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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兩張面孔(2)

“你心里總是有其他女人的影子,我就是因為這個才被你拋棄的。”

兩年前,當我突然拋出分居的提議時,契子就像當初邂逅時那樣,眼睛略微轉向一側,如此說道。性格剛強的契子會將我說的“想單獨工作一陣子”曲解成愛情日趨冷淡,或許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她的手顫抖著,將我遞出的那沓鈔票使勁兒一摔,默不作聲地離開了房間。

從新婚時起,契子就懷疑我的心中還住著別的女人。她認為我無止境地追求著并非契子的另一個女子的身影——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倒也是事實。在我心中的確盤踞著另一名女子,因此我無法去愛契子。只不過契子并未意識到,我追求的是她自身的影子。

剛結識時,契子在一家小畫廊里當事務員。她那大得有些過分的烏黑眼眸,搭配厚厚的上唇,容貌非常不協調,甚至可以說與美相去甚遠。但當我在黯淡的夕陽下走進舊貨店似的窮酸畫廊,初次見到那張臉時,我發現那暗沉沉的臉龐正是自己長年追求的一種美。以類似透納《奴隸船》中如熊熊燃燒的紅黑火焰般的大海為背景,一個女人的面孔也仿佛被烈焰灼燒——這便是我無意識中不斷追尋的心像世界。我感到一陣迷茫,沒有任何想法,只覺得這就是所謂的感動。想要把這張臉畫下來的沖動化作一種義務感,束縛住我,讓我甚至無法發出感動的贊嘆聲。

簡而言之,我并不是和一個女人,而是和繪畫素材結了婚。短短一個月后,我就意識到這樁婚姻是個失敗。

住在一起后我才發現契子是個與想象中截然不同的女人。作為一個妻子,她其實非常接近理想狀態。她有開朗堅韌的一面,料理起家事來也滴水不漏——但是,她并不是我所追求的契子。我所愛的契子,是必須被狂暴的火海所吞噬,是晦暗、神情渙散、只存在于陰影中的女人。

面對著畫布,我什么都畫不出來。我想畫,但那份沖動在現實中的面孔前消失得無影無蹤。看慣了現實中的那張面孔,曾經讓我產生莫大感動、在一瞬間狠狠擊中我心的那張臉龐變得日漸模糊。

假如沒有契子的臉總在面前晃悠,記憶中黃昏的畫廊里那個女人的陰暗眼神或許就能鮮明地重現。我想與她分開也正是因為如此。更何況,我身為一個畫家,對契子容顏的欲火早在最初的一瞬間就已燃燒殆盡。

分居這個決定很明智。與妻子分開半年后,我就完成了她的肖像畫。眾人紛紛將其評價為我的最高杰作,買家紛至沓來,可我暫無將投入一切創作出的這幅畫出手的意思,決定將它先在客廳里掛上一陣子。

剛完成肖像畫那陣子,我本打算把契子叫回來。可實際上,完成畫作后,我對契子更是沒有任何興趣。畫完成之后,素材便毫無意義。

留法時期,我曾在巴黎的舊貨市場見到過據稱是戰前著名畫家羅杰·加爾拉斯用作靜物畫素材的盤子。那個盤子讓我感到背脊發涼。加爾拉斯的靈魂仿佛奪走了盤子的存在感,只留下一件龜裂、陳舊、毫無意義的劣質物品。盤子標價高達二百六十五法郎,像是在褻瀆加爾拉斯的畫,我甚至感到了幾分憤怒。契子的存在也如同那個盤子,從肖像畫完成的那一刻起,就沒有任何意義了。

而半年前,我們在喧鬧的大街上偶然重逢了。她佇立在人潮中,那一瞬間的沖擊令我至今都難以忘懷。讓我吃驚的并非預期之外的重逢,而是一年未見的妻子,容貌上有了太多變化。越過摩肩接踵的人群,我看到了她的臉。正與女伴嬉笑的契子一認出我,驚訝的表情就凝固了,眨眼之前那粗俗的笑容像污漬一樣殘留在臉上。

分居的一年半里,契子輾轉于兩三家酒吧,她容貌上的劇變或許是因為全身沾染了夜場的濁色。她打扮入時,身穿和服,化著賣弄風情的妝容,若是他人看來,或許還能感受到不同于往日的華美。然而,我那幅肖像畫中的氣質已經蕩然無存。即便站在鬧市之中,契子的臉也讓我體會到目睹加爾拉斯的素材盤子時的心寒與憤怒。我能感到自己的畫已經吸走了契子臉上的全部生命力,剩下的甚至不配稱作臉,只是幾根線條的低賤幾何圖案。

即便如此,我仍舊向絲毫不念舊情的契子提出“重歸于好”,純粹是因為面對一個因畫作而成為犧牲品的女人時,我輸給了尋常的同情心。那真是大錯特錯。正如同在新宿被殺的那個女人——極有可能是契子的女人——信中所寫的那樣,我在人潮之中應該立刻轉過臉去的。

重逢一周以后,再度回到我生活中的契子,第一眼看到客廳中的肖像畫的瞬間,似乎就想通了一切。我的愛只奉獻給了畫中的女子,我心目中唯一的契子就是肖像畫中的女子。兩個月之后,契子會時不時端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瘆人地一言不發,只是淡然地注視著畫中的女子。明明是我提議復合的,卻比過去對她更冷漠,這或許讓契子的精神都發生了病變。我也一樣,看到契子凝視畫作的眼神,就會產生一種病態的恐懼感。她那筆直投向畫作的熾烈視線,仿佛在將自己的生命力從畫中再吸回來。在我看來,契子正從畫上將我的藝術一點一滴地剝奪走。

今晚,在我實施謀殺的同一時刻,契子化作另一個女人,出現在了陌生的兇案現場。然而,其實從很早以前,契子就早已是兩個女人了。肖像畫中的契子與現實中的契子——我從那時起就將兩個女人混淆了起來,契子也開始將畫中女子當作現實來看待。她顯然對奪走愛情的女子投去了嫉妒的視線。

我與契子,再加上畫中的女子,三人的詭異同居生活持續了四個月。表面上風平浪靜,臉上各自都保持著若無其事的安然神情。

驟變始于前天。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我們倆在客廳拌起嘴來,吵著吵著,契子忽地抓過身旁的水果刀站了起來。我本以為她想要向我揮刀,不由得后退了一步,可契子死死盯著的是畫中的女子。

“你跟我結婚,全都是為了這幅畫吧?我只不過是個模特兒而已。我只是你用來完成作品的工具。”

契子揮刀向畫而去,我從背后撲向她。

“住手!這畫的不就是你嗎?”

“不對,這不是我。你愛的是這個女人。我總是被丟在這個女人的陰影里,你甚至連我還活著都忘了。”

契子拼命反抗我的阻撓,奮力揮舞小刀,我能清楚地感受到她的力道異常之大。我扭過契子的手腕,將刀從她手中打落。契子“哇”地放聲大哭,癱倒在地板上。

昨天下午,我出發前往伊豆,一是因為妻子的亢奮之情已經平息下來,二是因為這是一趟已計劃多時的旅程,便照常出行了。可我一離開東京,就為妻子在前夜的行為擔憂起來。契子會不會趁我出門將畫毀掉呢?不,也許此刻她已經像昨晚一樣緊握小刀,正要對畫中的女子痛下黑手——想到這里,我就感到如芒刺在背。結果,剛到達伊豆,又立即折返回東京。

到達家中的時間是八點。一進玄關,我就聽到契子在二樓臥室中打電話的聲音。

“已經徹底完了。還是抓緊時間分手吧。”

我記得她是這么說的,可我沒心思去管電話另一邊的人是誰。

我把手提包丟在玄關,連鞋子都沒全脫就沖向客廳。

畫暫且安然無恙。我長吁一口氣,坐上沙發。就在這時,我注意到掉在地板上的小刀。就是契子在前一晚揮舞過的那把刀。契子應該早就把刀收起來放回了廚房,可它再次出現在客廳的地板上。契子在我離開之后,又再度握刀與畫中的女子對峙過。刀刃上泛出的銳利光澤讓我清晰地感受到契子對一個女人存有殺意,不由得松開了撿起刀的手。我緩步上樓,去往臥室。

那一刻,臥室里一片昏暗。只有窗外透進的些微光亮勉強勾勒出站在電話機旁的女子的輪廓。電燈開關一周前就壞了,還沒修好。是我故意弄壞的,因為在臥室里貼身看著契子的臉讓我痛苦欲絕。契子的心情想必也與我相同。我們倆這幾天都是在黑暗中背對背睡覺的。

“在給誰打電話呢?”

我提了個無意義的問題。面孔幾乎完全藏在黑暗中的女人什么都沒回答,恐怕是因為我突然回家讓她很驚訝吧。只看得到輪廓、顫動,聽得到喘息,我們倆面面相覷了好幾秒。我的手漫無目的地在床上摸索了幾下,偶然間碰到了一條繩子。這是什么繩子呢?我邊想邊用力抓起它。突然間,一股莫名的怒火涌上我的心頭,我像是被某種力量所推動,撲向黑暗中的女人,渾然忘我地將手握的繩子纏繞在她的脖子上。

整個過程只是短短的一瞬間。過了一會兒我才發現響徹黑夜的尖叫聲并非來自女人,而是從我自己的喉嚨中擠出來的,這才松開了雙手。女人的身體倒在了夜色深處。

然后我立刻下了樓,從后門前往車庫拿到扳手,又再次進入臥室。這段過程的記憶已經十分混亂,連我自己都無法解釋,只能說是被一股奇異的力量驅使著展開了行動。好似在夢中,或是在他人的意識中。

高舉扳手朝著融化在黑暗中的女人的臉砸去時,我想到的是那個盤子——在巴黎舊貨市場偶遇的、加爾拉斯用于作畫的龜裂盤子。這一回是真的不得不砸個粉碎了。僅此而已。

回過神來,我發現自己握著扳手,癱倒在女人的身體上。仿佛有一連串粗野的心跳聲從本應徹底斃命的女人胸口傳來,我沒有立即離開她,而是抱緊那身體,久久不愿松手。黑暗之中又傳來“嘟——嘟——”的單調聲響。在勒住她脖子的時候,不知是她的身體還是我的身體,將電話聽筒撞了下來。

我心中只有驚詫。在觸摸到床上的那根繩子前,我從未知曉自己是那么強烈地憎恨著契子、憎恨著她那張臉。我承認與契子結婚以來就覺得她的臉很礙眼,但未曾想這四年里,我的身體中潛藏著如此劇烈的怒火、厭惡與殺意,甚至連自己都難以置信。瘋了的或許是我才對。

我劃亮一根火柴。小小的火焰在一瞬間照亮她,又消失了。那已經無法稱之為臉,就像破碎的陶器一樣,在地板上隆起一小堆。就在這個瞬間,我察覺到纏繞在她脖子上的是束帶繩。當一切再度被黑暗籠罩之后,那張臉上紅與黑微妙混合起來的色彩,仍殘留在我的腦海。我暗下決心,有朝一日要將那種顏色畫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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