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坐在閣樓里，天邊劃過一陣響雷，原本晴朗的天空唰地下起雨來，系在石柱上的紅綢被淋濕了遍。我的心里隱約閃過一絲不安來。果然，雷聲更烈了，彼時，宮里傳來消息，異國來犯，鎮守邊關的將是傷亡慘重，皇上下旨，命大將軍帶領大軍前去支應，刻不容緩！

大將軍若是去了，誰還來主持我與孟生的婚典，這么說來，我們的親事要被擱置了？

距離成親的日子越近，我的心里就越慌，像是隨時有什么事要發生。親事被擱置一段時日也無妨，可我的心卻怎么也靜不下來。我腦袋里面突然閃現著那個和尚的話，‘姻緣自有天注定’，我不相信我與孟生當真如他所說有緣無分，可這種感覺是沒有錯的，狐貍的敏銳在動物界堪稱一二，那我又能用什么辦法，才能不讓我們的親事推遲呢？

喜帖早已發出去了，大將軍是個授信之人，又關乎自己兒子的親事，斷然不愿推遲此時，可邊關告急，皇命難違，他只得按時出發。孟生本就因為不能陪同其父上戰場感到窩心，我若提及親事照辦，他必定大怒，別人也會對我有所偏見，認為我不可理喻。若是能讓大將軍親口說出讓我和孟生定期成親的話來，那事情就容易多了。

三天后便是我與孟生成親之日，然而此時的夜這么黑，窗外還下著瓢潑大雨，是想用這雨滴的聲音來嘲笑我嗎？哼，我看著雨冷笑，我是斷不會讓老天得逞的，既然天要讓我遇孟生，就不該又刻薄的收回我與孟生在一起的權利。三日后，我必定穿上喜服，與孟生三拜叩頭，我是絕不會再走妲己的老路的！

大將軍明日就要出征了，他與幾位將領商議完畢，很晚了才睡下。為了養精蓄銳，此刻他必定睡得無比香沉，若是此刻進入他的夢鄉，一定很容易。

我走到大將軍門前，門輕輕開了，沒有半絲聲響。大將軍閉目躺在床上，眼皮在不時的跳動，可是他是睜不開眼的，一個即將做夢的人，又怎么可能睜得開眼呢。我在心里對他說：我是不會傷害你的，我只想和孟生成親而已。

我合上雙目，蓋住了剔透的眼。然后我就進去了，進到了將軍的夢里。看到了將軍昔日的記憶。

將軍和婉兒在繡房里說笑。將軍年輕的時候和孟生很相似，他著一身素白衣衫，緊緊摟著婉兒的肩膀。我看到那是一個長相清秀的女子，眉宇間的柔情化作了一灣春水。我在想，我看著孟生的時候，是否也是如此呢？

場景忽地變了。我站在一棵妖嬈的桃花樹下，花瓣雨飛落在我的肩頭，我的發間。將軍在一旁練劍，突然又慌了神般，他扔下了劍，向四處張望。

“婉兒！婉兒！”

我化作了婉兒的模樣，著一身水綠色羅裙。

我喚他：“我在這兒！”

然后將軍就飛奔了過來，抓住了我的手，驀地又松開。

他搖著頭，一臉難以置信。“不！婉兒已經死了！她已經不在了！”

他的眼角慢慢爬上皺紋，光滑的下巴也長出了濃密的胡須。他慌亂的摸著自己的臉，而后看著自己的白衫變成了堅硬的鎧甲。他不可置信的看著我。

我轉過身去，想要掩蓋心中的歉意。興許是意識到婉兒已經死去的事實，我聽到背后傳來將軍的哭音，“為什么，為什么做夢都要回到這里！既然已經成為了過去，為什么還要讓我看到你！你來我的夢里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對不起”，這是我要對他說的，也是代替婉兒說的。

將軍不再說話，我能感受到他落在我后背的目光。我說：“那么多年了，我不愿托夢給你，還是希望你能忘卻我，接受我死去的事實。這次找你，是想請你為我做一件事。”我頓了頓，他沒有說話，我知道他在等著聽下去。我繼續道：“直到我死的時候，我都沒有見過生兒一眼。現在算來，也應該二十有一了吧。我唯一的夙愿，就是希望他能早日找到心儀的女子，開心，幸福。”

“生兒就快成親了！”

“我知道，可你有皇命在身，必定會推遲他們的婚期。我久久不肯投胎，就是希望能早日等到這一天，遠遠的看上一眼就夠了。我沒有多少時間了，再不投胎，我就永遠都沒辦法再次為人了！所以，婚期一定不能改！不能改！”……

…………

我回到了屋里躺下，嘴角不自覺的往上揚。此時將軍該是醒了吧，請原諒我借用了婉兒的身份，要是不這么做，婚期還不知道要推遲多久，我也不敢保證會發生些什么我不喜歡的事。

天稍微亮的時候，大將軍就帶著軍隊出城了。臨走的時候，將軍拍著孟生的肩膀，又看看我，而后嘆著氣說：“你們的婚典按時舉行！”

“為什么？！”孟生難以置信，“父親前去打戰，生死攸關，還不知何時能歸，叫孩兒如何放下父親安危，放心成婚？！”

將軍上了馬，只扔下一句：“為父的話你當真不聽了嗎！”便揚長而去。

孟生看著將軍的背影，我則是看著孟生的側臉，我在想，我白狐何時為了什么事這般努力過？

…………

將軍府里到處張燈結彩，我看著銅鏡里的自己，紅粉胭脂，柳葉細眉，特別是那一身紅艷的喜袍，像一層魅惑的網，阻斷了過去千百年來蒼白的記憶。我將一縷青絲放在指尖把玩，嘴角露出滿足的笑意。

我一點都不懷念過去的時光，相反，卻有著告別過去喜悅。

情不自禁回憶起當初的事來。我躺在妲己的床榻之上，她撫摸我的皮毛，在我耳邊哀聲長嘆。她環顧華麗而空寂的四周，眼里閃著我看不懂的碎光，她說：“狐族歷經千世劫難，方才在這冰天雪地繁衍生息，蒼天的驚鴻一瞥，便注定了萬千生靈的生與死。我們狐貍，就像受了某種詛咒，有著世間獨有的美麗，卻終究落個在夾縫里垂死掙扎的下場。都說老天有眼，因果命定，可……我們的‘因’在何處？我們的‘累’又在何方？”不知為何，越是覺得我與孟生會喜結良緣，終身相伴，我就越想起過去妲己說過的話來，點點滴滴，只言片語，都沁入我的心底，涼的徹骨。

孟生沒注意到我緊鎖的眉頭，他穿著同是紅色的喜服站在我身旁，剎那間就如同我頭上的一片天，除他以外，我再也看不到任何東西了。

他拿起喜帕，輕輕地蓋在我的頭上，我突然有些恍惚，像是身處夢境般。孟生跟我說，女有三從，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雖然只明白少許，但那所謂‘三從’對我而言似乎不具有任何意義。

我本孤身一狐，如今卻要遵從素食女子的禮教，這是不公平的約束，但想到從今以后便能與孟生雙宿雙飛，我自然會拼命的學的像個凡女子那樣，從今日起，孟生便是我的夫，我的天，我定會從他，讓他，并深深地愛著他。