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間客棧鳩煜山房里,幾個人大眼瞪小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常煒瘋瘋癲癲的笑著,看著誰都可樂。
鳩煜山施法讓常煒稍稍清醒,他卻又淚流滿面。
書婧桐蹙眉,道:“他是誰?”
鳩煜山道:“一個可憐人。”
書婧桐端著茶杯,仔細的端詳起常煒。末了,道:“此間有茶,能見故人,你可愿飲?”
常煒愣愣的看著書婧桐,活了許多年,卻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事,莫不是那姑娘修了什么幻術?
風邱在鳩煜山床上裹了被子,抿了一口茶,含糊不清道:“還有這種茶?你可別誑他!”
青蕪沖過來提了風邱耳朵,“你自己都喝過,能不能不說瞎話!”
風邱央她松手,“我哪里喝過這么個破茶,我去見誰啊我!”
鳩煜山道:“你若信,我們可以幫你!對她來說,這不是難事。”
書婧桐道:“你怎么知道?”
那邊常煒撲通一聲已經跪下了地上,“求姑娘救救我夫人!只要姑娘愿意出手,我愿為姑娘造你心中人的蠟像!”
書婧桐干笑一聲,“心中人?我連他的模樣都沒有見過,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我都不知道,你又怎么去造?”
常煒又磕一個響頭,“求姑娘成全!我夫人是世間最好的女人,當年寒窗,我與夫人兩情相悅,卻抵不過門第差別,夫人不嫌棄我家境貧寒,一心愿意陪我……后來……”
紅袖急了,“后來如何?你快說啊!”
“后來,我與夫人琴瑟和鳴,為了夫人過上好的生活,我去考取功名,可是人心是不滿足的……我得了功名,又想著美貌的娘子……知府看中了我的才華,欲將女兒許我,呵呵,我同意了……”
紅袖的臉色大變,一腳踹倒了常煒,“所以你有兩個夫人?你夫人不會是被你害死的吧!”
常煒伏在地上,嗤笑道:“踹的好,踹的好!可是我沒有害她……沒有……”
紅袖道:“那她怎么死的?”
“兩年前,夫人知曉我要與其他人成親,悄悄地了結了自己……當天夜里,知府的千金也跟著她喜歡的人浪跡天涯……知府執意把他的干女兒許給我,我拒絕了……夫人沒了……沒了……”
風邱道:“你做的那個劉家小姐的情郎不會就是你說的知府千金吧?”
“是他。他也是個癡人。”
三年前,劉家小姐素心去城外道觀祈福,回來時,被山上的一伙強盜擄了去。同行人原以為就此性命不保,沒想到他們只求財。
素心自小養在深閨,受盡了家人的寵愛,從不知道外界人的苦難,更不用說山寨這些人瘦骨嶙峋的凄慘樣。
素心看慣了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家庭和睦,平日里家人只教了她針織刺繡,卻從不曾說世道人心險惡。
那一日,素心被綁在地上,旁邊還有走鏢的人,他們看著土匪們瓜分了他們這一行人隨身的銀錢,愁容換成了喜悅。
土匪們爭相拉著他們下了山,解了他們的繩子,放了他們離開,素心是最后一批。
她天真的看著那個蒙面的少年,“你怎么了?為什么蒙著面?是誰生病了嗎?”
少年微怔,山寨里隔三差五強的不義之財數不勝數,可是沒有一個人這樣問過他們,這無疑是個愚蠢的問題。
他走進了,俯下身子,“你不怕我?”
少女大著膽子笑笑,“為什么要怕你?弟弟天花生病那年,大家都是這樣蒙著面的,后來弟弟就好了!你放心!你的家人也一定會好的!”
少年被她的傻話逗樂了,“我可是土匪,你就不怕我圖謀別的?”
少女歪著頭,想了想,“我有什么值得你圖的?銀錢已經到了你們手里,我身上這些首飾,如果你們需要,我也可以摘下來。”
“你聽過洞房花燭,閨房之樂嗎?”
少女呆呆的,“那是什么?刺繡花樣嗎?可師父說已經教給我所有的花樣,難道師父也有不曉得的?”
少年驀地笑了,很久沒有這么開心過了,他親手解開了禁錮少女的繩子,“走吧!沿著這條路下山就可以到渝陽城!”
少女在地上呆的久了,腿麻了,再起來,一時不穩,又跌回了地上。
少年笑嘆了一口氣,抱起了少女,“走吧,我送你下山。就你這個迷糊勁兒,怕是會被野狼吃了。”
少女樂了,“野狼是什么?”
少年無奈的嘆氣,“沒什么,深閨里的小姐,希望你能一生都無憂無慮的。”
一路上,少女都喋喋不休說個不停,少年累了,放她下來走,她去牽了他的手,笑語盈盈的看著他,如同一個鄰家大哥哥。他給她講遇到的那些趣事,她給他抱怨刺繡師父。
同行的人已經跑的差不多了,丫鬟在下山路旁哭的厲害,少年雇了轎子,送了他們離開,她和丫鬟約定,不告訴爹爹。
回了家里,少女還是時不時想起來那個大哥哥——辰逸,那是她在這個家里看不到的真實。
府門外的市井冊子不斷進了閨房,她悄悄地看著、感受著他說的外面世界。那是新奇的、鮮活的。
兩年前爹爹壽辰,她得了空閑,再次去了道觀,中途又被人劫了去。
彼時的她已經長成了大姑娘,知道了他說的那些渾話是什么意思,她羞澀的看著大哥哥。大哥哥也一眼認出了她。
他笑她,“怎么又是你?”
“我來找你啊!爹爹過兩天壽辰,我去祈福,也順便幫你求了平安。那,給你的!”
她興高采烈的取了符咒給他。
他還是那副痞里痞氣的模樣,俯身吻了她的臉頰。
“走吧,小姑娘。”
她怯生生的拉住了他,“你不想我嗎?我知道什么是野狼了!還知道很多其他的!野豬!野兔!還有美食美景,不止是刺繡了!你不和我聊聊你嗎?”
少年眼底閃過一絲狡黠,“哦?聊什么?”
少女羞紅了臉,“什么都可以啊!山水畫棋,我都可以,詩詞也可以!我上次來看見你墻上掛著的字了!”
少年溫柔的笑了,“好,你想聊什么,我陪你。”
像是兩個人的約定,他們習慣了借著祈福相見,一個佯裝被劫,一個假意逞兇。時間在跑,兩個人的感情在升溫。
常煒背棄他妻子那天,素心剛從道觀回來,她的少年帶她騎了馬。原本開心的心情,見到爹爹的那一刻變成了噩夢。
爹爹說,要讓常煒娶了她。
世家女子,婚姻大事從來不由自己做主。這事,從她開始接觸外面的世界那天就明白,可惜明白的太晚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左右不過是那些人用來維護自己名利地位的工具。而今,她也變成了那個工具。
沒幾天,一個長相標志的婦人堵在了她去道觀的路上,她說,她是常煒的妻子——玉娘。
玉娘此一行,不為勸退她,只為看看她是不是那般無雙,配得上她的相公。
素心笑了,她是她,常煒是常煒。憑什么一個女人要相珠釵一樣相另一個女人?
素心告訴玉娘,不會同她強丈夫,她不必如此。
玉娘跪下了地上,誠懇的請求素心不要怪她無禮,她是真心祝福兩人,她愿意離開,成全他們。
還沒等素心說什么,玉娘就離開了山路。
素心將事情告訴了辰逸,她問辰逸,“是不是世間女子都要被人擺弄,一生都得不到自由,即便自己喜歡的人是錯的,還是會義無反顧的,甚至不惜逼迫別的女子成全她的心意?”
辰逸低頭不語,良久,才道一句,“那是她的選擇,不在其位,不好評價什么……只是,我不想讓你回去了……”
素心沉默,“如果我不回去,是不是就可以躲了這場婚事?”
辰逸敲了敲她的額頭,“私奔啊!你膽子越來越大了!”
素心揉了揉腦袋,靠在他肩膀上,“我很害怕,不受自己控制的人生是可怕的,可是我什么都做不了……”
辰逸摟緊了素心,在心里默默下了決定:我會守護你。
未足半月,劉府傳來消息,劉老爺欲將干女兒嫁給常煒,卻被他拒絕了,常煒的夫人玉娘自裁在了家中。
一場鬧劇終于收了尾。
素心回了家里,被軟禁了起來。沒多久,劉老爺帶手底下的官兵滅了山上的土匪。
素心淚眼婆娑的看著山上的熟人一個個被殺頭,悲從中來。
他們從來沒有害過人,只是迫于生計不得不落草為寇,山上的每一個人,哪一個不曾是讀書知禮的書生,世道險惡,不得已而為之,劫的都是不義之財。卻被她連累了性命。
辰逸也死在了爹爹手里。
她變得瘋瘋癲癲,弟弟娶了新娘子,爹爹的干女兒嫁給了新的權貴。
她癡癡的念著他的一切,相思成疾,沒多久,也魂歸了天。
常煒捏的蠟人,原是在水邊救了辰逸,他說了他們的故事,本想去找她,卻是香消玉殞,而他舊疾復發,也隨她去了。
哪有什么鄰人托付,從頭到尾那些蠟人全都是常煒身邊的人,勢利的劉老爺,單純的素心,俠骨柔腸的辰逸,還有癡心為他的玉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