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將軍打了勝戰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都城。我和將軍并騎而行。城門大開,我的第一眼就落到了孟生身上,他先是看了將軍一眼,而后才把目光落到我的身上。他驚訝的看著我從馬上款款而下。
我笑著說:“我叫白靈。”
他則說:“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我們都不再說話,任官兵們如行云流水般從我們身邊走過。我看著他,他看著我,我無法解讀他眼里的東西,但我寧愿那是聽到情絲撥動之后的流露。
那么多年,我還是等到了這樣一句話。我陪著孟生從孩童到少年,他的指尖留在我皮毛上的溫度至今仍無法忘懷。他說的僅是一句話,卻要比千言萬語還令人心動。
孟生還記得我,或許在黑夜里,他也曾深深地想念,只是不知道他所想念的,是夢里的我,還是彩燈下的我。亦或是,他想念的,只是我這雙白狐的眼?
我如愿以償的住進了將軍府。離開這里快一年了,我似乎還能聞到自己留下的味道。我曾趴在書案上睡覺;曾在廚房追過雞;還躲在桃樹下看孟生練劍。現在,我不能做那些事了,我得忘掉自己是只狐,忘掉自己曾來過這里。
孟生總愛陪我聊天,有時他會靜靜的看著我,輕聲說:“你的眼睛真美。”
“像狐貍嗎?”我沒有看他。
他卻雀躍了起來,歡呼道:“你在夢里也說過的!你告訴我你是白狐!”
我笑出聲來,“那我為何要說我是狐?”
孟生愣了愣,“夢里,你倒是沒有跟我講,不過你的眼睛和我以前養的白狐好像,只是……它后來走了,興許是回家了吧。”
“你想她嗎?”我著急的問。
“它有它的家,既然它選擇回去,我又為何要想?”他疑惑道。
我既不知該如何回答,心中酸澀起來,像是說給自己聽,又像自言自語。“對啊,你們本就不在一個世界,無論過了多久,終究還是要各回各處,你又為何要想她呢,只是……她會想你的,也許,永遠都不會忘記你。”
我抬頭看向別處。孟生沒有說話,但我能感覺到他的目光定定的放在我身上。他在想什么呢?我不知道。
很快又到了蓮花盛開的季節,孟生總愛坐在蓮池邊的石頭上看書。有一次我來了興致,也跟著坐到孟生旁邊,但我對書沒有興趣,只是欣賞滿池的蓮花。
孟生不解的看著我:“為何不拿本書看?”
“我又看不懂”。我隨口答道。
孟生想了想,才點點頭說:“初識你,是在乞巧節的燈會上,看你白衣似雪,貌似天仙,一副不沾塵世的模樣,想不到你既是生在農家的漁村女,真是意料之外呢。”
我斂住了笑,“再美的容顏不過只是副臭皮囊,我不懂看書,甚至多年前還不懂得書是什么玩意兒。世人都有自己的命,有的人,生來就是官宦子弟;有的人,卻只能住在茅草屋,;更有甚者,是那些生活在冰山雪地里的飛禽走獸,他們只因前世因果,此生不能做人,難道就有理由受輪回之苦嗎?!意料之外的事情太多了,我不過是其中之一罷了。”
我講的很激動,我是在生自己的氣吧。我和孟生的差別不是一本書那么簡單,而是,我們一個是人,一個是狐。我不想和孟生的差距太大,那樣我會愛的很沒勇氣,可是,孟生的話卻讓我看到了現實。
孟生沒有答話,只是看著我,若有所思。
過了許久,他才說:“你不愿讀書便罷,或許是天性使然,別讓那些禮教把你給約束了。”
對啊,我的天性是從冰山上帶來的,為了孟生,我約束了自己的天性。不知道除了天性外,我還能為孟生約束些什么呢。
有一次我問孟生:“你那么喜歡賞蓮,是否只對蓮獨愛呢?”
孟生說:“世上艷花千百種,蓮只是其一,我又怎么可能獨愛。”
那是最傷我的話,我開始覺得,我只是千百花種之一,甚至我連蓮都算不上。
孟生說的這般坦然,我的心卻怎么也平靜不了。
他說:“蓮花固然美麗,可美麗的花豈由它獨占?水仙的淡雅;梅花的孤傲;牡丹的嬌艷;君子蘭的氣節。如若愛花只愛一種,那就白白浪費了雅人的情操,不過是俗人所想,俗人所看,貽笑大方罷了。”
我氣極,“愛花如愛人,你若愛素雅,愛上了便是,又怎么能去愛別的花種!牡丹你愛,水仙你也愛,于她們來說如何公平?!”
他思索片刻后,淡淡的說道:“愛花則是愛花,愛人便是愛人,花和人怎會一樣?”
我啞然,對孟生來說,花和人是不一樣的,可對我來說,并沒有什么區別。一個對花如此多情的人,對人又怎么樣呢?
我怕了,在孟生面前,我如小小的沙粒,一不小心就會被吹進塵埃里。我患得患失,害怕孟生對我的好回轉移到別人身上,于是我萎靡了,萎靡在我對孟生的愛里。
孟生似乎感受到了我的異樣,他輕輕扯過我的衣擺,柔聲說:“靈兒,你怎么了?”
孟生總能那么輕易的就柔化了我,他聲聲輕喚,就能把我從冰冷的世界里解放出來,或許,僅是為了那聲他對我的呼喚,我便可以付出一切。
我能感覺我的臉是慘白的,看到孟生,卻想努力的潤上一抹朱色。
“孟生,我本就不屬于這里。若是有一天我離開了,你是否還會記得我?”
他慌了,眼里的急切一覽無遺。
“漁村已經沒有人了,你還要到哪里去?!”
對啊,我都快忘了,我的身份只是個漁村女子。
“世界之大,沒了漁村,我還可以去別的地方啊。”
孟生抓住了我的手,緊緊的把我的指尖揉進他的掌心。
“你要去哪里?你想去哪里?你無依無靠,住在這里有什么不好,這里就是你的家啊!”
家?我的家早在幾百年前就沒了,那是隨著殷商滅亡的不堪歷史。比干的一把火,毀掉的不止是我的狐族,還有我的家。幾百年來,我孤獨的守著寒風冰雪,我不曾有過家,更不敢奢望家,而眼前這個男子,卻堅定的看著我說這里就是家。
孟生,你的家,當真會變成我的家嗎?
“你為何要給我家?”
他沉默了許久,而后看著我說:“自當日在燈會一別,我就對你無法忘懷,我對你的情如此之深,你難道不明白?”
我看著他,恨不得看進他的心里。
“那你說,情為何物?”
他的眼里閃著碎碎的光,“情,就像是那枝頭上舞動的桃花;像是山崖上的一點翠綠;更像是菩提樹下召喚的生生世世。情,是再美不過的一個字了。它是紅塵中的驚天一瞥,世間的貪俗在情字面前盡是污穢不堪,只有情才配得上純與美的稱謂。”
“是么”,我笑的淡然,“可是在我眼里,情就像水,淡的無味。”
“你怎么能這么說呢?!”孟生有些氣憤。
想起這過往幾百年來的日日夜夜,我再也笑不出來了。
“情字的意味是因人而異的,若是流到了河里,情就是河水;若是匯到了江里,情就是江水;若是淌到了海里,情便是海水了。情,哪是世俗相較下就能看得透的。桃花生得再美,也逃不過紛飛飄落的下場;即便是再耀眼的翠綠,百年之后,卻還是埋在土里,看著枯黃的身軀,如當日的自己一樣,慢慢死去;菩提是佛經里的引渡者,佛里面是沒有貪婪與恩怨的,既然如此,又怎會有生生世世的牽絆呢?”
我的眼睛漸漸模糊了起來,對于幾百年的沉思,孟生是不可能明白的。
“你不相信情?”孟生看著我說。
“只是不敢相信罷了”
他突然抓起我的手放在他的胸口,定定的看著我的眼睛。“你信也好,不信也罷,只要記住,我對你的情,是真心真意的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