧。”
斯波要板著臉按響呼叫鈴。
“我覺得呀……”高夏說,“近代女性全都漸漸向娼婦型轉變,像美佐子那樣的,恐怕也說不上是賢妻良母型女人吧。”
“她原來倒是賢妻良母型的,不過算是用娼婦型的化妝包裹著賢妻良母的靈魂。”
“也許是那樣——那的確與化妝有關。近來女人的化妝多少受到美國電影女演員的影響,怎么也像妓女的樣子。上海的女人也一樣。”
“再說,我本人也難免有盡量使她成為娼婦型女人的傾向。”
“那是因為你是個女性崇拜者的德行吧。女性崇拜者多有喜好娼婦型女人勝于賢妻良母型女人的表現。”
“不,并不能那么說。怎么說呢?——問題又回到了原處。我讓她成為娼婦型女人的目的是以為那樣便于離異。沒想到那是大錯特錯了,她要是真能徹底變回去倒好了,可是她完全是臨陣敷衍,關鍵時候依然表現出賢妻良母的本性,還顯得很不自然,令人討嫌。”
“美佐子自己是怎么想的?”
“她說,自己的確是變壞了,失去了過去的純粹。——她說得不錯,可是,其中一半的責任在于我。”
斯波要回想起與妻子結婚后度過的歲月,沒有發生什么大事,自己一門心思老想著怎么才能與她離婚,除了離婚,還是離婚。——冷不防這樣想到,他仿佛歷歷在目地看到了自己冷酷的形象。斯波要心里明白,自己雖然不愛妻子,卻也并不想讓她蒙受侮辱。可是,對于女人而言,自己的作為難道不正是對她最大的侮辱嗎?妻子有這么一個丈夫,她的孤獨寂寞,不論是娼婦型還是賢妻良母型,也不論其性格是好勝還是內向,都是難以忍受的吧……
“要是她真是娼婦型的女人,我倒無話可說了。”
“怎么說呢?其實那也未必。她要是真像芳子那樣,只怕你也吃不消的。”
“那么說可能不當。我還真無法接受做那種生意的女人,所以我并不喜歡藝伎類型的,比較喜愛時髦的智性娼婦型女性。”
“可是,這樣的女人一旦成了老婆,繼續為娼恐怕也不行吧?”
“要是智性女子,應該具有那種自控能力吧。”
“你所說的實在任性,如此稱心如意的女人上哪兒去找?女性崇拜者最終全得打光棍,因為任何女人都沒法使他滿意。”
“事實上我也再不敢嘗試婚姻,這一次離異后,暫時……或許是一輩子都不再續娶了。”
“嘴上這么說說,接著就再娶再離的女性崇拜者還是有的嘛。”
女服務員進來伺候,兩人的會話就此中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