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次回來，鳩煜山和書婧桐一直躲在屋子里，不曾出門。偶爾，鳩煜山會把棋譜拜托青蕪送去給書婧桐，兩個人一個樓上一個樓下，明明可以直接喊，或者面對面下棋，偏偏要青蕪一字一句傳話。

初春的氣息撲面而來。

玥吟還是沒想起來在哪里見過鳩煜山。

倒是紅袖經常從賀家跑來此間客棧找鳩煜山。

今兒的點心，明兒的湯水。日日如此，從不重樣。

風邱帶著老修和張茂業去此間客棧閑坐，總能碰到紅袖。

“你怎么突然對他這么殷勤？”

紅袖笑的紅光滿面，“今時不同往日，如今我是賀家小姐，整座渝陽城都要看我的臉色。說小了，我有了靠山，琴棋書畫詩酒茶，我也可以信手拈來，說大了，俯仰之間，我也是有身份的人，配他鳩煜山，綽綽有余。”

風邱不置可否的嘆氣，最終沒有說什么。只是覺得紅袖不再是那個通透明達的紅袖，又或許，從來沒有紅袖這個人，那只是被方瑤短暫放出來的世俗女子。

妙手仁心被不知道哪里來的毛賊放了火，好好的草藥鋪眨眼間就燒成了孤零零的火球。袁奇奇急得跳腳，卻無可奈何。

鳩煜山喚來水，救了風邱。

看著鳩煜山控水，玥吟突然想起來很多年前的一件舊事。

百年前，忘川突然掉進了一個男人，不，確切的說，應該是神，一個不知道是什么的神。

忘川水，在于忘。三界六道，眾生凡是入了忘川，前塵一概不記，甚至會被忘川送進輪回隧道。

可是那個男子，卻堪堪從忘川里爬了起來。

他不記得自己是誰，也不記得來自何處。

玥吟想帶他去三生石看看，看清楚他的來歷，他卻躲她。無論玥吟怎么勸他，只要她一靠近他，他就躲。

玥吟沒了辦法，用千年前，月下仙人送的紅綢綁了他，強行把他送到了人間。她想，來路不明的神，落在了人間也算是造福，天界和冥界應該查不到她頭上。

百年了，那個男子的臉早已經模糊，可是她記得，那個男子出塵的氣質和御水的能力。畢竟，除了她，沒人能控制忘川。

鳩煜山的臉和那個男子重合。玥吟激動的跑過去拉著鳩煜山，道：“我記起來了！是你！是你！”

鳩煜山怔怔地，“什么是我？你認得我？”

玥吟的笑瞬間凝在了臉上，認得嗎？卻不知道他是誰。不認得嗎？卻真的見過他。

等了好久，鳩煜山才等來玥吟的回復，她搖了搖頭，輕聲道：“一面之緣。”

妙手仁心沒了場地，風邱只好厚著臉皮湊到了此間客棧。

書婧桐難得出門迎他，“你也真是多災多難了。”

風邱聽得糊涂，只一個藥鋪著火，怎么倒讓書婧桐發了這樣的感慨。

自那日起，此間客棧變得客似云來，只是入賬卻到了風邱手里。書婧桐靠在墻邊看著樓下的熱鬧，她自己卻像是被孤立的一個，仿佛從來如此。

青蕪拿了點心給書婧桐，“你不在乎銀錢了？”

書婧桐搖頭，“從來一場空，我要那些不過是填其他空出來的部分罷了。”

青蕪咬著點心，似懂非懂的點點頭，“你還不打算和鳩煜山說話嗎？紅袖都快把自己打包送進客棧了！”

書婧桐的眼神驀地緊張，后又放松下來，“說什么呢？我的確在用人心做賭注，和天賭，與地爭，可惜我一直沒有輸過……這些事也都沒有意義……”

青蕪被糕點噎了一口，咳嗽了許久。待她緩過來，書婧桐已經回了房間。

她說的沒錯，此間客棧從來不是救贖，她書婧桐也從來不是善類。

自青蕪有記憶起，書婧桐主動待會客棧的人都是因為情。求而不得的有，百思不得解的有……為了權利名位拋棄對方……為了所謂真情真愛棄了舊情……來這里的人，無一例外，都是為情，也無一例外，都沒有勇氣面對情，他們只會卑劣的選擇遺忘……

青蕪不置可否的搖搖頭，回了房間。

玥吟坐在青蕪房里吃著點心，贊嘆人間的美味。這會兒青蕪蔫蔫的回來，惹得玥吟都沒了胃口。

“你怎么了？”

青蕪難得提了神，“不是我，是那兩。”

“他們怎么了？”

“你這不是裝傻嗎！鳩煜山覺得姐姐是無情之人，用情來探測人心……”

人心？情？

世間怕是沒有人比她更不信人心和世情了……

玥吟松開了剛拿起來的糕點，拍了拍手上的點心渣，同青蕪道：“我出去走走，她若是找我，就說我回去了。”

青蕪縮在床邊沒精神的點了點頭。

她又何嘗不知道書婧桐是以人心為試探，可是她又有什么辦法？她和書婧桐一樣不相信情……

青蕪抱緊膝蓋，窩在床角繼續發呆，書婧桐和鳩煜山的糊涂賬，她想，她是沒有辦法幫忙了……

玥吟出了青蕪房間，從柜臺兀自拿了一壺酒就往鳩煜山房里走。

“有事嗎？”

鳩煜山抬頭看到玥吟，嚇了一跳，筆下的字也多著了墨，破壞了原來的框架結構，變得好生難看，他頗為嫌棄的團了扔在桌邊。

玥吟提了酒壺自顧自坐下，“聊聊。”

“我與姑娘不熟，請姑娘自重。”

玥吟沒理他，倒了一杯酒，放在對面，自酌一杯，才道“你可知她的來歷？”

鳩煜山一怔，心下了然她說的是書婧桐，“不知。”

“三界是個好地方，可以養萬物，也可以毀萬物。”

鳩煜山摸不準玥吟下一句要說什么，又等的著急，不好催促，只好喝下玥吟倒的酒，一飲而盡。

“三界六道，凡是生靈都會有情，友情、愛情、兄弟之情、男女之愛……凡生于世，大都逃不過。人間有情，妖魔有情，為生者，為愛癡，為情狂，為死者，對塵世眷戀，對生前執著，諸天眾神也有情，或癡或嗔或愛，或對世間萬事萬物的博愛、關懷。”

鳩煜山輕輕的蹙眉，“這些和她有什么關系？”

玥吟又倒了一杯酒給鳩煜山，嘴邊掛著莫測高深的笑，“死生之地，這些情，最盛！幽冥之境，囊括三界六道所有生靈的執念和癡狂。生時或許貪戀眾多東西，或名或利，可是臨了，情才是最割舍不下的東西。”

“那里匯聚了太多了情，諸神的情，人間的情，六道的情……”

“小書，她，生在幽冥。卻不是三界任何生靈的精魄……她自情中而來，脫離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她的存在，不受天道約束……”

“眾生對人世的癡念讓她生，也生了世上女子彎彎繞繞的心思。”

鳩煜山握著酒杯的手，明顯顫動，“她就是那些情？”

玥吟飲了杯中酒，看著窗外偶爾飄零的花瓣，輕嘆一口氣，才繼續道，“不，她是從世情中被孕育出來的，可笑嗎？眾生的情，匯聚到最后，孕育出的是一個心境明澈的女子，世間絕美的容貌、優雅的行止、絕佳的修養……卻最不信情……”

鳩煜山道，“所以，她才會試探人心？”

“你可以這么想。心，最是變化莫測。原本她不打算來這里的，只是……”

鳩煜山道“只是什么？”

玥吟柔聲笑，“沒什么。我和你說這個，只希望你能好好想想，小書，她不是尋常女子，永生永世的愛，她給得起，我知道，你也可以。但是請你想一想，是不是真的喜歡她。千百年前，我見過她神傷，若是你給不了，最好不要招惹她……”

“最后一件事，你的來歷，我不知道，我的確見過你，在忘川，多余的，我就不清楚了。”

壺里的酒已經見了底，玥吟說完就出了房間，鳩煜山怔怔地端著空杯出神。

忘川，他去哪里做什么？

世情女子，他的情，又能暖她的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