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漢魏六朝樂府文學史(增補本)
- 蕭滌非著 蕭海川輯補
- 2182字
- 2020-09-11 15:02:15
第一編 緒論
第一章 樂之起源與先秦樂教
《樂記》曰:“詩,言其志也;歌,詠其聲也;舞,動其容也;三者皆本于心。”又曰:“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動,故形于聲,聲相應,故生變。變成方謂之音。比音而樂之,及于干戚羽旄謂之樂。”夫人莫不有心,有心斯感,有感斯發,發則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口之歌之。然則即謂樂之起源,自生民始,固無不可也。
上古邈遠,莫得而論,若《呂氏春秋》所載:“葛天氏之樂,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闋:一曰《載民》,二曰《玄鳥》,三曰《遂草木》,四曰《奮五谷》,五曰《敬天常》,六曰《達帝功》,七曰《依地德》,八曰《總鳥獸之極》。”其歌辭又皆失傳。且時在書契以前,恐根本即無歌辭,上列八目,當亦出后人附會。然以理推之,則所謂操牛投足者,事或有然。初民之風味,蓋略可想見。以較后世之干戚羽籥,巾拂杯槃,覺猶有天籟人籟之別。惟自唐虞以迄三代,則此種原始自然流露之音,已漸變而為一種“人為之節”。易言之,即所謂樂教是也。
《尚書·舜典》云:“帝曰:夔,命汝典樂,教胄子。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此樂教施行之始也。周監于二代,郁郁乎文,樂之為用既日繁,樂之為教遂益重。故詩書禮樂與禮樂刑政,往往連文并稱,如《禮記·樂記》:“故禮以道其志,樂以和其聲,政以一其行,刑以防其奸。禮樂刑政,其極一也。”又《王制》篇云:“樂正崇四術,立四教,順先王詩書禮樂以造士。春秋教以禮樂,冬夏教以詩書。”又《經解》篇:“孔子曰: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疏通知遠,書教也;廣博易良,樂教也;絜靜精微,易教也;恭儉莊敬,禮教也;屬辭比事,春秋教也。”是皆其例也。
而《周禮》六藝之教,樂且居其第二焉,《地官司徒》云:“以鄉三物教萬民而賓興之……三曰六藝:禮樂射御書數。以五禮防民之偽而教之中,以六樂防民之情而教之和。”所謂六樂者,蓋六代之樂,《周禮·春官》:“大司樂以樂德教國子,中和祗庸孝友,以樂語教國子,興道諷誦言語,以樂舞教國子,舞云門大卷、大咸、大磬、大夏、大濩、大武。”而《禮記·內則》亦云“十有三年學樂誦詩舞勺”,則知樂教之于周,施行至為普及,其重要乃不亞于詩禮刑政,皆所以為治也。
此種樂教施行之目的,大要有二,然其出發點則一,即認定樂本人心,故聲有哀樂,與性情相通,足以左右人之心術也。今分別言之。
(一)致樂以治心 即以樂為涵養人格之工具。《禮記·祭義》:“君子曰:禮樂不可斯須去身,致樂以治心,則易直子諒之心油然生矣。易直子諒之心生則樂,樂則安,安則久,久則天,天則神。天則不言而信,神則不怒而威,致樂以治心者也。”孔子亦曰:“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又曰:“若臧武仲之知,公綽之不欲,卞莊子之勇,冉求之藝,文之以禮樂,亦可以為成人矣。”所以成人必有賴于樂者,正以樂足治心故也。而觀《樂記》師乙答子貢之問,則《風》《雅》《頌》三者之于人,且各有功能焉。其言曰:“寬而靜,柔而正者宜歌《頌》;廣大而靜,疏達而信者宜歌《大雅》;恭儉而好禮者宜歌《小雅》;正直而靜,廉而謙者宜歌《風》。”此以樂治心濟性之明驗也。
(二)致樂以化民 即以樂為移風易俗之工具。前者屬于個人,為士君子說法,此則屬于一般社會方面,雖程度有淺深,其推本于性情則一。
《孝經》云:“子曰,移風易俗,莫善于樂。”《樂記》亦云:“故樂行而倫清,耳目聰明,血氣和平,移風易俗,天下皆寧。”又云:“樂也者,圣人之所以樂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風易俗(易),故先王著其教焉。夫民有血氣心知之性,而無哀樂喜怒之常,應感起物而動,然后心術形焉。是故志微、噍殺之音作,而民思憂;啴諧、慢易、繁文、簡節之音作,而民康樂;粗厲、猛起、奮末、廣賁之音作,而民剛毅;廉直、勁正、莊誠之音作,而民肅敬;寬裕、肉好、順成、和動之音作,而民慈愛;流辟、邪散、狄成、滌濫之音作,而民淫亂。”此又先秦之世以樂化民之證也。
雖然,然不先正樂,則以之治心而心或不治,以之化民而民或為惡,故雅鄭之別嚴焉。(揚雄《法言》:中正曰雅,多哇曰鄭。)如《論語》:“子曰,放鄭聲。”又曰:“惡鄭聲之亂雅樂也。”《周禮》亦云:“凡建國,禁其淫聲、過聲、兇聲、慢聲。”蓋“樂者樂也,人情之所不能免也。”茍任其情之所極,而莫為之節,則必且蕩心溺志,流連忘返以至于亂。故《樂記》曰:“先王恥其亂,故制雅頌之聲以道之,使其聲足樂而不流”也。
觀乎上述,則知樂在先秦,乃所以為治,而非以為娛。乃將以啟發人之善心,使百姓同歸于和,而非以滿足個人耳目之欲望。此種由于過信聲音感人之力量所產生之樂之功利主義,其是非然否,可姑不論,然要為先秦真精神之所在,則亦今日吾人治樂府者所宜注意也。
自秦燔《樂經》,雅音廢絕,漢興,承秦之弊,雖樂家有制氏,然但能紀其鏗鏘,而不能言其義。故多以鄭聲施于朝廷,所謂樂教,蓋式微矣。然如武帝之立樂府而采歌謠,以為施政之方針,雖不足以語于移風易俗,固猶得其遺意。視魏晉以下,徒然愛好于聲調文辭者,要自有別。故于論列漢樂府之先,明其歷史之背景與淵源如此。
《樂記》曰:“先王之制禮樂也,非以極口腹耳目之欲也,將以教民平好惡而反人道之正也。”太史公曰:“夫上古明王之舉樂者,非以娛心自樂,快意恣欲,將欲以為治也。”噫!是亦足以觀古今之變也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