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其四
- 食蓼之蟲(谷崎潤一郎作品系列)
- (日)谷崎潤一郎
- 2520字
- 2020-09-11 16:41:13
阿弘:
學校何時開始放假?考試結束了嗎?正好在你放假的時候,我回家去。
給你帶什么禮物呢?你想要的廣東犬,我找了一段時間,可惜沒有找到。同樣在中國,廣東和上海相距很遠,就像是兩個國家。眼下這兒流行飼養“灰獵犬”,要是你喜歡,我可以給你帶去。我想你對這種狗已有所了解,現附上一張灰獵犬的照片,供參考。
說到照片,你不是喜歡照相機嗎?“百代”的怎么樣?要狗還是要相機?請給我回信。轉告你爸爸,跟他說好的《一千零一夜》已經在凱利·沃爾修書店買到,會給他帶去。那是給大人看的《一千零一夜》,而不是給孩子看的那一種。
那告訴媽媽,我會給她帶去綢緞和腰帶粗毛料。我看中的東西她總是看不上,說不定這一次又要像以往那樣挨她的抱怨,因此,比起你的狗狗來,我更擔心她的挑剔。
行李太多,多得拿不下。要是帶狗狗回去,會先發電報,最好來船上取。
預定在二十六日乘坐上海號輪船抵達。
高夏秀夫
致 斯波弘
二十六日的中午,父親帶著阿弘到碼頭迎接。阿弘在輪船走廊上打聽過后,馬上找到了高夏秀夫的艙室,一見面,立刻問道:
“舅舅,狗狗呢?”
“狗嘛——哦,放在那兒呢。”
高夏身穿發白的鋼花呢子上衣,里面穿著灰色毛衣,下身也穿同樣灰色的法蘭絨長褲,正忙著在船艙房間里來回收拾行李,還不停地把雪茄煙一會兒放到嘴里,一會兒取出拿在手上,因而顯得更加忙亂。
“行李可真不少啊,這次要待多少天哪?”
“這次在東京有事要辦,打算在你家住上五六天。”
“這是什么呀?”
“那是酒——非常陳的紹興酒,要的話,可以送一瓶給你。”
“把那邊的零散小東西拿過來吧。老用人在下面等著,把他叫來搬下去。”
“爸爸,那狗兒怎么辦?”阿弘問,“……請老仆人把狗也一起牽走吧?”
“這狗狗挺老實的,沒關系,阿弘自己也能牽走的。”
“舅舅,它不咬人嗎?”
“絕對不會。怎么待它都沒關系。你在前面走,它馬上追著討好你。”
“叫什么名字?”
“林白……就是美國飛行員林白,挺帥的吧?”
“是舅舅您起的名字嗎?”
“這條狗原來是洋人養的,名字是原先有的。”
“阿弘。”斯波要對熱衷于談論狗的兒子說,“你下去把老仆人帶上來,光靠船上的服務員人手不夠的。”
高夏看著阿弘將一只結實沉重的行李箱從床底下拖出去,望著他的背影說:“這孩子看上去真夠精神的。”
“這孩子嘛,倒是挺結實的。不過有點兒神經質。給你的信中沒有表現出來嗎?”
“沒有什么特別的感覺呀。”
“當然現在還沒有什么特別令人擔心的地方,畢竟還是個孩子,信里也不會寫什么東西……”
“只是近來比以前來信勤快些了,或許還是有點兒寂寞吧……唉,這就行了。”
高夏松了口氣,在床邊坐下,開始大口大口地吸著雪茄品煙味。
“那么,你對孩子還什么都沒有說?……”
“嗯。”
“所以我總是說,這一點你和我的想法不同。”
“要是孩子問起來,我會如實回答他。”
“不過,當家長不說,孩子是不會開口問的吧。”
“所以就變成了誰也不說的結果。”
“這樣可不好,真是的……不要到最后關頭才突然告訴他,還是早一點透風,一點點地說清前因后果,反而能使他早有思想準備。”
“不過,他已經有所察覺了。我們夫妻倆也不講話,但在孩子面前已經表現出他能夠察覺的狀況。所以,也許他思想上已經有了發生那種事的準備。”
“如果這樣,那就更好說了。你不吭聲,孩子就會胡思亂想,想想事情的最壞結果,所以就會變成神經質。——要是你對他說:阿弘,你是否擔心以后見不著媽媽?這種擔心并無必要。這樣也許反而能使他安下心來。”
“我不是沒有這樣想過。只是一個當父親的,不愿意自己的孩子受到打擊,終于這樣一天天地拖了下來……”
“他會受到的打擊不會像你想象得那么可怕——孩子們其實是很堅強的。用大人的心態揣測孩子,會覺得他們可憐,可孩子自身今后會不斷地成長,那么點接受打擊的承受力還是有的。只要把事情給他說清楚,該看開的就看開,他們一定會理解的……”
“這些我都知道。你說的想法,我也都思考過。”
實話實說,斯波要對于這一次表弟從上海而來,半是期盼半是覺得麻煩。一想到自己的性格優柔寡斷,不愉快的事情總是一天天地往下拖著,不逼到最后一刻不愿輕易開口,就覺得要是表弟早點回來,就會自然促使自己盡快了結此事。可是沒有想到,一見面表弟就提出這個問題,好像放置在遠處的問題一下子擺到了眼前,與其說是受到了他的激勵,毋寧說更加膽怯恐懼,變得畏首畏尾了。
“那么,今天作何打算?直接去我家嗎?”斯波要轉問其他。
“怎么都行,在大阪有點兒事,不過并非今天辦不可。”
“那就先安頓好再說。”
“美佐子在家嗎?”
“這……我出門時她還在……”
“今天會在家里等著我吧?”
“說不定正因為你來她才故意出門呢。至少可以借口說,自己不在家對你們而言更方便。”
“嗯,好的——我會與美佐子好好聊一聊,不過,在那之前,有必要先了解你的想法。有道是夫妻離婚之事,再親近的人也不該介入,可是,你們這對夫妻呀,靠自己已經無法處理好這件事了……”
“你吃過午飯了嗎?”斯波要再次岔開話題。
“不,還沒有。”
“在神戶吃過飯后再走吧。孩子有了狗狗,他先回去吧。”
“舅舅,我去看過狗狗了。”說著,阿弘跑了回來。“真棒,跑得像鹿一樣快。”
“是啊,它跑起來極快。可以說比火車還快,最好的運動鍛煉就是把它拴在自行車后面,讓它跟著跑,這可是賽馬的狗。”
“不是賽馬,是賽狗吧。舅舅。”
“哦,算我說錯了。”
“不過,這狗狗得過犬溫熱病嗎?”
“當然得過,這只狗都已有一歲七個月了。——可是你怎么把它帶回去呢?先坐火車到大阪,再換汽車?”
“不用那樣,坐阪急線就行。用一塊包袱巾把它的腦袋包住,就可以和人一起上車。”
“是嘛,還挺時髦哇。日本也有那樣的電車嗎?”
“你可別小瞧日本啊。怎么樣,舅舅。”
“是這樣啊。”
“舅舅的大阪話說得怪怪的,重音不對啊。”
“阿弘的大阪話說得那么好,真是沒話可說了。在學校和家里分別講不同的話。”
“要我說標準語我也能說,不過,在學校里大伙兒都講大阪話的。”
“阿弘。”斯波要見說得來勁,便制止他,“你帶著狗和老仆人先回家去吧,舅舅在神戶還有點兒事……”
“那爸爸呢?”
“爸爸要陪著舅舅。舅舅說好久沒吃神戶的壽喜燒了,現在打算去三輪店。你早飯吃得晚,還不怎么餓吧?再說,爸爸和舅舅也有事要說……”
“啊,好吧。”
孩子似乎領悟了父親的意思,抬起頭忐忑不安地看著父親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