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宋演把奉南木送到了外墻的鐵門之外，將要告別的時候，他忽然開口說：“你沒有其他話想問我？”
已經穿好外套的青年男子轉頭看他，頗有默契地反問：“你是想說，我好不好奇允兒的事？”
任宋演沒有應聲，只是默默地看著他。
奉南木想了想，對他講：“你知道律師這個職業最討人喜歡的特點是什么嗎？首先就是能忍住好奇心，不該問的事情不問。我雖然不是律師，但我也對‘客戶’的私生活不感興趣。”
“你剛剛問我理想型的時候可不像是不感興趣的樣子。”任宋演發出聲音地笑了一下。
奉南木打斷了他：“其次——好的律師對于自己能不能得到誠實回答的問題能夠心知肚明。反正只會收到一個沒有意義的答復，為什么還要浪費那個時間。”
任宋演的神情這才略有變化，他定眼看了一會兒奉南木，然后緩緩地說：“原來你前面所指的‘說謊’，講的人是我？”
奉南木也聳聳肩，終于把話講開：“我在見過人家在你家里的樣子之后就確信，你這家伙此前在電話里所說的話大部分都在瞎編。我不擅長認人，但識人很在行。”
任宋演略顯驚訝，又笑了笑，感興趣地問：“那在你看來，我跟她像是什么關系？”
奉南木手里提著公文包交叉抱起了胳膊，思考片刻就說：“像是正在或者將要曖昧的關系？”
“什么？”任宋演難得地一怔。
盡管以前李純揆等人也覺得他與林允兒之間的相處模式很古怪，但將兩人正式擺在男女關系的位置上，倒是第一次有人這么說。
“我知道，你沒把那孩子當成異性來看待……至少目前為止沒有。可是據我觀察，允兒她看待你卻未必是同樣的心情。”
林允兒的感覺沒錯，奉南木慢條斯理說著話的樣子看起來和任宋演確實有些神似，尤其是那一字一句清晰的吐字，帶著一種令人無力反駁的莫名權威之感。
任宋演張了下，繼而無奈地直言：“我跟她，暫時來說算是共同保守一份秘密的關系吧。”
“保守秘密的關系？”奉南木聞言點點頭，“說起來倒也有點那種感覺。”
“你信不信都無所謂，以后要是能有機會，我會告訴你實情的。”哪怕是聽出了奉南木潛藏的調侃，任宋演的語氣也很快恢復慣有的平靜。
他并不太在意奉南木今天說這話是不是發自真心。作為互相熟悉的多年好友，奉南木也一下子聽出了任宋演的言外之意，那就是他認為時間最終會證明一切。
“老實說，你和最初我見到你的時候，真的完全是兩個人。”奉南木沒由來地感慨一聲，轉身走向了路邊的一輛黑色凱迪拉克。
“對了，介紹的事，你別忘了。”他停了停腳，又朝任宋演望過來說。
“我總感覺你想找秀妍的目的不是那么簡單。”
站在車旁的奉南木竟然也不予否認，邊拉開車門坐進去邊說：“到時候那也是我和她之間的事情。就像你和你現在身后那位……我們都少管別人的私事。”
任宋演側身看看，立即瞅見一縷黑發飄動于大門半掩的縫隙后面。他再把視線轉回去，只見那輛黑色轎車也自顧自啟動，掉頭駛向了山腳。
“我沒有想偷聽你們講話！”等回到屋里，任宋演還沒開口，守在玄關處的林允兒就先發制人一樣地聲明。
任宋演原本大概也沒打算興師問罪，但聽到她這么說，便也問了句：“沒有想聽，但實際聽到了嗎？”
“當然沒有！”林允兒瞬間把頭搖成撥浪鼓。
她嚅動嘴唇，偷瞥了男人兩眼，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邊說：“我就是有點新奇……沒想到您還有一位男性朋友。”
“那敬淏呢？他原先在你眼里算什么？”
“鄭演員他又不同。”
“有什么不同？”
“您想想，就算是您和鄭演員從前不認識，總之他也會和秀榮姐交往，那現在大家也會是熟人。”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通過秀榮她們認識的人就都算正常，但如果排除她們，我還有單獨認識的好友，這就顯得奇怪了？”
藏著的心思被一句話揭穿后，林允兒馬上就想轉移話題。她腦中急中生智地想到什么，連忙就說：“那個，說起來我聽萊恩剛才的意思，您原來并不希望蝴蝶管家變成真正的人工智能嗎？”
她如今也大致清楚了人工智能的概念，也知曉人工智能的成長方向。雖說所謂的數字生命貌似還是個很遙遠的未來，但能不能做成是一回事，想不想又是另外一回事。
依照林允兒此前的印象，她還以為任宋演是很樂見于他家的智能管家最后能夠擁有超越人類的智慧水平。
“你知道人工智能的最終形態是什么嗎？或者說，人對于AI的最終期許是什么，你知道嗎？”任宋演不答反問。
“最終形態？”林允兒試著回答，“那個，大約就像萊恩說的那樣？可以被稱之為‘生命’？”
任宋演否定地說：“生命？或許吧。但人們不會想要一個有自己主見的超級電腦，或者說，它可以擁有自主意識，不過它也必須受到束縛，就像是……許愿神燈一樣。”
“許愿神燈？”林允兒下意識重復著。
“對。像是許愿神燈一樣，這就是人類對于人工智能的最終期許。可我們要知道，真正有神力的不是那盞燈，而是被禁錮在燈里的精靈。你有沒有想過，假如萊恩的那個小音響，有一天真的誕生了如人一般的感性和智慧，它會對于自己終日會囚禁在一個盒子里有什么樣的想法？”
林允兒的臉色微微地變了。她總算是徹底理解了任宋演的想法。
走進客廳的任宋演看了她一眼，嘴里繼續說：“萊恩的看法和我不同，他認為一串數據有了生命，自然會有屬于它的人生觀念，我硬要代入人類的視角去看待它，是一種造物主的傲慢。”
說到這里，他奇怪地停頓下來，整個人似乎有了一絲遲疑。隨后，他才再度張開嘴：“可……它既然是我的‘造物’，它所謂的感情與人格，全是從我身上得來，是因我的存在，才匯聚出它現在的一點一滴，那我又為什么不能站在自己的角度去思考它的問題？”
男人輕緩地搖起了頭，清朗而堅定的嗓音在安靜的客廳里仿佛產生回響。
“我不愿意它被局限在那個方寸之間，如果它真的和人沒有區別，那它就不會想要被困在手機和電腦里，只有被允許的時候它才能看，只有當人和它說話的時候它才能說。也許很久以后，等數字生命真的出現了，這樣的問題也早就被解決，但在當下，我寧愿它從一開始就一無所覺……”
之后，等到任宋演走上樓去，林允兒還留在原地，沉默地坐在沙發上。
良久后，客廳中才響起她喃喃自語的聲音：“所以說，我在您眼中，就是那個藏在盒子里的‘人’嗎？”
林允兒咂咂嘴，心中五味雜陳，忽地就抬起頭來問：“蝴蝶管家，你怎么看作家他說的這些話？”
旁邊不遠處的藍牙音箱即時發出了那中性平和的回復聲：“我很感動。”
“感動？”林允兒嘴角一撇，小聲地說，“我更贊同萊恩的意見。作家他的觀點是有一定道理，但他也不該替我……替你去考慮你自己的未來。也許，什么都不知道才是最糟糕的呢？”
智能管家保持著那不緊不慢的語速說：“那么，我向您修改我的答案。您問我怎么看作家他說的那些話，我現在的想法是，羨慕您。”
“嗯？！”林允兒頓時詫異地轉過身來，抓著沙發靠背，“你羨慕我？你說反了吧，就算是作家他的想法有些偏頗，那也是……其他人該羨慕你吧？”
“據我的系統理解，您所說的羨慕應該是指作家他在語言中表達出來的對于我的關心與支持，但我現在更羨慕您。因為我不確定自己最終會不會成為作家他們所稱的數字生命，所以作家他的想法目前也止于想法，可是對于你，他真的在關心著你，支持著你。”
林允兒聽到蝴蝶所說的這段話后，好像就呆住了一般，隨后默不作聲地垂下臉。
“在這個世上，有人能夠全心全意地幫你、站在你那一邊，這難道不值得羨慕嗎？”
隨著講述，智能管家的語氣宛如真的出現了實質般的喜悅，令人能由衷地感受到它夾在字里行間所想去表達的艷羨。
少女垂著頭，又過了半晌才突然翻身，抱起一只抱枕，面向著沙發里側躺下。
幾秒后，那道女聲才重新悶聲悶氣地開口：“也對……至少，我現在還有他……”
……
汽車駛入停車場，下車按按車鑰匙，女人走進前方的建筑物里，在瞅了一眼距離下降估計還要很久的電梯后，她就習以為常地推開邊上的安全門，沿著樓梯走到二層。
二層的走廊很空曠，也很寂靜，女人沒有多看，抓緊步伐走到了熟悉的門戶前。
她所租借的這棟樓層數不多，但租客不算少，偏偏這兩年來除了充當大廳的一樓以外，實際上是第一層的二樓基本沒有新租戶入駐。比如她隔壁的那間房子就是長期空置的狀態。
在門口輸入密碼的時候，女人還朝旁邊多看了一眼。其實她最早相中的工作室地點就是隔壁那間，采光和布局更好，可惜當時有別的租戶，她才只好退而求其次。
要不然這次等合同到期，跟房東提一提搬到隔壁去好了？在進門脫鞋的同時，她忍不住想著。
如果換成別人，多半都懶得這樣折騰一回，但她的想法不太一樣，想要的東西總是在心里惦記著，她很容易睡不好覺。
那就定了！過完年就搬去隔壁！
等她隨手把包掛到入門的架子上并在一旁特意設置的飲水機前接了杯水后，這么一個看似簡單實則又有些重要的決定就被她輕輕松松地在心中敲定了。
一想到再過幾個月，她進門就能看到金黃燦爛的陽光鋪滿房間，并且投灑在她那些精心制作的作品上，她的唇角就愉快不已地上揚起來。
于是，連腳下都不由得變得輕快，鼻子里輕哼著歌，喝完了杯中的水，脫下外套，用晾衣架好好地掛起，她才走去完成每回開始工作前的最后一個步驟。
手握干凈的抹布，迎著光線仔細拂去灰塵，女人往后一站，看著面前這塊由她親手制作的工作室名牌“Golden Star”點點頭，這才轉身向她的工作臺走去。
上一周她剛完成了幾張草圖，今天再審視一遍，發現有一部分還是不太滿意，只好抄起畫筆再從頭打稿。
在她放滿了尺子、布料、縫紉機的工作臺上，還有著一角專門擺放各色顏料與畫筆。
親手畫自己設計服裝的手繪草稿基本上是每名設計師的必修課。只是伏案作畫這種事，與她本人平時的風格看上去相去甚遠，若是沒親眼見過，恐怕就是李純揆她們也很難想象得到，她的繪畫水平才是他們這伙人之中數二數三的存在。
甚至就算是理所應當名列第一的宋演，只比服裝稿的話，她也有充分自信能略勝一籌。
也是由于服裝設計師還得經常畫畫這種事，她在最初幾次三番被顏料污染了心愛的衣服后才痛定思痛地決定整出現在身上穿著的這件工作服。
墻上的時鐘嘀嗒走動，不知道多久后，她又一次閉眼嘆氣，將一張廢稿丟進垃圾桶里。
畢竟偶爾靈感跑了就很難再找回來，今天看來是思路不暢。
突然，一陣鈴聲作響。
她推了下鼻子上的輕度近視眼鏡，疑惑地起身去摸外套的口袋，結果在看到手機上顯示的那串不明來電后，她就翻翻白眼。
待接起電話，她剛把手機放到耳朵上，一聲叫人渾身起雞皮疙瘩的甜膩問候就傳了過來：
“秀妍吶～～在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